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下灌縣八百裏外的江南戰場上,此時正是戰況膠著。


    叛軍由開始時的主動猛攻接連潰敗到如今隻能死守城門,已是摧枯拉朽,苟延殘喘。


    今日開仗,雙方將士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大家心中都清楚得很,成敗在此一戰。


    連申毅將軍都不顧眾將阻攔,親自披掛上陣。


    叛軍們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個個懷著一腔孤勇殺紅了眼,一時間在兵力和裝備上都占優勢的大晟軍竟也隻是將將抵抗。


    申毅將軍駕馬所向披靡,硬生生帶領眾將士殺出一條血路來。


    但敵軍冒死反撲,大晟軍的陣型又被衝散。


    申將軍正將硬弓拉滿對準遠處的一個敵寇,身後猝然響起極速向他衝來的馬蹄聲。


    “小老兒,納命來!”


    申將軍猛一回頭,一個殺紅了眼的敵寇正舉起長槍向他直刺過來,揮劍去擋已來不及——


    完了。


    申將軍腦中驟然閃過一個絕望的念頭:想他申毅一輩子久經沙場戰功赫赫,竟要做了這無名小卒的刀下鬼。


    忽然一道寒光閃了他的眼。


    緊接著,那敵寇淒厲的慘嚎聲伴著骨肉斬斷的“嚓”地一聲,那人從馬背上跌落,頭顱骨碌碌地在地上滾出好遠。


    死裏逃生的申毅將軍震驚地看向揮刀之人。


    正端著被血染的鮮紅的紫月刀喘息的,是被噴了一臉血沫子的蕭映淳。


    已在沙場上曆練了幾個月的少女,麵上沒有一絲懼色,眼眸中盡是殺伐果決的堅定與勇猛。


    見申將軍定定地盯著她看,映淳灑脫地用手掌抹了一把頰上的血跡,頃刻間換上了一張頑皮的笑臉:“將軍!屬下救駕可還算及時?”


    申將軍一雙銳利的鷹目中此時盡是震驚與欣賞,禁不住歎道:“這了不起的鬼丫頭!還真有你父當年的風範!”


    被映淳斬首的那人,竟是南平王麾下一員猛將。


    主將一死,叛軍失了主心骨,紛紛倉皇逃竄,潰不成軍。


    大晟軍隊乘勝追擊,攻下了城池,俘虜了南平王。


    這場曆時半年的平叛之戰,終於以大晟軍的勝利告終了。


    映淳被歡喜的戰友們抬起來拋上天空再接住,如此數次,直到嚴奉岑擠過來製止住他們:“行了行了!要是不小心摔著郡主,小心攝政王殿下找你們算賬!”


    “你幹嘛呀老嚴!”映淳正得意地咯咯笑:“我還沒玩夠呢!”


    “一會兒讓兄弟們再把你抬起來扔泥地裏。”嚴奉岑苦笑著看這玩得正歡的瘋丫頭:“申將軍找你呢,快去主營一趟。”


    映淳拔腿就往主營跑,沿路遇到了之前在篝火前安慰過她的那個黃瘦的老兵。


    老兵從酒囊裏呷了一口酒,笑著朗聲朝映淳喊道:“郡主,斬敵首的感覺怎麽樣啊?”


    “老坤叔!您說的一點兒不錯!”映淳朝他揮了揮手,臉上的笑容更添了幾分自信與肆意:“確是骨頭縫裏都爽利的咕嘟咕嘟響!”


    她感覺自己現在渾身是膽,迫不及待地要上更大的戰場,立更多的軍功。


    她要大展拳腳了。


    眾將士們從得勝的狂喜中平靜下來,才空出時間體會自己的一身傷痛。


    嚴奉岑瘸著腿挪進軍醫營帳時,一眼就看到映淳已經坐在裏麵。


    軍醫正挽起她浸透了血的衣袖檢查那道劃破的刀傷,待看過後痛心疾首地叮囑到:“映淳郡主,這刀傷再深去半寸,可非縫針不可了!”


