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才下過一場大雨,天氣卻還是悶熱。


    這又熱又潮的天氣,活像把人架在籠屜上蒸,分外難熬。


    將士們喜悅的心情卻沒有被這鬼天氣影響,大多赤膊聚在營帳裏飲酒慶祝勝利。


    映淳終於能安心養傷,在主營裏昏天黑地的連睡了三天三夜。


    嚴奉岑收到夫人的家信,信上說父母身體安好,燕王府與豫王府這一陣裏也十分平靜。


    陛下已經下了懿旨將映淳郡主封為武安郡主,配享武安郡食邑封地。


    燕王殿下也已答應了念岑與映淳郡主的婚事。


    至於這封賞是如何來的,婚事又是如何成的,賢惠得體如溫月延,是不會讓在外征戰的出門人知道的。


    嚴奉岑拿著書信掀簾走進主營,映淳還伏在榻上安睡。


    這種憋悶的人喘不過氣的天氣,仿佛身上的毛孔都叫水汽封死了,她額上竟然冒了淺淺的一層薄汗。


    高熱總算是退下去了,傷臂裹著浸濕的毛巾帕子敷著,腫也已經消了不少。


    病中的映淳也警覺的很,嚴奉岑才走近她身前,她就立刻睜開雙眼要撐起上身來。


    “好好歇著別亂動。”嚴奉岑忙攔住她。


    “老嚴,我剛才夢到念哥哥了。”映淳睡得心情不錯,美滋滋地朝他笑:“朝廷不是要派一位使臣過來安置官員教化民眾嗎?你說,來的會不會是念哥哥?”


    “派來的官員要留在西蜀做巡撫的,”嚴奉岑揶揄道:“你想和我二弟在西蜀成婚呐?”


    “我可不想!”映淳的頭搖的像撥浪鼓:“我還是最喜歡長安城。”


    “老嚴,你看!”映淳獻寶似的一挑下巴,示意嚴奉岑看她的左手。


    手背上還是泛著青紫的一大片瘀血,手指還是腫的活像五根小水蘿卜。


    圓圓胖胖的手指忽然緩緩地攥緊又張開。


    “能動了?”嚴奉岑語調裏是難掩的欣喜,心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那當然,本姑娘吉人天相,才不會落個殘廢呢。”映淳得意地朝他眨眨眼,隨即又板起一張小臉兒故作嚴肅地說:“我回京之前就能恢複個差不多,一定能瞞過我爹娘的眼去,你到時候可不許給我說漏了,不然我爹又該不讓我出來打仗了。”


    “攝政王殿下還能管得住你?武安郡主!”嚴奉岑笑著將溫月延的家信拍在映淳麵前:“快看看這個,全是給你的好消息。”


    映淳快速通讀一遍,樂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兒,這要不是身上有傷,都要得意的滿床打滾了。


    “我爹爹還好大的架子,誰需要他同意啊?就算他不同意我也要嫁給念哥哥的!”映淳從鼻子裏驕傲地哼了一聲。


    “對了老嚴,你得把我的弓箭還給我了!”映淳心情大好,連帶著精氣神也足了起來:“這回我手好了,又能拉弓射箭了!”


    “拉弓射箭你可再等等,”嚴奉岑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兒地說:“你這傷要想調養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急於求成小心落了病根。”


    映淳吃了癟,不服氣地扁了扁嘴。旋即又轉了轉眼珠,可憐巴巴地用右手拽了拽嚴奉岑的衣角,軟軟糯糯地說:“大嚴哥哥,你能教我射箭嗎?”


    眼前的場景與多年前的記憶重合,嚴奉岑心中一動。


    “你少來這一套!”但他立刻就緩過神兒來,迅速抽走了衣角:“七歲使的招數還想一直用到十八歲?”


    映淳被揭穿了套路,不好意思地哈哈幹笑。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即使是映淳自詡“鐵打的”身體也不能幸免,隨便吃了兩口東西,就又虛弱的伏在榻上盹著了。


    嚴奉岑收拾了碗碟走出主營來,天已經完全黑了。


    主營前站崗的將士才換了崗,他叮囑了兩個士兵幾句,無意間仰頭看向天空。


    天空竟是難得的響晴,滿天的星鬥格外清晰明亮。


    二十年前,也是這樣響晴的夜空,這樣悶熱的天氣,母親帶著他在庭院中的搖椅上乘涼。


    搖椅輕輕晃著,母親手中的團扇慢慢搖,送來一陣又一陣清涼的風。


    他昏昏欲睡地躺在母親身邊,看北鬥七星像個盛飯用的大勺子一樣斜斜地掛在天上。


    “娘親,為什麽我要叫鵬舉,弟弟要叫星河?”


