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本身比我矮不了多少,我們這時又是準備下坡,她的雙腳要是拖到地上我是無法順暢行走的。想了一想我隻能放棄自己雙手的自由了,用兩隻手在身體的兩側摟抱住艾米雙腿膝關節的後方,這樣才能讓她穩定地趴在我的背上。我試了試這個姿勢還比較穩妥,就向前走到下台階處,嚐試著向下邁出了第一步。


    下坡比我想象中的要難,難很多。每一次向下邁步都是一次對下肢雙腿力量的考驗,總有那麽一刻我是單足單腿站立的,膝關節的每一次彎曲和伸直都是壓力巨大的。有人說上山時人體膝關節承受的壓力是人體自重的三到四倍,而下山時承受的壓力是自身體重的六到八倍。


    平時我對這些話不以為然,但現在我是深有感觸。膝蓋和腳踝處傳來的吃力感迅速地占據了我的大腦,我本能的第一反應是用手去扶牆或者是借助登山杖來支撐身體。平時爬山走路時這兩種方法都能用上肢的力量替下肢分擔壓力,但今天這兩招我都用不了,因為那樣的話艾米的身體很快就會滑落到地上,我們也就不得不停止前進了。


    此刻我隻有克製住伸手扶牆和用登山杖的欲望,雖然城牆就在我身邊不到二十厘米遠的地方,雖然我的雙杖就在身後似水流年的背上,但我不能用它們。我必須集中注意力於腳下,於自己腳下的每一節台階,於腳下每一塊被積雪覆蓋的牆磚。每一塊鬆動不穩定的牆磚都是一處陷阱,都足以讓我打滑、崴腳、受傷、摔倒。


    這一段長城上的台階寬度不足一米,右側是高大的牆體,摔向右側或許隻會受傷。可左側是坍塌消失的牆體,原本的城牆牆體早就不知去向了。我們立足之處距地麵少說也有七八米高,如果我腳下打滑摔向左側,那我和艾米恐怕都將掉下城牆牆基,就相當於我背著她從四樓窗口一躍而下,後果可想而知。所以我隻能在心底不斷地提醒著自己:保持平衡,看好腳下,萬一……萬一要摔倒也要向右側摔。


    注意力的高度集中讓我很快就陷入到了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之中,我似乎聽不到身後似水流年不停地詢問關於我是否還能堅持、是否需要停步休息的聲音,我也感受不到撲麵而來的滿天雪花在我身前身後的糾纏,唯一不時幹擾到我的是汗水,我自己的汗水,從我自己額頭不斷淌下來的汗水。它們流入眼角,讓我的雙眼陣陣難受;它們跑上鏡片,將我的視線搞得一片模糊。但是我不想停下腳步,也不敢停下腳步,我怕一旦停下就會失去再次擔當的勇氣,一旦停下就會讓畏難情緒占據上風,一旦停下就會被自私自利的欲望再次控製。但我終究還是停下了,因為我身前的文泰摔倒了。


    文泰一直走在我的前邊,他既要替我探路不斷提醒我注意腳下鬆動的牆磚,又要照顧他自己的腳下行程,不斷地瞻前顧後讓他不停地分神兩處。終於,他腳下打滑摔倒了。唯一幸運的是他這次摔倒僅僅是坐了個屁墩兒,人是跌坐在了台階上。如果他是向左摔倒,那後果將不堪設想。


    文泰身形突然一矮跌坐下去的情景馬上被我看到了,出於本能我停下了腳步,愣愣地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幕,竟然想不起要問候文泰一聲有事無事。可能是我太累了,大腦已經沒有平時正常的反應速度了,我就這麽呆呆地站在台階上,背上還背著艾米,愣愣地弓著身子站立著。


    我這時距離文泰隻有兩級台階的距離,直線相距不到三米,可我就這麽愣愣地看著他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是一言未發,沒能像正常人一般走上前去伸手相扶,我隻是冷漠地看著他狼狽的樣子。


    這時我身後的似水流年高聲叫道:“文泰,你沒事吧?怎麽樣?沒摔壞哪裏吧?”由於她不敢在如此狹窄的台階上越過我和艾米,所以隻能在高處大聲的吼叫。


    梧桐和小鯉魚都在似水流年的身後,她們倆自然更不可能趕過去幫忙了。而我這時似乎還沒有從極度的疲勞中恢複過來,隻是傻乎乎地站著,一時之間文泰隻能自救了。


    過了大約能有五六秒鍾,文泰晃了晃腦袋,又活動了一下腿腳,高聲地叫道:“沒事!我沒大事,感覺還行,沒覺得傷到哪裏。”說著他就在狹窄的台階上緩緩地起身。


    這時趴在我背上的艾米對我說道:“馬克,你先把我放下來吧,你也歇一會兒。”


