時隔多年,妖道再一次找上了“季”家的門……如果那門都沒有的破地方還算個家的話。


    他站在門口,兩手相抱舉於胸前,對主人客氣道:“貧道這廂有禮了。”


    緊接著,貼臉開大:“居士這些年,考妣皆喪,妻離子散,過得似乎並不如意。貧道早有善言與你,婚前婚後多次提醒,‘勿謂言之不預,休怪不教而誅’,可你次次都聽不進去,又能怪誰呢?如今讖言一一應驗,你也該認命了罷。”


    李停雲他爹愣了很久,像是沒聽懂對方在說什麽。


    事實上,他已經很久都沒有聽懂過“人話”了。


    平時腦子就像一團漿糊,過去的許多事,他都想不起來了,他甚至忘了曾經的自己,是多麽意氣風發、才思敏捷,而今跟人交流都顯得費勁。


    他自己做過的事、說過的話,更是轉頭就忘,轉身成空。


    他之前還在奇怪,他的老婆孩子哪兒去了?第一天出去找人,第二天忘了,第三天繼續出去找,第四天又忘了。


    第五天開始懷疑,我成親了嗎?我有老婆嗎?我連老婆都沒有,哪來的孩子!


    不管了,喝酒,睡覺,夢裏什麽都有。


    如此折騰幾個月,他每天都醉醺醺的,幾乎都要把自己喝死了。


    李停雲一下子出現在他麵前,他想了大半天才想起來,嘿,這我兒子!


    他真的有個兒子。那他老婆呢?不要他了,跟別的男人跑了嗎?


    不不不,他依稀記得,有誰跟他說過:“無論你變成什麽樣,我都不會離開你。”


    就是這句話,這個聲音,讓他清醒了一些。


    他癡癡茫茫看向門口,看著那位手拿拂塵的道爺,那張慈眉善目、笑眯眯的老臉,突然驚出一身冷汗,目呲欲裂:“我想起來了,是你,是你!”


    “你詛咒我父母早逝,謾嗟我妻薄命,我兒孤煞,你居心何在?!”


    他一拳掄過去,打空了,他不甘心,抓著妖道的領口,抓住了,又好像沒抓住。


    口中不斷呢喃“是你,是你”,就好像多年的“病因”呼之欲出——


    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般模樣。


    但他又說不清楚來龍去脈,有的隻是一種“真相大白”的感覺。


    他能感覺到,所有的症結,都出在這個一而再再而三拋頭露麵的妖道身上!


    “沒錯,是我。”妖道一派祥和。


    拂塵一掃,勸他“別著急”“冷靜點”,和氣生財,生氣傷身。


    保持微笑是他的習慣,禮貌待人是他的優點,有禮貌地不幹人事,則是他獨一無二的專長。


    “許多年前,貧道在你身上種下了一隻‘金蠶蠱’。”


    “此蠱竊取你的氣運,移花接木,悉數‘借’給了元家人。”


    “你這一生的運勢,一衰再衰直至枯竭,便落得如今境地。”


    “而元家借了你的勢,自然水漲船高……”


    他就這樣大大方方地承認了,無視受害之人是何等的驚愕與混亂。


    “元家少爺的確奪走了你的氣運,但若說他逆天改命,占了你的命格,其實也不然。”


    “他中舉入仕,衣錦還鄉,得以在黃粱城中做一方父母官,已是他此生的極限。”


    “而你,本應該一朝登科,身世大白於天下,順理成章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得到整片江山。”


    妖道將手掌放在耳邊揉了揉,“貧道好像聽到了下巴脫臼的聲音。”


    “你很驚訝,我怎麽會知道這些,對嗎?哎,這並不重要啊,重要的是……”


    他周身散發著助人為樂的聖潔氣息:


    “貧道略懂一些醫術,需要我幫你看看嗎?下巴骨脫臼,還是很好治的。”


    李停雲他爹已經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上下兩排牙齒捉對兒廝打,根本沒有力氣擠出一個字來回應他誇張的表演。


    “貧道說笑呢,請別在意。”妖道一撩拂塵,重回正題,連名帶姓喊他一聲:“季辭璋,你本姓李,皇室血脈,也許,我該喚你,李、辭、璋?”


    “不過,名字而已,一個稱呼,錯就錯了吧。亂世之中,人人皆如飄萍,無根無蒂,身世、姓名又有什麽要緊?”


    “君不見,山河破碎風飄絮,在此世間,誰人不是‘身世浮沉雨打萍’?”


