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之村往下行去,邊走邊順口說道:“我就是抱怨幾句,你可別當真。我叫馬克,之村哥,你以前走過這裏嗎?”


    之村答道:“我是前年走過這裏一次,這次算是第二次吧。”


    “那以前這裏也是這樣嗎?”我拍了拍牆上的鐵製扶手說道:“這都裝上護欄了。”


    “我來的那次這些就都有了,這裏修好能有好幾年了吧?少龍哥,你來得多,還能記得嗎?”之村扭頭向身後一個五十來歲麵色紅潤的男人問道。


    “這裏啊,”被稱為少龍的男人想了想說道:“我記得是零幾年修的,大概……是零六零七年那時候修的,反正那段時間我來時這裏正動工呢。”


    “那現在這裏算修好了嗎?”我望了望安靜得有些出奇的城牆,在我目光所及的範圍之內,除了我們這幾個正在拾階而下的人之外,什麽其他人都沒有看到,我不禁有些疑惑地問道。


    “這你要說修好了呢,也行,基本上牆體上的路麵都修平整了,該複建的敵樓啊,塌方的牆體啊,這些都弄好了。可要說沒修好呢,那也還差得遠了。這路上沒有安垃圾箱,敵樓上的避雷針都沒有裝,該封堵的上下山土路都沒堵死,離做為旅遊景區那還差得遠了。”少龍答道。


    “那就是說以後來這裏就必須要買門票才能進來了?”一個戴著花帽子的年輕女孩問道。


    “現在還不好說,這自打停工到現在也有五六年了,一直也沒見有什麽動靜,咱不知道人家是怎麽安排的。”少龍邊走邊說道。


    “被喊停了。”一個穿藍色衝鋒衣的中年男人接口說道:“這些村民自建的景區都被喊停了,不讓他們再建了,短期內也不會讓他們營業的。”


    “為什麽啊?”我不禁問道。


    “這不是未經批準就私搭亂建嘛,誰想圈塊地當景區就當景區那也不行啊,這種事你得辦手續的啊。”中年男人答道。


    “嗨,靠山吃山嘛,附近村民不就是想掙點兒錢嘛,你也不能擋人家財路啊。”我有些不能理解這種做法,隨口說道,“修個景區賣點門票有收入啊,還能解決十幾個人的就業吧。你哪怕當個售票員或者安全巡邏員什麽的,那每個月也能有筆收入啊。”


    “話可不是這麽說,他們掙錢是一回事,破壞文物就是另一回事了。”這時一個年紀與我相仿,三十多歲的男人在我們身後插口說道。


    “啊?破壞文物?”我有些沒聽明白,不禁問道,“不是,兄弟,你怎麽稱呼啊?他們怎麽還破壞文物了?”


    “叫我怡齡就好。你看啊,這些村民覺得他們家就在這附近,天天守著這些城牆,因此他們就覺得這是他們自己家的東西了,想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了。其實不對,這是國家的,是全國人民的,更是全世界的文化遺產,不能你說破壞就破壞啊!”怡齡似乎挺能說的,繼續闡述著他的觀點道,“你看這長城啊,咱們今天能在北京境內看到的大多數都是明代的長城,到今天怎麽也有四五百年了,都算得上是文物了。你說他們私建景區收費也就算了,可他們不能隨意改建明代的建築啊,而且為了省錢就偷工減料,居然大量用水泥當建築材料,這簡直是太瘋狂了!”


    “水泥?蓋房砌牆不都是用水泥嘛。”一個二十來歲的男青年也有些好奇的問道。


    “傾城,聽人家說,別插嘴。”那個戴花帽子的女孩製止他說道。


    “水泥的使用壽命短啊!這都不清楚嗎?”怡齡大聲地說道。


    “這一點他說得對。”之村接口說道,“咱們這民用水泥吧,一般也就用個五六十年,那高標號的軍用水泥也超不過百年。也就是說咱們腳下的這段新修的長城,一百年之內就得再次重修,否則就又得垮塌。”


    “一百年還短啊?”我沒太理解他們的意思,忍不住反問道,“有幾個人能活到一百歲啊?修成一百年的工程還不夠嗎?!”


