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那天晚上,我媽下樓敲響了老歪家門。我打開後,發現是我媽,便說李貌現在狀態挺好的。我媽問我們吃沒吃飯,她要給我們做好飯端下來。我說不用了, 我已經給他們點外賣了。我媽說,少吃點外賣吧,不衛生不健康。老歪走到門口,發現是我媽,便招呼她進來。我媽說:“我就不進去了,李貌啊,已經發生的事情就不要總是胡思亂想了,總會好起來的,以後你就把阿姨的家當成你的家吧,平時小北也不在,你就上樓來吃飯吧,別老自己湊合。”老歪的眼圈紅了,說,謝謝阿姨。我媽歎口氣,眼圈也紅了,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麽,被我打斷了,我可不想讓已經對我們敞開心扉的老歪再次陷入悲傷,我說,媽,你回家陪小石榴吧,李貌這兒有我呢。我媽看看老歪,點點頭,說:“李貌啊,小北就是你親兄弟,有什麽事兒直接招呼他,跟我們也都別客氣,阿姨也是看著你長大的。”老歪說:“阿姨,謝謝您,我知道大家都對我好,我以後會爭氣的,不讓我爸媽在那邊兒擔心。”


    我媽上樓之後,我看了看表,已經快八點了,我對老歪說:“今天我不回去了,我陪你吧。”


    橢圓的月亮掛在天空的東南角,這個夜晚無雲,稀疏的星星散落在天幕,忽明忽暗。窗外交錯的樹枝和雜亂的電線互相呼應,形成一條條無規則的黑色線條,隨著微微的風輕輕擺著。


    賈婷婷可憐兮兮地看著老歪,試圖從他的眼中看到拒絕我的意思。老歪走回客廳,從煙盒中抽出兩支煙,遞給我一支,說:“已經挺晚的了……小北,人家程辰一個女孩子回學校不安全,麻煩你送她一趟吧。”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知道這時候女人的溫柔比哥們兒的義氣更能撫慰老歪受傷的心靈。老歪一定有很多話想要和賈婷婷說,他柔弱的一麵是不能展現給我的,我很理解他,因為我也會在外人麵前裝得人五人六的,而麵對陳辰的時候——以前的陳辰——我則會表現出賤兮兮的一麵,可是,我發現對徐婧似乎從來沒有這樣過。我發現賈婷婷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後露出羞赧的表情,她偷偷瞟了老歪一眼。老歪很坦然,對我說:“小北,今天晚上我想和婷婷說說話。”


    我說:“理解,我們現在都是希望你能盡快恢複到以前的狀態,把曾經那個傻逼嗬嗬的老歪找回來。”


    老歪笑了,這幾乎是他這些天第一次笑,他罵道:“你丫才是傻逼呢。”


    賈婷婷看到老歪笑了,舒心地歎了口氣,說:“於哥,謝謝你。”


    我說:“咱們之間,不用說謝謝,雖然我對他的感情形式和你不一樣,但是感情深度不比你的淺。”


    程辰憋了一天,終於也笑了出來。涉及到閨蜜的感情問題,她們總是像聽到八卦那樣新奇,她說:“於哥,你要是對李哥也是跟婷婷一樣的感情,那就麻煩了,我該懷疑你不正常了。”


    “我挺正常的啊,”我指了指天花板,說,“我女兒都好幾歲了,怎麽會不正常呢。”


    程辰臉一紅,不說話了。老歪說:“好了,我不留你們了,小北,你早點送程辰回去吧。”


    我說:“那等我一會兒,我回家拿車鑰匙。”


    程辰說:“也沒多遠,遛達著吧。”


    我們與老歪和賈婷婷告別,一前一後走下了樓。小區裏的太陽能燈光昏暗,它們隻能照亮自己腳下不足一平米的麵積。月亮雖然很亮,但是不足以照亮小區裏漆黑的道路。我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對程辰說,我們老小區的基礎建設不行,大晚上的也沒個燈,你小心點兒。程辰說,你不是給我照著亮呢嗎,我看得見。


    我說:“出了小區就好了,外麵的路燈很亮……以前我們小區裏也要裝那種特亮的燈,後來被一幫老娘們兒聯名簽字找到辦事處去了,她們說燈太亮了影響睡眠,辦事處的人架不住她們這麽鬧,就都換成太陽能的燈了,到了晚上,這點兒破光,跟沒有一樣……後來這幫老娘們兒中有一個人在晚上的時候摔了一跤,把胳膊摔骨折了,她一出院就糾集了一幫老姐們兒鬧到辦事處去,胳膊上還打著石膏呢,說小區裏晚上連個亮點兒的路燈都沒有,所以才把她摔了,接著還把醫藥費的單子扔到人家窗口,讓人家報銷,結果你猜怎麽著?”


    程辰側頭看向我,好奇地問:“怎麽著?”


