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猜猜,我是誰?”


    小販看著旱魃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抖著唇,吐出幾個字來:“你是李,李……李停雲?太極殿殿主?”


    他是知道太極殿的,這世上也沒幾個人不知道,但他真不清楚,太極殿殿主的尊姓大名是啥。


    “李停雲”這個名字已成禁忌,不常被人提起,他不過是個江湖二道販子,隻會些坑蒙拐騙的招數,欺世盜名,卻不知,究竟盜了誰的名。


    “李……李停雲……”小販嘴巴張張合合,又把這個名字念了一遍。


    分明怕到了極點,卻盯著對方的眼睛,一眨不眨,後竟說道:“不對,不對……你不姓李,你其實……姓季吧?”


    旱魃關注點很離譜:“說季不說吧,斯文你懂嗎?”


    他這麽問,李停雲絲毫不意外,既然三百年前,他是黃粱城的白衣,又怎會沒有聽說過,城內有一戶人家姓季,季家在當時,是高門大戶,而季家的沒落,更令其“遠近聞名”。


    小販點頭,說“我懂了”,繼續問他:“你其實是……是季家的小元寶吧?”


    “哈?”旱魃一拳捶得他眼冒金星。


    破口大罵:“你瞎幾把喊老子啥?!”


    小販被他捶中腦袋,猛然往後一仰,後腦勺貼著頸椎,打懵了。


    愣了一下,雙手捧著自己的腦袋,生生掰了回來,突然,不要命地抓住李停雲雙肩,瘋狂搖晃——雖然他壓根搖不動。


    但不妨礙他情緒激動,就像見到自己死去多年的太爺爺,又興奮,又難過,又害怕,怪親切,也怪嚇人的。


    “我的媽,我的姥,我的褂子,我的襖!你真是老季家的小元寶?你不記得了,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你小時候可太胖了,你爹給你取的乳名就叫‘胖墩兒’,我隻抱一小會兒,胳膊就酸了,你家十幾個乳娘,都是輪流抱著哄睡的……”


    “難怪你現在長這麽大個兒,從小就能吃能拉!”


    旱魃:“……”


    想不到,死都死三百年了,還能在地獄體驗到過年走親戚的無語和尷尬。


    他不得不問上一句:“……你誰?”


    小販反客為主:“你猜?”


    “……”


    人在無言以對的時候,真的會笑。


    死人也是。


    旱魃,一頭死了幾百年的僵屍,給他氣笑了。


    邊笑邊說:“我猜你媽個頭。”


    “噫!你咋變得這麽沒禮貌?!你爹要活著,準賞你一頓竹筍炒肉!”


    “我是‘變’成這樣的嗎?你太小看我了。我天生就沒禮貌。”


    旱魃用最平靜的語氣道:“你說我爹?他早死了,死得比我還早,是我親手殺的。不信?我送你去見他,你倆好好談談。”


    差點忘了,他爹受不了被親兒子殺掉的事實,魂魄剛從身體裏鑽出來就散架了,當場魂飛魄散。


    死得很幹淨。


    一毫一厘的碎屑,都找不到了。


    也不必再受輪回之苦了。


    “你爹……你殺的?這,這怎麽可能?”小販瞳孔地震,雙手撐著自己的腦袋,思來想去,說道:“是我認錯人了吧?我肯定認錯了!”


    他篤定道:“你才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胖小子!人家家境可好了,父母郎才女貌,祖君富甲一方,一出生就是金貴的小少爺,家裏丫鬟婆子數都數不清!真真是含著金鑰匙生下來的。”


    “那胖小子,在抓周宴上,什麽都不要,就抓住了一錠金元寶!抓周試兒,以小觀大,抓著金元寶,是大富大貴的征兆。”


    “想來也是,生在大戶人家,命好,哪怕長大做個紈絝,日子過得也不會太差。何況他們還是書香世家,他爹季少東家,那叫一個才高八鬥、過目成誦!”