    “問題是長城不光是我們這代人的啊,它也是子孫後代的啊!你讓咱們的後代一百年之後上哪兒看長城去呢?”怡齡說道,“這就是亂用水泥的惡果:一代貨,一代毀,不帶給子孫留東西的。”


    “不是,怡齡,那不用水泥用什麽啊?”傾城還是沒忍住插口問道。


    “用三合土就比用水泥強啊!不僅結實,關鍵是持久,你看古代修長城修城牆基本上都是用三合土的嘛。”怡齡說道。


    “那他們為什麽不用呢?”傾城問道。


    “叫你別插嘴,你怎麽還這麽多話?”戴花帽子的年輕女孩說道。


    “我不是不明白所以才問的嘛,夢冰,你要是明白你告訴我。”傾城有些不耐煩了,那個年輕女孩沒說話白了他一眼,兩個年輕人都短暫地陷入了沉默。


    “哎呀,這就是他們在偷工減料省錢嘛!現在水泥相對便宜,三合土貴啊,關鍵是用三合土的人工費貴。”怡齡解釋道。


    “貴很多嗎?能比水泥貴多少?”我也有些困惑地問道。


    “怎麽還和你們說不明白了呢,那個……佩佩,你和他們解釋吧,你比我專業。”怡齡向我們身後叫道。


    一個二十多歲帶著脖套的女人從我們身後緊趕了幾步說道:“人工費貴。水泥施工方便,時間短,三小時就初凝,二十八天全部凝固。用三合土要人工反複敲打,施工周期長。你動用那麽多工人天天蹲在這裏反複敲打,工錢、飯錢、住宿錢,那可都是天文數字,尤其是趕上陰天下雨,工期就有可能要翻倍,工錢也要翻倍,現在沒有哪個建築公司願意這麽幹。”這個叫佩佩的女人似乎是幹建築的,對這些東西好像非常地熟悉。


    這時我們幾個人下到了一處相對低窪之地,接下去是一個大上坡要爬。怡齡指著地麵說道:“你們看,他們為了圖省事,把牆體上的其它建築基本都拆除了,也不補建,搞得這裏像個小廣場,上下台階就像是爬樓梯,簡直會讓人以為長城是公園,不是以前的軍用工事。這才是最讓人生氣和著急的地方,都麵目全非了!”


    我四下看了看,又回頭望了望我們剛剛下來的陡坡,有些疑惑的問道:“以前的長城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嗎?”


    “不是,絕對不是這個樣子!”怡齡大聲地叫道,他用手邊比劃邊說道:“這種寬度的通道絕對不應該出現在長城上。還有這地麵,跳廣場舞都夠了,以前的長城怎麽可能是這個樣子!?”說罷,他似乎有些生氣地開始向坡上爬去。


    “別說,我還真見過以前這段長城的樣子。”少龍慢慢地說道,“怎麽說呢,按他們以前人說的吧,這長城上應該是地無三尺平,並肩不能行。說的就是人在長城上幾乎走不到什麽平地,所有的通道呢都很窄,兩個人不側身是不能並排行進或相向而行的。”他邊說邊指著我們立足之處的西側說道:“像以前的牆體,這種位置左右兩側一定會有女牆之類的牆垛反複隔斷,把整個長城分割成無數個單獨的小格子,就像咱們現在的辦公室那樣,每一個工位都有一個小隔斷。”


    “哦……那就是說現在還沒修完,還沒有把隔斷修上?”我邊向上爬台階邊問道。


    “不會修的,你在哪個長城景區裏看到過修上隔斷的?那種女牆隔斷很密集的,大概一米五到一米七就有一堵,而且一旦修上了也就不再適合做為景區開放了,太難走也太危險了。”少龍說道。


    “有什麽危險的?新修的也危險嗎?”我有些疑惑的問道。


    “兩側女牆一夾,中間就留下幾十公分的通道,上邊隨便掉下來一個背包都有可能把下麵的人給砸到,你說危險不危險?”少龍說道,“我也別解釋了,這一時半會兒的我也說不清楚,今天咱們下長城的那段路你仔細地看看就什麽都明白了。那邊有段長城還沒怎麽大動過,樣子保留得完整些。”少龍邊說邊爬坡,也開始有些氣喘籲籲了。


    “那麽難走還危險,那還修成那樣做什麽呢?”傾城問道。


    “修舊如舊啊!古代建築的搶救都應該按照這個標準來,不能把舊的建築一拆了之啊!那不叫保護,應該叫破壞和毀滅。”佩佩說道,“要是把所有的舊建築都拆了,那咱們的損失可就太大了。”


    傾城解釋道:“不是,我是說當初修長城的時候修成這麽危險這麽難走幹什麽?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嘛,自己人在長城上走來走去地就不危險、不吃力了嗎?”