    李停雲他爹又有點聽不懂了,“你什麽意思……”


    妖道“嘖”了一聲,“金蠶蠱把你的腦子都給吃了嗎?還曾是文采斐然的書生呢,怎麽連句詩也不得解?孔老夫子要被你氣活了。”


    季辭璋真想一巴掌扇死他,讓他知道知道,孔老夫子的孔,是孔武有力的孔。


    “什麽叫‘山河破碎’?什麽是‘亂世之中’?外麵發生了什麽?!”


    “哦,差點忘了,黃粱城離帝都太遙遠,帝崩國喪的消息,似乎還沒有傳到這裏來……”


    妖道思索一陣,說道:“當然,也可能是天下大亂,烽煙四起,消息再也傳不過來了。”


    “你不知道,現在外頭亂得很,我可聽說,東西南北四麵八方,到處都在打仗。”


    “無數城池淪陷在叛軍鐵騎之下,各路豪強占據一方稱王稱霸,黃粱城這片淨土也遲早會被殃及。”


    “畢竟,李梁氣數已盡,此乃大爭之世。”


    季辭璋不可置信。


    他說什麽?他剛剛說了什麽?


    李梁氣數已盡,此乃……大爭之世?!


    妖道笑歎:“不瞞你說,我曾在你身上,看到過紫微星耀。”


    “換句話說,你是帝王命格選中的繼承人,本應該成為中興之主。”


    “知道‘帝王命格’意味著什麽嗎?”


    “吉、亨、利、貞。”


    “是謂‘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可挽狂瀾於既倒,可扶大廈之將傾。”


    “說得再直白一點,就是這輩子都沒有過不去的坎。”


    妖道兀自沉吟:“擁有帝王命格的人,妖邪不侵,很難對付,無論怎樣打壓,都有可能叫他絕地逢生……”


    “因而最初,我還有些擔心,生怕碰上一枚硬釘子,若我所有計劃都施展不開,可如何是好?”


    “事實表明,這種擔心實屬多餘。你們李家人,一個兩個的,都沒有我想象中那樣‘堅不可摧’。”


    “其實,隻要是個人,就一定有弱點,抓住弱點,便能逐個擊破。”


    “無論他是帝王命,乞丐命,還是狗屎命,一旦自暴自棄,他就什麽都不是了。”


    “不如一坨臭狗屎。”


    妖道平攤雙手,賊喊抓賊:“要怪就怪你的弱點暴露得太明顯,怪你的心誌遠遠不夠堅定。”


    “你生來一副傲骨,你的驕傲不允許你有失意,我隻是略施小計,你便自亂陣腳。”


    “你以為貧道害了你,還是元家害了你?不,是你過早地放棄了你自己。”


    “你從前的人生那樣順遂,如何受得了接二連三的打擊?你選擇自甘墮落,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當然,也不能全然怪你無能,堅如磐石的意誌力,我幾乎是沒有見過的。”


    “所以,認命吧。”


    “就算你是天之驕子,又如何?”


    “就算你悔不當初,現在也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來不及補償,來不及自救,更來不及翻盤。


    他早就“病入膏肓”。


    一如這個國家,這個王朝,已經爛到根裏,該一鏟子除掉了。


    這就是命嗎?


    這就是他的命?!


    不容反抗的天命?!


    季辭璋心裏有個聲音在回蕩。


    那個聲音告訴他,或許是的。


    正是這樣的。


    時至如今,他除了認栽,認命,還能怎麽辦?還能做什麽?!他什麽都做不了。


    他的家沒了,國也沒了。


    國破家亡,對誰來說不是最深的絕望呢?


    一國之興,好比一匹馬,拉著一輛重車,艱難地上陡坡,而一國之亡,便是這輛馬車失了控,衝向下坡路,這種天崩地裂的局麵,不是獨一個人、一家之姓就能挽回的。


    做夢!


    馬車疾馳而過,車輪滾滾向前,芸芸眾生不過是馬蹄下的一根雜草,車轍下的一粒塵埃。


    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興也乎焉,其亡也忽焉,這真可謂是……季辭璋以手掌抵住前額,雖頭昏腦漲,卻心知肚明,這就叫“盛衰無常、造化弄人”。


    沉沉苦痛逼得他頭疼病又犯了,腳下好似踩空了一塊,雙腿一軟,往後退了幾步,跌坐回桌邊。


    懸在半空中的手輕輕地放下了。


    口中輕吟:


    “此間不留身與世,豈非無計做文章?”