    “十裏八鄉都知道,季少爺文章寫得可好了,將來是要上皇榜當狀元的——這話是書院的先生親口說的,一傳十十傳百,真不是我們亂嚼舌根,無中生有。”


    “要不是因為這個,書院的先生也不會把自家千金嫁給他嘛……”


    旱魃冷笑:“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難為你記了三百年。”


    可惜世事無常,如同兒戲。就是這樣一個風光無限的家族,時人死了三百年都在感慨其大富大貴、書香盈門的季家,隻在朝暮之間,就跌得粉碎。


    什麽皇榜狀元,什麽千金小姐,連同雕梁畫棟,金銀細軟,全都毀得稀爛。


    下場不是慘,是爛,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惡心。


    李停雲親手殺掉他爹的時候,是反胃的。


    親眼看到他娘被氣死的時候,是恐懼的。


    當他終於把他爹身體裏作祟的“金蠶蠱”抓出來掐死的時候,他又是痛快的。


    然而從始至終,他都很迷茫,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但又不知道,怎麽做才是對的。


    那時候,他八歲,八歲就學會殺人了,殺的第一個人,是他爹。


    後來他再次舉起刀,砍死賣狗肉的屠夫,手一點兒都不抖了,既不覺得惡心,也不覺得害怕,他隻覺得,很痛快,殺人很痛快,不當人,更痛快。


    “可你還是記錯了,”旱魃猛地把臉往前一湊,“我李停雲,就是季元寶。怎麽,我小時候跟現在,長得十分不像嗎?”


    他是在誠心發問。


    難道他從小到大變化真的很大,比人和狗的差別還大,所以梅時雨死活認不出他?


    “雖然……但是……”小販嚇得往後一縮,“我也不知道像不像……我隻在你周歲宴上見過你,沒幾天我就背井離鄉,服勞役去了……你說你是,那就是吧。”


    也因如此,他對後來發生的所有,是完完全全的不知情。


    “你說你是李……李停雲,這,這不對吧?你怎麽又姓‘李’了?”


    “我為什麽姓李,當然因為我爹姓李。”


    “你爹……怎麽會姓李?”


    “因為我爺爺姓李。”


    “那你爺爺怎麽……”


    “我祖宗十八代,都姓李。說清楚了嗎?”


    “清,清楚了。”


    一點也不清楚。


    但小販知道,他不能再問下去了。


    再問下去,他也還是不清楚李停雲為什麽姓李不姓季,但他一定會很清楚自己是怎麽死的,因為他不長眼,才看出對方根本就不想談論這個話題。


    “你……你剛才說,你爹,是你殺的……這怎麽回事?”


    旱魃斜覷他一眼。


    好的,小販心說,看來這個話題,他也不想談。


    那就再換個嗑嘮吧。


    “你爹,是你殺的……那你娘,怎,怎麽死的?”


    旱魃默不作聲。


    “算了,人都死幾百年了,問這些也沒意義。”


    死,沒意義,生,總有意義吧?


    那他就問點有意義的:


    “你……你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這些年,你都在哪兒混,做什麽?”


    “你怎麽就成了……成了太極殿殿主?”


    “名聲混得……不太好啊。”


    氣氛更加凝固了。


    小販捫心自問:難道我真是個聊天鬼才?


    怎麽說呢,他這些問題吧,本身並不過分。


    爹娘怎麽沒的,自己怎麽活的,都是人生重大課題,甩出去絕對能硬控凡人大半天,硬要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拉著老鄉,訴說自己是怎樣給父母養老送終,又是怎樣打拚半輩子,熬到現在不容易雲雲。


    但這些問題,放在李停雲身上,就很糟心。


    句句戳人肺管子。


    小販看他臉色不好,雖然也沒見他臉色什麽時候好過……反正,心裏一緊張,就開始胡言亂語:“你爹,和你娘,都是可好的人了。我還是不信你說的,什麽你殺了你爹,簡直胡說八道!”


    “我活著時候,季家年年搭粥蓬布施百姓,散家財救急救窮。好人有好報,就算好報遲遲不來,也不該父子相殘,太造孽了!”