    “縫針留疤嗎?”映淳好奇地眨巴眨巴大眼睛。


    “自然是要留的。”軍醫著手為映淳的傷口包紮。


    “嗨呀,那要是能縫針多好呀!”映淳很遺憾似的歎了口氣。


    “蕭映淳,你腦袋裏裝的都是些什麽呀?”嚴奉岑不可置信地皺眉盯著她。


    “哎呀老嚴你不懂!”映淳不滿地噘起了小嘴兒:“我爹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足有三十幾條,看著可神氣呢!讓人一看就知道是久經沙場的良將!我都當了幾個月的兵了,傷疤還沒留一條呐!”


    “醫官大人,來來來我幫她再扯開半寸,你給她縫,看看不疼死她。”嚴奉岑氣得作勢要撲過來扒她的傷口。


    “你幹什麽呀老嚴!”映淳忙把胳膊閃到一邊。


    “我要是燕王殿下,聽你說這話得把你腿打折了!”嚴奉岑恨的牙癢癢,真想把這傻姑娘的小腦瓜撬開看看裏麵都有些什麽稀奇古怪的想法。


    “嘿那你不是我爹,”映淳朝他吐著舌頭做鬼臉:“我爹要聽我說這話啊,非把我腦袋擰下來不可!”


    待軍醫把二人的傷口都處理妥當,映淳就用沒受傷的那邊手臂攙扶著嚴奉岑,兩人一起踉踉蹌蹌地從軍帳中走出來。映淳看嚴奉岑一步一挪地疼得齜牙咧嘴,忍不住大笑到:“哈哈,讓你嚇唬我!你腿上倒被縫了三針!”


    “閉嘴!”嚴奉岑疼了一頭冷汗,還一迭聲地倒抽著涼氣,懨懨地瞪了她一眼抱怨道:“可疼死我了!要不是有你這大姑娘在旁邊看著我嫌丟人,非哭出來不可。”


    “那就哭出來唄!你叫的像殺豬似的,我看和哭出來的丟人程度差不遠。”映淳嫌棄地覷了他一眼。


    “啊?有那麽淒厲?”嚴奉岑一下子羞得脖子根都是紅的。


    “當然有了,說你叫的像殺豬,人家豬都不會樂意。豬隻會喊,還沒有你那麽多話。我這耳朵不知道是被你震的還是嘮叨的,現在還嗡嗡的響。”映淳誇張地掏了掏耳朵。


    “風涼話說的一套一套的,你不疼了?”嚴奉岑忍不住回懟這越來越皮的小鬼機靈。


    “不疼呀!”映淳抬起胳膊來小幅度的轉了兩圈:“隻要不提重物,我看什麽事都沒有。”


    “現在是白天,等夜裏睡覺有你疼的,我二弟給拿了一塊麻沸散,晚上要不要熬一碗喝?”


    “念哥哥哪兒來的麻沸散呐?”映淳疑惑地歪著腦袋看嚴奉岑。


    “嗨,滿京城的藥房都叫他跑遍了,才弄了巴掌大的一塊來。他千方百計地找這種稀罕藥,還不是知道了你要出征,擔心你受傷吃苦頭嗎!他哥我都打了三年的仗了,從來沒見他有這麽上心過。”


    嚴奉岑一個大白眼要翻到後腦勺:“他大包小包給你準備的藥品和吃食,這一路上還不是都要讓我這老光棍幫忙背著?要說你們這些情情愛愛的,可真是讓人厭煩。”


    “嘿嘿,”映淳聽說念哥哥關心自己,心裏美滋滋地樂開了花,朝嚴奉岑頑皮地吐了吐舌頭:“老嚴,等你有了愛慕的姑娘需要我幫忙,我也一定會鼎力相助的!”


    第二天嚴奉岑醒來的時候,莫名感覺身體一顛一顛的,才搞清楚自己伏在馬背上,整個人卻向下滑去,又被人一把抓住衣服拉回來。身邊傳來蕭映淳咬牙切齒的聲音:“我叫你氣死了嚴奉岑!多虧我昨晚熬夜寫家信的時候不小心把藥碰撒了沒喝著,你可真是昨天殺好了,今早開拔的時候睡成頭死豬了!我要不讓小馬馱著你,你就讓軍隊落下啦!”