    “江山那更千秋載,任他傾顛……任他亡。”


    他把手放在桌子上,又要去撈那隻已經見底的酒壇子。


    誰料,有人比他更快一步,搶到那隻壇子,“嘭”的一聲砸向門口。


    “我去你媽的!誰要聽你放這些爛臭屁!”


    “你個臉上三根毛腸子通大腦的牛鼻子臭道士!狗撩門簾子,全靠一張嘴!”


    “認命?認你爹的命!認你爺的命!老子就是你爺爺!你天生就是給我當孫子的命!”


    “你認不認?認不認?!”


    李停雲不知何時,掙開了身上的繩子,跳在妖道跟前破口大罵。


    一張嘴,就是爺爺老子兒子爹,你媽他媽你他媽。


    他還吐口水:“滾!龜兒子!狗東西!”


    “杵在你爺爺麵前想幹嘛?等著挨踹嗎?”


    “一腳踹不出你屎來,都算你拉得幹淨!”


    季辭璋聽得嘴角直抽搐。


    “胖墩兒?!”


    李停雲:“……”


    這樣喊顯得他真的很沒麵子。


    逼格都掉光了。


    他爹語無倫次:


    “雖然!但是?!即便!!!也不能???”


    “你這些話都跟誰學的?跟誰學的?!”


    “簡直石破天驚?一鳴驚人?不同凡響?!”


    季辭璋雙手捂臉,不敢見人,縱然他讀書破萬卷,但翻遍聖賢書,也找不出一個詞來形容他兒子帶給他的“震撼”。


    子不教,父之過,兒子罵人,老子的錯,但那些話,當真不是他教的!


    那些但凡說上一句嘴巴都要臭三年的醃臢話,就連他自己也是破天荒第一次耳聞!


    他用力抹了把臉。


    突然感悟言語的攻擊力竟然恐怖如斯。


    那個永遠微笑掛臉的妖道,兩邊嘴角終於再也揚不上去了。


    他的臉色,變得十分恐怖,與先前八風不動的神情截然相反,顯然,他被激怒了。


    抓著拂塵的手抖了三抖,像是要把擾亂心懷的情緒全部抖出去,咬緊後槽牙閉了閉眼。


    莫氣、莫氣、生氣傷身體。


    忍一時,越想越氣。


    退一步,越覺越虧!


    妖道倏地睜開眼,獰笑一聲。


    季辭璋一把抓住張牙舞爪的李停雲扔到身後,兔崽子偏要鑽出頭來,被他一再摁了回去。


    此妖人絕非等閑之輩,激怒他的後果不可收拾。


    季辭璋冷著臉,“請你離開!”


    妖道將“福生無量”掛在嘴邊,突然作揖道:“恭喜恭喜,可喜可賀。”


    父子倆還以為他氣傻了。


    妖道又添一句:“尊夫人有喜。”


    季辭璋一把薅住他的花胡子。


    “你知道她在哪兒?你把她怎麽樣了?!她若有半點損失,我跟你沒完……”


    “你看,又急。”妖道笑嗬嗬道:“我要說的,是好事,是喜事。”


    “她現在,好端端待在縣太爺家裏,有吃有喝有人伺候,好得不得了。”


    “她馬上就要嫁進元家了——雖然是二嫁二婚之婦,奈何元知縣喜歡得不得了,十裏紅妝早就備齊,大人對她十分上心。”


    “你不僅不必擔心她,還應當為她感到高興才是,她另覓良人,逃脫苦海,隻會過得越來越好,最起碼,比跟著你這樣的人,要好太多。”


    “她從前不舍得離開你,是她太愚蠢。若有個人待她比你更加體貼、仔細,比你更懂得憐香惜玉,移情別戀也是遲早的事……”


    “放你的爛臭屁!你一個出家的臭道士,懂什麽世俗姻緣,男婚女嫁!你當真是狗撩門簾子,全憑一張嘴!”季辭璋也破口大罵,顧不上文人風度了。


    李停雲:“……”


    這都是他的詞兒啊!連罵人都得兒子教,當老子的是幹什麽吃的?這不倒反天罡了嗎?!


    從此所有不會罵人的,都將遭到他的鄙視,值得他豎起一根中指。


    妖道隻是笑著。


    把世界調成靜音,聆聽破防的聲音。


    季辭璋揪著他的道須,一拳招呼上去,又是屈膝一擊,可無論他怎樣拳打腳踢,對方都紋絲不動,他似是打中了,又似沒打中,他像一拳打在生鐵上,又像戳進棉花裏。


    折騰來折騰去,反倒先把自己折騰斷幾根手指頭。


    “你放屁!你胡說!”