    “你爹在黃粱城很有威望,給人主持公道,從不嫌貧愛富。那年頭,上你們家訴冤的、求情的,比去縣衙的人還多……”


    “你娘也是個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人長得好,心地也善良,我受過她的好多恩惠……”


    “她死之後,也受過你的恩惠。”旱魃打斷他的話。


    “什、什麽?”小販腦筋不轉彎。


    “那個被你救了的,患有咳疾的女人,她……就是我娘。”


    “啊?她?!是她嗎?!我還以為,她是窮苦人家出身。”小販驚訝得合不攏嘴。


    那女人神智失常,話也說不清,一身癆病,瘦得都脫相了,他是一丁點也沒認出來,她就是曾對他施以援手的少夫人,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他突然想到什麽,指著旱魃,手指在抖:“等等,她要是你娘,你豈不就是那隻、那隻小鬼?我說你這三百年都在幹嘛?!你原來把地獄的牢底都給坐穿了啊!”


    旱魃:“……”


    小販覺得自己腦瓜子嗡嗡的。


    就像有人在裏麵敲鑼打鼓,吹著嗩呐,拉著二胡,吵得震天響。


    享不盡榮華富貴的季家小少爺,人見人怕鬼見鬼愁的太極殿殿主,還有靈魂被撕裂、鎮壓在地獄的小鬼,竟然是同一個人?!


    他是怎麽做到,人生落落落落,又死又活的?


    到最後,小販長籲短歎,“我的老天爺!你咋這麽能折騰?!”


    “我折騰?”旱魃冷笑,“是他媽你嘴裏的‘老天爺’,太他媽能折騰了!”


    小販對此不敢多說什麽,訕訕地岔開話頭:“你後來改了姓,卻沒有改名……”


    “大概也覺得‘停雲’這個名字,取得還不錯吧?知道是誰給你取的嗎?”


    “不是你爹,不是你娘,也不是你祖父祖母……而是個道士取的。”


    旱魃嗬笑一聲,明知故問:


    “莫非,就是你之前說的那個向你問路,還給你算了一卦的道士?”


    “對嘍!就是他!他在你周歲宴上,還給你隨禮了,你抓周抓到的那錠金元寶,就是他讓道童放桌上的。你不止要了金元寶,還抓著人家小道童的手不放呢!”


    小販扯了扯嘴角。


    總算找到正常人能聊下去的話茬了。


    李停雲周歲之前,沒有正經名字,他爹就愛喊他“胖墩兒”。


    在他周歲宴上,來了個雲遊四方的道士,正是這位道長,取“停雲”二字為其名。


    道長還讓身邊的童兒放了隻金元寶在桌上。


    那小童三五歲的樣子,男生女相,額前有一道紅,長得很惹人喜歡。


    李停雲抓著人家送元寶的手死活不放。


    道長哈哈大笑,說他長大後肯定是個“貪財好色”之徒。


    李停雲抓周抓到了大金錠,他娘就把“元寶”做了他的小名,強行要他爹改口,別再喊兒子“胖墩兒”了,他要長大了,聽著多傷人。


    但他爹到死也沒改過來。


    就覺得胖墩兒比元寶叫得順口,前者聽著起碼是個人,後者聽起來像在嘬嘬喊狗。


    李停雲對這些自然是沒有印象的。


    但他卻聽過父母不止一次地提起自己的周歲宴。


    父母大都喜歡在孩子長大後一遍遍講他小時候發生的糗事。


    反複鞭屍。


    一長一少,一個道士、一個道童,自不必說,便是道玄宗任平生和梅時雨師徒倆。


    李停雲周歲時,梅時雨也還小,他們的初見,遠比想象得要早。


    並不在李停雲十二歲求仙問道、登上萬仞峰的那年。


    也不在他八歲殺父弑母、失去靈根的那年。


    而是要更早一點。


    早在他們還不大記事的年紀裏就已經見過了。


    “抓周宴上,季老夫人請那道長賜名,少東家卻不怎麽看好他,但老夫人堅持,少東家也不好說什麽。”


    小販繼續道:“道長指著外麵的天色,說黑壓壓的一片雲,像是要下雨了,他就說什麽雲啊雨啊,什麽河邊有金,山上有玉……”


    “雲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


    “對對對!就是這個。他還說,有句詩叫停雲什麽,什麽雨的……”


    “停雲靄靄,時雨蒙蒙。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沒錯,你名字就這麽來的。我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嘿嘿。”


    旱魃禁不住也笑了,是有些發自內心的笑,“你對那個小道童,還有印象嗎?”