    嚴奉岑藥勁兒還沒過,迷迷糊糊的在馬背上晃得一陣一陣泛惡心,苦著臉抱怨說:“你讓小馬慢點兒走,晃得我這腦袋裏暈乎乎的難受死了。”


    “還有臉提要求!”映淳順手給了他背上一拳:“趕緊滾下來自己走!”


    “那我暈著吧。”嚴奉岑涎皮賴臉往馬背上一趴。


    “嘿?好啊嚴副官!”映淳氣得磨了磨後槽牙,嬉笑著在小馬屁股上使勁拍了兩記:“小馬,快尥蹶子顛他!甩他!”


    車隊駛進長安城,啟元長出了一口氣,感歎道:“總算回來了!”


    “陛下此番微服出訪,可覺得有所收獲?”蕭承煦微笑著問滿臉喜色的啟元。


    “九皇叔,朕覺得受益匪淺啊!”啟元覺得此行後自己和蕭承煦親近了不少,連話語中都多了好幾分的真誠。


    “那正好,咱們不出未時可到宮中,正好還趕得上陛下和永安王聽太傅講學。”


    “啊?”啟元立馬哭喪起一張臉:“九皇叔,咱們這舟車勞頓的走了好幾天了,不應該先好好休息休息嗎?”


    “陛下既然和臣許諾要做個明君,”蕭承煦沉聲告誡道:“明君就該殫精竭慮,夙夜在公,無時無刻不為國事和百姓著想,哪還有休息的時間?”


    見啟元又氣得扁了嘴不吭聲,啟煥忙對他說:“陛下,這幾日都是啟榮皇兄自己聽太傅講學,一定把他悶得夠嗆。正好咱們一會兒能給他講講此行的見聞,他一定覺得新鮮極了!”


    “這倒是!”啟元讚同地點了點頭:“朕出宮一趟漲了多少見識,一會兒就講給他聽聽讓他新奇新奇!”


    一想到這兒,啟元看向蕭承煦:“九皇叔,那朕一會兒回合元殿換身衣服,馬上就去聽太傅講學!”


    蕭承煦欣慰地點了點頭:“陛下真是長大了。”


    車駕將兩個孩子送到宮中再返回燕王府,我已經早早的等在府門前翹首以盼了。


    蕭承煦匆匆步下馬車,一把將他的小妻子抱了個滿懷。


    “等了多久了?現在天氣還熱,小心蒸了暑氣。”蕭承煦也不管車夫和嚴海還都在身後站著,旁若無人的用袖子輕輕蘸去我額頭沁出的薄汗。


    “知道熱還抱這麽緊?”我嬌嗔地剜了他一眼:“我也是才出來沒多久,走,咱們回家去,我有好消息要跟你說。”


    我自然地牽住蕭承煦的手,拉著他就要進府去,蕭承煦無奈地回頭朝笑得一臉揶揄的嚴海擺擺手,示意他們先回去。


    還沒走到正廳我就停下腳步,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興衝衝地說:“承煦你看,是淳兒寄來的家信!”


    “她還記得她有個家呢!一提起她我就火大!”蕭承煦氣得狠狠把腳一跺:“都出門幾個月了?才想起來寫信!”


    “夫君說這是像了誰啊?”我眯起眼睛揶揄道:“當年我懷著她的時候,整整三個月啊,她爹爹也是一封信也沒有…”


    “像我像我,”蕭承煦忙軟了聲調摟著我一番安撫:“都是像她那個混蛋爹。”


    我被他逗得忍俊不禁,笑著問:“那淳兒的“混蛋爹”要不要跟我一起看信啊?信可是昨日就到了,我還特意等著你回來了一起啟封呢。”


    “我不看,你別讓我看!”蕭承煦氣鼓鼓地往書房快步走去:“我還有這些天積攢下的許多公事要忙呢,誰稀罕關心她怎麽樣了!”