    “人家辦事處的工作人員把她們當初聯名簽字的民意調查表拿了出來,這幫老娘們兒呼啦一下就散了,打著石膏的那個大媽一下就傻眼了,後來就不了了之了。”


    程辰捂著嘴笑,說:“看來你們小區裏的大媽們還不夠刁。”


    “怎麽才叫刁?”


    “跟辦事處的耍無賴,頑抗到底,坐地上哭爹喊娘,死活也得讓他們給安排換燈,要不然就把鋪蓋搬過來,不走了,就在沙家浜紮下去了。”程辰邊說邊笑。


    “我真沒看出來呀,”我聽到程辰的話,覺得她十分有趣,說,“你一個小丫頭,居然了解坐地炮這一套流程……等你到了那個歲數,是不是也會扛著鋪蓋卷兒去辦事,辦不成的話,倒頭就睡?”


    程辰笑著拍打我一下,說:“去你的,於哥,你別拿我打鑔,我才不是潑婦呢……我是站在一邊兒嗑著瓜子看著熱鬧的那夥人。”


    我說:“我不信,你即使不是領頭羊,也算是個軍師吧……充其量是個狗頭軍師,出不了什麽好主意。”


    “你真討厭。”她這麽說著,語氣中卻沒有絲毫怪罪的意思,甚至還有點笑嘻嘻的。


    我喜歡和比我小的姑娘調笑,她們沒有長輩的那種道貌岸然的尊嚴,也沒有同齡人的那種警惕與拘謹,她們擁有的是洋溢的青春和無限的精力。


    我們並肩走出小區後,我關上了手機的燈。小區外麵的道路兩側立著兩排明晃晃的橘色路燈,將路上的坑坑窪窪照得一清二楚。


    “你和賈婷婷的關係還挺好,她是不是什麽都跟你說呀?”我問。


    “我們倆是一個寢室的,開學的時候也是一起報到的,自然而然就熟了,熟了之後,發現我們的性格還挺合得來,順理成章的就成了閨蜜。”程辰解釋道。


    “我偷偷問你一個問題,你回去可別跟賈婷婷說啊。”


    “什麽問題?”程辰看向我,路燈把她的臉照得直反光,年輕的皮膚就是好,淡施脂粉即可,不用濃妝豔抹就能展現出最美的樣子。


    我看程辰看的有些入迷,腳下絆蒜,不小心踢到了一處凸起的磚頭上,打了個趔趄,程辰下意識地拽了我一把,我心跳不止,驚出一身冷汗,忙說了聲謝謝。程辰笑笑,說,都這麽大個人了,怎麽還這麽不協調,跟個青春期的孩子似的。我開玩笑地說:“還不都是因為你,誰讓你長得這麽好看呢,我都看入迷了,所以才沒注意腳底下。”


    程辰有些害羞,她微微側過身,挽了挽耳邊的碎發,低聲嗔道:“於哥,你說什麽呢?”


    我說:“我誇你長得漂亮還不行啊?好吧,那我換個說法……我從來沒見過長得這麽寒磣的姑娘,不禁多看了兩眼……”


    程辰笑了,又打了我一下,說:“你淨胡說八道……你才醜呢。”


    “對對對,我是醜,我可沒有你男朋友好看。”


    程辰揚起頭,故意顯擺道:“沒錯兒,我男朋友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帥的人。”


    “對了,我想問你,”我不再打岔,接著剛才的話題,問,“賈婷婷到底看上老歪什麽了?我還記得剛認識你們的時候,你說她是獨身主義者呢。”


    程辰抿著嘴笑了笑,說:“她算是什麽獨身主義呀?那是之前她自己跟我們說的,她呀,哈哈,她之前是沒遇到讓她心動的男人。”


    “可是老歪有什麽值得讓人心動的?我認識他三十年了,也沒覺得他怎麽著呀?”


    “於哥,這你就不懂了吧?這叫‘蘿卜白菜,各有所愛’。”


    “我什麽不懂啊,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


    “略略略……鹽吃多了會得高血壓,”程辰吐著舌頭,露出可愛的神色,“再說了,你才比我大十歲,就敢說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米都多,真不害臊。”


    我喜歡看小姑娘撒嬌的樣子,於是對著程辰笑了笑,問:“賈婷婷沒說她看上老歪什麽了?”


