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定北王府來了幾名小廝,為嶽子寰送來了喜服。


    那喜服,嶽子寰瞧著眼熟,正是母妃活著時就已經為他置辦好的。


    漏風破舊的屋子裏,嶽子寰蓬頭垢麵穿著針腳精致用料華貴的新郎官喜服,整個人看起來帶著詭異的荒謬感。


    金豆本該走了,見嶽子寰頭發都打了結,也不知道多少天沒梳洗,心底實在不忍,便又去街上買了把木梳子幫嶽子寰重新梳了頭。


    “小的明天估計出不來,金豆在這,祝大公子和表小姐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金豆恭恭敬敬地朝嶽子寰鞠躬道喜,最後抹了把淚,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夜深了,破舊四合院中各家都熄了燈,夫妻拌嘴聲,打罵孩子聲,孩子哭鬧聲都陸續靜了下來。


    嶽子寰在黑暗中站起身,朝著城外嶽家祖墳的方向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三個頭。


    今日是母妃頭七,他清早去給慕容簡趕車時,與嶽子禹扶棺出城的隊伍幾乎前後腳擦肩而過。


    他遠遠跟在後頭,直到看著嶽子禹與送葬的隊伍出了城門,才不得不停下腳步。


    令他憤怒的是,母妃的棺材上貼滿了黃色符紙,周邊還跟著好幾個道士。


    他從未見過誰家正常出殯是這種樣式的。


    那哪是出殯,倒像是在鎮邪。


    父王厭惡母妃竟到了這種程度,連死後的體麵都不肯給她?


    最可恨的是嶽子禹,身為人子,居然也對母妃棺木上的符紙視而不見。


    這一整天,他腦海中都不斷浮現母妃臨死前那不願閉上的眼睛。


    他到死都不會忘記,一向膽小貪婪的母妃,會在他遇到危險的時候奮不顧身撲出來替他擋刀。


    今日他願意娶宋嫣然,就當是成全了母妃生前的願望吧。


    她要他聽從嶽染,他寧願死也做不到。


    她要他娶宋嫣然,他不能再違抗了。


    父王給了他斷親書,母妃熱孝之中娶妻本是不孝,但若是母妃的心願,他會盡可能滿足。


    “母妃,兒子會跟嫣然好好過日子,讓您早日得見長孫。”


    至於他內心對馮小樓的那份思念,將會永遠埋藏在心底。


    天剛亮,破舊四合院外頭熱鬧起來了。


    幾名小廝前來敲門,將嶽子寰引到了院子外頭。


    一匹白馬裝飾著大紅綢緞等候在外,另有四個轎夫抬著一頂紅色喜轎。


    喜娘笑眯眯上前:


    “新郎官真是一表人才啊,咱們不用迎親,新娘子已經坐在轎子裏頭,隻要繞著外頭大街走一圈,就能直接去城南拜堂咯!”


    喜娘話說完,半天不見嶽子寰給賞錢,臉上的笑容差點掛不住。


    今天這新郎官除了身上穿的喜慶,臉上的表情倒像是要哭喪。


    而且靠近之後怎麽還有股味兒,活像是幾天沒洗澡了。


    不過喜娘也算是見識多,對於今天的新郎官身份多少是知道的。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得罪不起。


    喜娘輕咳一聲,擠出笑容道:


    “新郎官別發呆了,上馬吧。”


    嶽子寰瞥了眼那頂喜轎,長腿一抬上了馬,跟著喜娘便往前走。


    身後的喜轎也被抬了起來,跟在嶽子寰身後。


    隱約之間,有細細的哭聲從轎子裏頭傳出來。


    抬轎子的四個轎夫彼此麵麵相覷,臉上發苦。


    剛剛抬轎子過來時,轎子裏的新娘已經哭了一路。


    如今新郎官接了喜轎,新娘怎麽還要哭?


    真是晦氣。


    嶽子寰自然也聽見了宋嫣然的哭聲。


    他屈辱地咬了咬唇,並沒有回頭。


    這位表妹,自幼便以他的未婚妻自居,雖然身份上最多隻能做個側室,但奈何母妃喜歡她。


    不過宋嫣然從小便長得溫婉柔美,又總是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他倒也沒特別反感。


    頂多將來他娶了正妻後,再給她一個貴妾的名分罷了。


    如今他落魄至此,宋嫣然覺得嫁他是受委屈了,也理所應當。


    既然他娶了她,等日後太子大事能成,他重新揚眉吐氣之日,她便會明白今日嫁他是多麽正確的決定。


    這個一路走一路哭聲不斷,新郎官更是滿臉晦氣的迎親隊伍,在路人奇異的目光裏,一路走到了城南,來到嶽淵給張氏母女置辦的二進宅子。


    嶽子寰抬頭看著這座小小的宅院,雖然很小,卻至少是白牆黛瓦,小而精致。


    從前的他定然是百般瞧不上,可是對比他這幾日住的那個破屋子,那便是天壤之別。


    他下了馬,來到喜轎前,親手掀開轎簾,輕聲道:


    “嫣然,咱們到了。”


    蒙著紅蓋頭的宋嫣然哭聲一停,隨後顫巍巍伸出了手,搭在了嶽子寰的手上。


    兩人的手都驚人的涼。


    隔著紅蓋頭下擺流蘇,宋嫣然看見了嶽子寰的手。


    記憶中那骨節分明修長潔白的手,此刻竟滿是紅腫的凍瘡。


    不止這個,她甚至聞到了嶽子寰身上散發出來的汗餿味兒。


    那個謫仙般的王府大公子如今已與販夫走卒無異。


    宋嫣然再一次悲從中來。


    這輩子,她怕是沒了絲毫盼頭。


    宅子裏喜娘還在催:


    “新郎新娘快些吧,別耽誤了時辰!”


    嶽子寰扶著宋嫣然,一步步進了宅子。


    這場匆忙置辦的婚事,沒有一個客人觀禮。


    身穿大紅喜服的新人進了門之後,宅子大門立刻便關上。


    宅子本就不大,喜堂更布置得簡陋。


    張氏坐在堂上,一張臉拉得能有一尺長。


    看見嶽子寰進來,張氏也沒個笑模樣,白眼差點翻到天上。


    喜娘還想說些吉祥話,張氏已經不耐煩地拍了拍桌子:


    “別廢話了,趕緊的!”


    嶽子寰眼底神色一暗,心頭滿是恥辱。


    過去張氏見了他隻有賠著笑臉討好的份兒,如今竟也在他麵前露出了真麵目。


    當真是欺他無法翻身了?


    還有,為何隻有舅母一人,舅舅去了何處?


    滿腹狐疑的嶽子寰在詭異的氣氛中與宋嫣然拜了堂。


    中間宋嫣然好幾次差點暈厥,都被嶽子寰扶住。


    終於到了送入洞房的環節,嶽子寰直起身,這才發現張氏發髻上別著一朵白色絹花,穿得也一反常態,十分素淨。


    而原本該坐著宋延年的位置,擺著一個木製牌位。


    嶽子寰原地怔愣片刻,倏地反應過來,舅舅竟然也死了?


    “看什麽看!都是你那個死鬼娘造的孽!”


    張氏帶著恨意看向嶽子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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