    無計可施,恨不能撲上去咬死他!


    季辭璋嘴上反複、大聲地強調,妖道是在胡言亂語,胡說八道,可他心裏,已經在一點點接受可怕的現實了——他被拋棄了。


    連最後一個願意陪著他的人都沒有了。


    這個人,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


    有了這個人,他就擁有了全世界,沒了這個人,他的世界也隨之崩塌。


    “我不信……你胡說……”季辭璋抱著頭,像隻怕光的陰溝老鼠,抵住牆根癱坐在地。


    妖道笑問:“貧道哪句話說錯了嗎?她在你身邊過得很好嗎?你待她是像丈夫待妻子那樣嗎?你總是一發瘋,就對她一個弱女子動手,不僅不像個丈夫,甚至不像個男人。”


    “貧道是不懂男歡女愛,俗世塵緣,但人之常情,還是略微知道一些的。夫婦和衷,父慈子孝,試問你做到了嗎?你沒有。”


    “還記得你做了些什麽嗎?傾家蕩產,破罐破摔,吃喝嫖賭,典妻賣子……”


    “你做的那些事,連畜生都不如。”


    季辭璋漸漸回想起自己都幹過些什麽。


    他把慌亂無措的視線移到了他的孩子身上。


    李停雲立即別過臉去。


    默然不語。


    實際上,他覺得妖道這番話說得太對了,對極了。


    他爹就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牲!


    季辭璋垂下顫抖的眼簾。


    妖道輕笑一聲,殺人誅心:


    “你看他啊,怎麽不敢看了?你應該好好看看——”


    “除非是睜眼瞎子才看不出來,你的親生兒子早就把你當成了仇人!”


    “做人做到這種份上,才真叫個失敗透頂、悲哀至極。”


    “不如舉身赴清池,自掛東南枝?”


    季辭璋氣瘋了,抓起身邊所有能夠到的東西,一股腦地朝妖道砸去,喉嚨裏發出嘶吼聲:“這兩句詩不是叫你這麽用的!!!”


    他被接二連三地戳中肺管子,已經氣得腦子混亂不堪了,不僅抓不到重點,無法反駁妖道的話,還又哭又笑,嗚嗚咽咽,像隻受傷的野獸,被困在鐵籠子裏,暴躁、痛苦、崩潰。


    他嗚咽道:“你錯了,反正你講錯了!你說得不對,每個字都有問題!我不聽你的!我沒有,我不是,我不要聽你的,你不要再說了!我捂著耳朵,捂著耳朵……”


    他著急忙慌用胳膊擋住了自己整個腦袋,“我捂住耳朵,就什麽都聽不到了!”


    自欺欺人的樣子簡直幼稚得要死。


    李停雲愣愣地看著他。


    他爹哭了。


    哭得比他還像個小孩兒。


    不顧形象,沒有出息。


    男子漢,大丈夫,流汗流血不流淚,他爹真沒出息!


    李停雲恨恨地想。


    一抬眼,見妖道悄然離去,他拔腿就追,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道生拉硬拽了回來。


    鐵硬的拳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歪了他的頭。


    把他徹底打懵了。


    “你不要走!你給我說清楚!你憑什麽,憑什麽把我害到這般田地?!你我之間,仇從何來,怨從何起,你為什麽要纏著我,為什麽?不放過我?你說啊!你說不說?!”


    “不是,我,你……”


    李停雲抱住他爹的拳頭。


    “你他媽的認錯人了!”


    “什麽‘他媽’?你嘴真髒!你真‘他媽’欠揍!該死的,你就該去死!”


    又是一下,季辭璋氣狠了,抄磚頭砸的。


    一磚頭砸下去差點給他兒子開了瓢。


    李停雲被砸破額角,頓時血流如注,糊了滿臉,看什麽都隔著一層暗紅色薄膜。


    啥叫血脈壓製。


    在他爹麵前,他就沒有還手的餘地。


    大抵是蠱毒發作,他爹又癡狂了,錯把他認成該死的妖道,下手狠毒,往死裏揍。


    “我……啪……不是……哐當……那個誰……咚咚鏘……我真不是……嘁吃喀喳……”


    一陣兒齊德龍東強,李停雲被薅住腦袋摜將到牆上,其狀淒慘,其景可怖。


    他也挺沒出息的。


    被揍得嗷嗷直叫,哭爹喊娘:


    “爹,我錯了,我以後都……都不罵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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