    “她覺得李哥這人特別仗義,有男子漢氣概,”程辰說,“婷婷一直就喜歡比她大的男生,我還記得我們大一的時候,她還偷偷喜歡過我們一個男老師呢,不過那個老師已經結婚了。”


    “嗯,這倒是,老歪確實挺仗義的,他臉上那道疤就是上職高的時候幫人家打架,被對方用刀劃的。”


    “是嗎?”程辰來了興趣,問,“怎麽回事兒?你給我講講。”


    “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就知道是他們一個職高同學被校外的人劫錢了,人家都忍了,他看不過去,帶著幾個人去學校外麵找到校外的人,打了一架,結果讓人家用刀劃了……我問過他,他也沒跟我細說,他那個人就是這樣,從來不跟我說他的傷心事兒,怕我擔心,實際上,我擔心半天也不管用,我也幫不上什麽忙。”


    “我真看不出來,李哥年輕的時候那麽暴力呐。”


    “你李哥的糗事兒多著呢。”


    “講講,講講。”


    “算了,我不是那種背後說人家壞話的人。”


    “講講他的‘英雄事跡’嘛,怎麽能算是壞話呢?”程辰滿麵笑意地看著我。


    “不說他了,”我說,“對了,這大禮拜六的,你怎麽不跟男朋友出去玩兒呀?”


    “我男朋友每個禮拜都必須要回家,”程辰的臉耷拉下來,訕訕地說,“他媽讓他必須回去,他可聽他媽媽的話了,真是個乖寶寶呀。”


    “聽話還不好?”我笑笑,說,“他既然那麽聽媽媽的話,一定也很聽你的話嘍?”


    “拉倒吧,我的話就跟耳旁風一樣,他可從來不記得。”程辰搖頭晃腦,用陰陽怪氣的口吻說。


    “還是你這樣好啊,想不回家就不回家,隨便騙騙爸爸媽媽就好了。”我想起之前聽程辰說過,她總是欺騙她爸爸媽媽,說去了對方家。


    程辰不樂意了,她說:“我那不叫欺騙,我那是善意的謊言好不好?”


    “你會跟你爸爸媽媽吵架嗎?”


    “怎麽不會呀?經常的事情。”


    “唉……”我歎口氣,說,“也不知道以後我的女兒會不會對我說一些‘善意的謊言’。”


    程辰像個大人一樣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所以呀,你這個當爸爸的,得多關心關心女兒啊,可不能讓她像我一樣……”


    “不不不,你很好的,最起碼還考上了大學。”


    “我是說,”程辰惆悵地看了看我,低下頭,踢弄著腳下的小石子,說,“我是說,我幾乎很少得到爸爸的關心。”


    “嗯,人生的成長之中,父母任何一方缺席都是不行的,”我抬頭看看漆黑的夜空,說,“所以我堅持每周都要把女兒接過來和我住兩天,我不希望我和我前妻的婚姻問題而影響她的成長。”


    “是的,父母對一個人的幼年時期影響真的是巨大的。”


    “不隻是幼年哦,”我說,“你瞅瞅老歪,別看他平時總跟他媽強嘴,但是出了這事兒,他還是邁不過去這個坎兒,要不然他也不能把自己關在家裏那麽多天呀。”


    “也許我就不會,”程辰也抬起頭看向天空,而我卻看向了她,她的側臉棱角分明,下顎微微揚起,與脖子呈一個圓滑的鈍角,她說,“我不知道我爸爸媽媽去世之後,我會不會像李哥一樣難過——可能我媽媽去世的話,我會更加難過一些。”


    “再怎麽說他們也是你的父母,總是有生養之恩的,如果他們要是過世了,你一定也會很難過的,”我看著程辰,說,“你是一個善良的姑娘。”


    程辰看向我,淺淺地笑了笑,說:“也許吧,不過我還是希望我的爸爸媽媽健康一些。”


    “那當然了,沒有人會盼著自己爹媽不幸的,”我說,“我還記得以前我帶著女兒玩兒的時候,我自己不小心摔了個跟頭,把腿磕破了,我的女兒哇哇大哭起來,她說她怕我摔死。”


    “哈哈哈……”程辰大笑起來,“你女兒真可愛……你怎麽走路總是那麽不小心啊,是不是又看別的美女來著?”


    “什麽叫‘又’?”


    “你剛才就差點絆一跟頭,”她說,“誰讓你看我來著?”


    “美的事物總是會引起別人關注的。”


    “你以前沒少跟你前妻說這些話吧?”


    “難道你的男朋友不跟你說嗎?”


    程辰背起雙手,傲嬌起來:“不告訴你……(唱)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


    我們鬥著嘴,很快就到了她們學校門口。程辰說:“謝謝於哥送我回來,你趕緊回家去陪陪女兒吧,他一天沒見你了,肯定很想你的。”


    “謝謝你。”我看著眼前的纖瘦姑娘,她身上裹著羽絨服,依然難掩她修長的身材。


    “謝我什麽?”她歪了歪頭,不解地問。


    “謝謝你讓我知道了單親家庭女孩子的想法呀。”


    “希望你的女兒不要重走我的這種不怎麽好的心曆路程吧……再見,於哥。”


    “再見,祝你做個好夢。”我說。


    夜晚有股淡淡的潮氣,籠罩著大地,使得路燈散發出橘色的光都顯得有些氤氳。程辰溫婉地衝我笑了笑,向我擺了擺手後,背起雙手,蹦蹦跳跳地走進學校。隨著她越走越遠,身影逐漸朦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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