    他那時候年紀太小,還沒讀過李清照的那首《漁家傲》。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裏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母親是淵博的,他們家中有那麽多的藏書,詩詞文章,曆史典籍,她都一本不落的讀過。


    但她教養孩子的時候,卻還是願意用最淺顯易懂的話去與孩子交流。


    “娘親希望你們可以誌存高遠,一飛衝天,做大晟的棟梁之材。”葉莞衿側首看著四歲的長子,柔聲細語地笑著說道:“不過,鵬兒,娘最希望你們能快樂。”


    “做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最想成為的人。”


    沒過多久,母親被官兵強行帶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父親想方設法的去搭救母親,他領著弟弟陪著祖母守著這空蕩蕩的小院,等來的卻是失魂落魄的錦心姑姑,帶回母親的死訊。


    兩個女人在房裏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沒人顧得上兩個還不諳世事的孩子。


    他不肯相信,跑出家門跑了好遠好遠,想自己去把爹娘找回來。


    路上到處是馬車和行人,他被石子絆倒在地,摔的半天爬不起來,還使勁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他心裏莫名的知道,他再也沒有摔倒了以後哇哇大哭等著人哄勸的資本了。


    星河踢踢拖拖地邁著小短腿兒追上來,撲進他懷裏用哽咽的童音喚:“哥哥。”


    那是生性靦腆的星河第一次開口說話。


    他七歲的時候父親才回到家裏,那晚臨睡前,父親招他到麵前問:“鵬兒,這三年你們過得好嗎?”


    他想說要是沒有燕王殿下時常接濟,他們一家靠他寄回的軍餉根本就活不下去;想說街坊鄰居家的孩子們常欺負他們兄弟倆,嘲笑他們是沒有爹娘的孩子……但看到父親麵容上的內疚和疲憊,他又把這些話都咽了下去。


    “挺好的。”


    他早就比同齡的孩子先學會了寬容和體諒。


    父親做了京城團練使,他就隨著父親在皇家演武場上受訓。


    念岑從小身體虛弱,軍中訓練強度大,他一天也撐不下來,但念岑酷愛讀書,日日泡在母親在世時的書房,還沒到開蒙的年紀,母親留下的藏書就已經被他讀過一半。


    “咱們家是該有個讀書的人。”父親的語調中滿是欣慰。


    演武場上的少年們都看不上那幾個新來的小世子。


    一個孩子倒安排了七八個人伺候著,端茶的端茶打扇的打扇,照顧的細致入微,嚴海治軍向來嚴格,對這幾個孩子也隻好客客氣氣的,練了沒一會兒孩子們就嚷累了,又隻好先解散休息。


    這幫皇室子弟,簡直是把練武當兒戲,嚴奉岑嗤之以鼻。


    小孩子們在宮裏都被嬌慣的了不得,嚴海教過幾式拳法讓他們兩兩一組過招,其他孩子們都畏畏縮縮的不敢動,隻有一個小孩子迫不及待地出拳把麵前的六皇子打翻在地。


    六皇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那個小孩子卻樂得直蹦,炫耀似的跑到嚴海腿邊揚著小臉兒大嗓門兒的邀功:“師父!我這一拳出的好不好?”


    “映淳郡主!”嚴海無奈地瞪了她一眼:“六皇子還沒準備好呢,還不快把他扶起來。”


    站的遠遠的嚴奉岑這才看清了,那幾個都包著總角的小孩子裏,居然有個穿裙子的小姑娘。


    沒過幾天,嚴奉岑自己在場上練習射箭的時候,小姑娘忽然不知從哪兒興衝衝地跑過來,一點兒不怕生的問:“大哥哥!你是師父家的大嚴哥哥嗎?”


    小姑娘的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小臉蛋兒被晌午的太陽曬的紅撲撲的,活像個圓圓的大蘋果。


    嚴奉岑之前就認識這個可愛的小妹\/妹。父親跟他說過,燕王殿下的女兒現在也和皇室子弟們一同在演武場上訓練,隻不過世子們是為了完成王上安排的課業,她卻是自己要來的,每日練功的時候都比其他孩子的興致要高的多。


    嚴奉岑笑著點點頭,小姑娘就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搖晃著,一臉期待地央求:“大嚴哥哥,你能教我射箭嗎?”


    “我父親前幾日不是教過你們了嗎?”嚴奉岑詫異地眨了眨眼。


    “呃…可我想多練練。”亮晶晶的大眼睛骨碌碌轉了兩轉,又睜的大大的可憐巴巴地盯著他看。


    “那好吧,你的弓箭呢?”嚴奉岑心裏揣度著剛開始練習的小孩子,怎麽也應該從小弓開始練起吧。


    小姑娘的眼神又是一瞬的閃躲,嘻嘻幹笑著商量道:“將來我可是要當大英雄的,怎麽能拉那麽小的弓呢!我想和大嚴哥哥用同一把。”


    小孩子到底是沒力氣,嚴奉岑勸了半天才勸得這小倔丫頭同意先用他從前用過的小弓開始學習。


    映淳興致奇高,小手被弓弦勒破了也不肯歇。不知不覺練到日頭偏西,映淳已經能張弓搭箭射出十幾步遠了。


    燕王殿下和父親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他們身後。


    嚴奉岑先發現了二人,忙回首鞠躬行禮。


    燕王殿下朝他點了點頭,走到還練的入迷的映淳身後,俯身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胸脯笑著說:“拉弓的時候,背要挺直,胸打開。”


    “嚴海,本王不是說不許教這丫頭學射箭嗎?”蕭承煦朝嚴海無奈地笑著埋怨。


    “屬下…確實是聽從殿下的吩咐,沒有教過映淳郡主。”嚴海有些窘迫地笑了笑。


    “自己不教讓兒子教,你這是玩的一手曲線救國啊?”蕭承煦正佯裝生氣,映淳忙扯了扯他的衣角:“爹爹,是我自己找大嚴哥哥讓他教我的!我聰明吧!”