    小販仔細一想,說:“我對他的印象還挺清的,他長得實在是個漂亮娃兒,可惜,腦子有點癡鈍,不會說話,一舉一動都有點……有點像傻子。”


    旱魃笑道:“他還特別嗜睡,站著都能睡著,對吧?”


    一想到梅時雨小時候站著打瞌睡,模樣一定很可愛,他都快要樂死了。


    這些,李停雲同樣是從他父母那裏聽來的。


    他娘曾說:師徒兩人在季府住了幾天,小童子精氣神不大正常,不分晝夜地補眠,一天能睡足十個時辰,一動不動,也不翻身,害得丫鬟以為他死了,一口氣衝出門外,鬧得雞飛狗跳。


    小販琢磨道:“我死後在地界,遇到過很多天生癡障的人,都是魂魄不全的緣故。依我看,那個小道童,很可能就是三魂七魄出了點問題……”


    “不過我想,這也不算什麽大事,他師父不就在身邊嗎?還是個得道高人,一定會幫他解決這個問題的,輪不到別人操心。”


    “不得不說,你還真是……”旱魃頓了頓,承認道:“有點見識的。”


    小販猜得挺準。


    梅時雨年幼時,的確有過一段魂魄不全、渾渾噩噩的日子,他對那段時間的經曆幾乎沒有印象,記憶也因此受到了影響。


    這一切是因為,他天生就不是人——事先聲明,絕非詆毀!


    而是說,梅時雨並不屬於人族,無父無母,不是人生肉長的。


    他是任平生從昆侖山刨出來的一塊石頭。


    一塊非比尋常的玉石。


    無人雕琢,卻有鼻子有眼,形似滿月的嬰兒,天生地養。


    任平生喜好下山雲遊,朝碧海暮蒼梧,門下弟子都是他出門時撿回來的,山南海北打哪兒撿的都有,梅時雨便是他從極西北帶回蒼佑山的“昆侖玉胎”。


    任平生收徒隨心所欲,不是沒有把一根蘆葦收作徒弟的先例。


    又撿塊石頭當徒弟,見怪不怪。


    作為一塊石頭,梅時雨並不具備人生來就有的三魂七魄,最初隻有些許懵懵懂懂的靈智,跟著任平生修煉了好多年,才全其魂魄。


    這個“好多年”,具體是多少年,說不清,依李停雲看,至少也有十年。


    在他周歲的時候,梅時雨三五歲的樣子,仍是迷迷糊糊,不通人性的;


    在他八歲那年,梅時雨跟著師兄弟下山曆練,倆人又見過一次,那時他被挖了靈根,淒慘的模樣渾然不像是個活人,梅時雨已生惻隱之心,救了他的命;


    在他十二歲那年,他第三次遇到梅時雨,對方已經是十六七歲、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言行舉止挑不出一丁點毛病,想來魂魄早已健全。


    有很多個瞬間,李停雲都在想:梅時雨真不愧是塊石頭。


    他不長心的。


    可以溫柔,可以善良,但缺少七情六欲,沒有執念,沒有心障。


    更沒有什麽東西是他執著不肯放手的。


    任何大喜大悲對他來說,都是過眼雲煙,時間一長,也就淡忘了。


    忘性這麽大,一點也不像個正常人。


    可話又說回來,平心而論,梅時雨比他李停雲有人性多了!


    大概,旁人寧願相信,李停雲才是石頭變的,又冷又硬莫得感情。


    也不願意相信,梅時雨竟然不是人生肉長?開什麽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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