    我聞言下意識地要下蹲後仰把她放下來,但突然我停住了動作說道:“不行,這裏太窄了,放下容易,但想再起來就困難了。似水流年她們在這裏還都幫不上忙,到時候你就不能爬回到我的背上了,還不能放下。”


    我感覺我的意識在恢複當中,我的理智在回潮。走上這條狹窄的下坡路之後我就很難再將艾米這個負擔放下了,因為一旦放下就很難再次將她背起了。


    這才是我的現狀,也是我和艾米共同的艱難處境。一旦將負擔和自己分開,我不敢保證自己還有勇氣和決心再次將這份責任擔起,我不敢和真實的自己對視,深恐那樣會讓我重新變回到現實世界中那個虛偽自私的自己。我寧願像現在這樣,在困境中負重站立艱難前行,哪怕是在走下坡路,哪怕這不是平時真實的自我應該表現出來的行為。我甚至有些享受這種極度疲勞中虛幻的自我堅持感了,哪怕我知道它終將逝去,終將不可持續。


    因此當我耳中聽到起身後文泰痛苦地哀歎聲:“哎呦,我的腰好像扭到了。”這句話時,我的心中沒有泛起一絲漣漪。


    我隻是平靜地催促他道:“還能走下去嗎?慢慢走走看,幫我看著點腳下就好。”


    “哦好,我應該還能堅持。”文泰邊說邊緩慢地開始繼續下行。


    我與他保持著大約兩到三級台階的距離,我又開始移動起來了。其實我這也不是盲目的逞英雄冒傻氣,年輕時我曾在嵩山工地上背過五十公斤一袋的水泥。


    那是山上要修一座廟,修建隊中有一位五十來歲的老漢,我為了向他學習一進一退的兩步步法,在山上替他扛了十天的水泥。當時我們是每人出發時背負兩袋水泥上山,每袋五十公斤。先將一袋水泥扛在肩頭向上步行五十到一百節台階,然後放下,再空身回到啟點去背另一袋水泥上來。如此反複上下就能一次將兩袋水泥運上山去。一次大約需要兩個小時,一天多時能跑三趟,少時也要走兩趟。所以我一直覺得背負百十來斤的重物上山應該不是一件不能完成的任務。


    但今天的現實再次提醒了我,背人和背東西不是一回事,尤其是背活人和背死物那絕對不是一回事。活人他首先會動,不好固定位置。其次你不能像對待死物一樣任意搬動和隨手亂放。每一次艾米身體的滑動我都要停下腳步再次調整她在我後背上的位置,每一次停歇我都得考慮她的身體和周邊城牆與地麵的距離。這些困難都是我之前沒有遇到和沒有考慮過的,因此讓我感到壓力倍增、痛苦不堪。


    但痛苦絕對不是痛苦曆程的終點,我們的終點是前方,前方腳下的坡底。我咬著牙一步一步地向下挪動著腳步,祈禱著這段下坡路能變得短些、再短些。


    記憶中我一共停歇了三次,除了文泰倒地的那次我還停下過兩次,都是因為要調整艾米身體的位置。不知道為什麽,她的身體就是無法穩定地趴在我的背上,總是不斷地在向下滑動,搞得我不勝其煩。


    區區幾百米的路程,不到六十幾米的下降高度,卻足足讓我走了二十多分鍾,每一分鍾都像一年般漫長。當我的雙腳最終站立在平坦地麵上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已經走完了這段下降的陡坡。


    我連忙招呼身後的似水流年過來幫忙,扶著艾米從我背上下來,我真的需要好好地喘一口氣了,實在是太累了。 放下艾米的我就像卸下包袱獲得新生般的自由輕鬆,回首這一段算不上漫長的下坡路,回想起在這段路上我心底冒出的各種虛幻雜念,我不禁感歎自己的意誌不夠堅強,身體不夠強壯,最關鍵的是頭腦不夠靈活。你說我怎麽就沒有想到自摔一跤來逃避沉重勞作的詭計呢?我這腦子怎麽就比人家差了這麽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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