    這口是心非的樣子哪瞞得住朝夕相處的愛人,我忍著笑跟著蕭承煦進了書房,坐在案桌前不緊不慢地用小刀裁開了信封。


    蕭承煦急得在書房裏坐立不安地直打轉,眼睛總忍不住向我的方向瞟。


    但等到我抽出那張薄薄的信紙,他就又埋下頭在書架上翻找兵書,裝作一點兒也不感興趣的樣子。


    “承煦?你真不想看?”信並不長,我先快速通讀一遍,壞笑著將那頁紙朝蕭承煦眼前揮了揮。


    “我才不看!她沒在戰場上當逃兵給她爹丟人,我就謝天謝地了!”蕭承煦憤憤地把頭別到一邊。


    “沒有,我看你女兒英勇著呢。”


    “那,那這蠢丫頭沒受傷吧?”蕭承煦心裏其實又好奇又擔心,心虛地眼睛直往下瞟。


    “也沒有。”


    “哼!也不枉她爹豁出這張老臉不要了,去燒香拜佛求她平安!”


    蕭承煦氣呼呼地走過來,清了清嗓子別別扭扭地探問:“那,那信裏都說什麽了?”


    “你自己看嘛!”我笑嘻嘻地抬手把書信遞給蕭承煦。


    “我不看,你不說就算了。”蕭承煦不肯伸手接,扭頭就要往外走。


    我見他要走,故意在他身後揚聲念到:“作戰英勇,救駕有功,親斬敵軍一員大將,申將軍破格升了越騎校尉。”


    蕭承煦站住腳步轉過身來,臉上得意的笑容掩都掩不住,嘴上卻還硬著:“才升個校尉就覺得自己了不起了?我當年像她這麽大的時候,都隻身闖敵營燒糧草庫了!她當校尉,頂多算得上是沒丟我燕王的臉!”


    我瞥了一眼他得意的樣子,笑著念下去:“爹爹身體好嗎?還生淳兒的氣嗎?”


    “還知道關心她爹的身體!你回信告訴她,爹都叫她氣死了!”蕭承煦得了關心,心裏都樂開了花,硬撐著冷著一張臉還要翻個白眼。


    “那還是攝政王自己說吧。”我被蕭承煦這副死鴨子嘴硬的樣子笑得要直不起腰來:“我軍已取得大捷,預計八月廿二日班師回朝,”抬起頭朝他俏皮地眨眨眼:“承煦,正巧是今日。”


    蕭承煦抬腿急匆匆往外走。


    “哎,承煦,你做什麽去呀?”我疑惑地在身後喚他。


    蕭承煦腳步不停,語調中還帶著慍氣高聲答道:“找承軒去圍獵場!那臭丫頭不是最愛吃烤兔子嗎!本王好吃好喝的養了十三年,要是敢給我餓的一把骨頭回來,看到時候我怎麽收拾她!”


    蕭承煦走了一半又想起什麽,退回來喚:“娘子?”


    “又怎麽啦?”我抬頭看著這口是心非的老父親。


    “上次娘子做的烤鴨味道極好,我一會兒也獵兩隻回來,娘子受累幫著烤了吧?”


    “死鴨子還用得著獵嗎?”我眨眨大眼睛笑的人畜無害:“攝政王去照照鏡子不就得一隻了?”


    蕭承煦氣得咬牙切齒地撲過來一把把我橫抱到羅漢榻上撓我的癢癢:“我讓你胡鬧!還胡說嗎?”


    我被他咯吱的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連向外推著他嬌聲求饒道:“哎呀,承煦,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說了!”


    蕭承煦壞心眼兒地還不肯放,我笑得雙頰通紅沒了力氣,軟了腰躺在榻上抓著蕭承煦的衣襟撒嬌:“夫君,好夫君,妾不敢了~”


    “你呀你呀!”蕭承煦俯身探到我側頸上“啊嗚”輕咬了一口,恨恨地磨著後槽牙笑罵道:“我可知道映淳那臭丫頭是隨了誰了!娘兒倆成天就知道拱我的火!”


    軍隊還未到長安城,已有不少百姓候在城外夾道歡迎。


    這其中大多是滿臉擔憂與期許的父母,急切地伸長了脖子在部隊中找尋幾月未見的愛子。


    軍隊返回各營中稍作安頓,將士們就都一窩蜂的湧出營門。


    年輕的新兵們迫不及待地想要早點見到父母,以軍營為家,孑然一身的老兵們也相約去酒樓要上幾個好菜安安穩穩地喝上兩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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