    “軍用工事啊,不是為了讓自己方便的,而是為了讓敵人不方便的。萬裏長城萬裏長,處處設防處處難防。萬一敵人從哪個地方也爬到長城上邊來了,這城牆上就變成敵我雙方同時占據和要反複爭奪的戰場了。你見過戰場上的坑道吧,雙方士兵在坑道中那是要拚命地,尤其是同時在一條狹窄的坑道之中。這邊是我那邊是你,無數個隔斷中誰也不知道下一個隔斷中有沒有人,有人的話是敵是友也不能確定。”怡齡滔滔不絕地說道,“看過戰爭片吧,有很多城市巷戰和廢墟爭奪戰。這長城就是幾百年前提前修好的廢墟,專門為了對付對方騎兵準備的山巔廢墟。馬匹上來了也寸步難行,因為地無三尺平;人在城牆上也隻能逐個隔斷逐個隔斷的進行肉搏戰拚刺刀,這就是所謂的攪肉機戰術,無論你來了多少人,都要一個一個的通過,人多了也有力氣使不上,因為並肩不能行啊。這裏是戰場,沒有人會把戰場修成操場的。”


    “對,而且一般的女牆高度在一米八左右,就算是神箭手站在遠處也對牆後的敵人束手無策。就是怡齡說的,這長城就是要逼著所有人在城牆上進行類似房間內的白刃作戰,不斷的通過人員傷亡來消耗敵人。”少龍補充道。


    “那自己人就不傷亡了嗎?”我問道。


    “自己人肯定也會傷亡啊,哪有戰爭中自己人不傷亡的啊。關鍵是守長城的都是步兵啊,在古代步兵算低技術兵種,而敵人來的如果是騎兵,那可算是高技術兵種,用低技術兵種去消耗對方的高技術兵種,這是很劃算的。而且還能拖延時間,能為後方爭取到預警時間那就更有意義了。”少龍說道。


    “要按你們這麽說,這長城根本就不適合做為景區,太血腥了,也太恐怖了。”夢冰說道。


    “你說得有道理。”少龍表示讚同道,“嚴格意義上的確不適合做景區,因為長城以前就是軍用工事,修它不是為了讓人參觀的,修它的目的從一開始就帶有恐嚇敵人的軍用目的。你們看高處的那個敵樓,”少龍用手指了指高處的一個敵樓說道:“看上去很有威懾感吧,把它修成這個樣子就是要起到嚇阻作用。”


    “那有什麽用?光憑恐嚇能有用嗎?”傾城有些不屑地說道。


    “心理戰嘛!人在看到冰冷的子彈和雪亮的刺刀時所產生的心理反應是不一樣的。軍隊是由人組成的,每個人都有心理活動,敵人也是人,也有心理活動。一個建築如果在外形上能讓敵人的每個士兵都產生恐懼感就是最大的成功,這應該就是所謂的暴力美學在建築上的終極體現,最好讓敵人在看到這些城牆和敵樓時就聯想到痛苦、失敗和死亡。如果說現在咱們修建景區時所想體現的潛台詞是歡迎光臨的話,那麽以前在修築長城時的潛台詞就應該是敢來就弄死你!”少龍說道。


    “修成那樣還能有人來買票參觀嗎?”我覺得少龍有些言過其實了。


    “所以現在都不願意忠實於原貌的複建了嘛,就是怕修成那個樣子沒人愛來,至少大多數人是不愛來的。畢竟和平年代沒什麽人愛看那麽恐怖的東西,一般人誰願意天天看刺刀、看炸彈、看核彈頭啊。”之村接口說道,“那話怎麽說來著?凡是存在的就有其合理性是吧。這新修的長城景區都是這個邏輯,你得迎合大多數人的心理,不能泥古不化,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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