    “你聰明什麽?你這叫鬼機靈,叫壞心眼兒!”蕭承煦眼底藏著笑意橫了她一眼,將大弓拋給嚴海,拉起映淳勒出幾道紅痕的小手看了看,心疼的皺起了眉頭。


    “傻丫頭都不知道疼的?走,回家去,罰你今天不許吃糖!”


    “憑什麽!爹爹不講道理!”映淳大聲抗議。


    兩個人鬥著嘴走遠了,映淳才想起來回過頭和嚴海父子做著鬼臉揮了揮手。


    有一天,映淳牽頭帶著幾個皇子到水池邊捉魚玩水,瘋鬧的渾身透濕,別的皇子都有宮女們圍上來服侍,就她自己連個侍女都沒有,穿著濕透了的小裙子自己用小手擰著頭發上的水。


    嚴奉岑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別扭掙紮了半天才求啟元的一個侍女給映淳換上了。


    十三歲的少年,心中已經暗暗在意起了男女大防,看著映淳樂顛顛穿著自己的男式短打跑過來,羞得心裏砰砰跳。


    “大嚴哥哥,真好!”映淳得意地在他麵前展示一樣的轉了一圈。


    “哎呀不過是舉手之勞——”他不知道為什麽,聽到小丫頭誇自己,心裏居然美滋滋的。


    “這衣服真好!活動起來真方便!”映淳跳了兩下又圍著他跑了一圈,渾然不知地讚不絕口。


    原來不是說我真好,嚴奉岑哭笑不得。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下去,除了燕王失勢,全家幽禁的那段日子,他們幾乎每一天都是在軍營共同消磨的。


    忽然有一天,不知道是軍中哪個弟兄說了一句:“你們有沒有發現映淳郡主其實挺漂亮的。”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映淳郡主的相貌從小到大都是好的,隻是她太豪爽奔放不拘小節了,讓人時常忘了她是個豆蔻年華的漂亮姑娘。


    嚴奉岑與映淳自小相識,兩人的關係多著點兒親密。


    相應的,嚴奉岑心中也偷偷地對她多著點兒在意。


    但誰敢肖想燕王的女兒呢?


    更何況,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映淳偶爾也會大喇喇地隨口問他:“老嚴,你都十七歲了怎麽還不成親啊?”


    他不知道怎麽回答。


    可能是因為,我喜歡的姑娘還沒長大吧。


    燕王東山再起,再次掌握重權,嚴海自請辭去團練使一職,重新充當起燕王的貼身侍衛。


    嚴海此舉,雖與燕王殿下關係更加緊密,但卻沒了官位與實權,更毋論爵位與品階。


    他們這樣的家庭,當然更高攀不上親王府了。


    讓嚴奉岑萬萬沒想到的是,有人竟比他有勇氣的多。


    他偶然撞見映淳和念岑從山坡上走下,兩人之間隔著好長一段距離,含羞帶怯卻又有說有笑。


    他趕忙倉皇地繞路走開,心中沒有嫉妒,隻有些失落和莫名的釋然。


    原來那個平日裏笑的轟轟烈烈前仰後合的姑娘,在心悅之人麵前也會嬌媚的巧笑嫣然。


    因為心中隻當他是兄長,是朋友,才會那樣磊落坦然。


    所以就算了吧。


    做一輩子的朋友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念岑與映淳分別,迎麵正好遇到了他。


    生怕已經被他撞破了心事,少年慌亂的手足無措,目光飄忽地喚了聲:“大哥…”


    “別裝了,我剛才都看見你們倆了。”他走過去拍拍弟弟的背戲謔道:“你小子有本事啊。”


    “大哥,我一定要好好讀書,等我有了功名,配得上郡主的時候,我再去求燕王殿下應允。”念岑的聲音雖然低沉但又十分堅定:“我這輩子是一定要娶映淳郡主為妻的。”


    這句話在嚴奉岑心中一記就是許多年。


    遇到阿眉的時候,他忽然就又想起了這句話。


    “我日後一定加倍努力,爭取早日能與你相配。”


    因為是非她不可,自然就會生出許多的倔強與堅定。


    如今揣在懷中的那封書信上,滿滿的承載著愛妻對他的關心與惦念。


    他也遇到了與他絕配的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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