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老歪最終還是沒能和賈婷婷出去租房子住。


    12月中旬的一個周末,天陰得厲害。我接上小石榴回到我媽家的時候,我媽問我,李貌最近還好吧?我因為知道他已經把他和賈婷婷交往的事情告訴了他的父母,所以對我媽也沒有隱瞞,我對我媽說,人家李貌現在搞上了一個大學生,倆人好著呢。我媽見我提到老歪時的情緒很不錯,便有些疑惑,她摟著小石榴,問我:“李貌沒告訴你嗎?”我問:“他應該告訴我什麽?”


    我媽叫過我爸,讓他帶著小石榴先去玩。我爸過來領走了小石榴,帶著她去看繪本。我媽坐到我的邊上,瞪大眼睛,放低聲音,這是她聊別人家八卦時的一貫表現。我媽說:“李貌的爸爸媽媽沒了。”


    我大驚,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覺得就像是開玩笑一樣,但是我知道我媽絕對不可能用這種事情開玩笑,我忙問怎麽回事。我媽說:“看來他沒告訴你。”


    我說:“我上個月中去過他的酒吧一次,和他聊了半宿,後來因為工作比較忙,就沒聯係他……到底怎麽回事兒啊?他什麽都沒跟我說過。”


    我媽說:“我也是前幾天聽二樓你張大媽說的,我最近沒遇到李貌,去他家敲門也沒人開,不知道他在不在家,按照你張大媽的說法,他應該是在家的,你張大媽上個禮拜碰見李貌了……”


    我著急地說:“我的親媽呀,您就不用鋪墊了,直接說怎麽回事就行了。”


    我媽說:“我也是聽說的,不知道真的假的……你李叔李嬸不是去李貌他姨那兒了嗎,在那兒一直住了好長時間,上個月底,要不就是這個月初,他們在那邊出車禍了,老兩口子全都沒了……你張大媽說這是她碰見李貌抱著你李叔李嬸的遺像回家,她攔下李貌,問出來的……我聽說之後,趕緊去李貌家敲門,去了好幾次都沒人,後來想問你來著,你爸不讓問,說李貌肯定跟你說了,你回來之後就該告訴我們了……他們家出了這麽大事兒,他都沒告訴你?”


    老歪這個人就是這樣,自己無論有喜事還是憂事,從來都不會向外人顯露,除非刨根問底,他才會簡單說上兩句。張大媽也是個好事之人,她看到老歪抱著遺像,肯定好奇心大起。憑我對老歪的了解,知道他一定是不想麻煩我,也不想讓我去傳閑話,所以才對我隱瞞。老歪真是糊塗,這麽多年的街坊鄰居,家裏有人去世,怎麽也瞞不住的呀!


    我問我媽:“他連個花圈都沒擺?”


    我媽撇著嘴搖搖頭,說:“沒有,不過他應該是把他爸媽的枕頭燒了,頭兩天我看見樓道口有燒剩下的蕎麥皮……你說說李貌這孩子,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兒,也不說知會咱們街坊一聲,尤其跟你還這麽要好……”


    “他是不想麻煩大家夥兒。”


    “是啊,我也知道這個孩子的脾氣秉性,別看在外麵不老實,但是對咱們樓裏的這群鄰居還是挺有禮貌的,雖然開了個酒吧,但是不像那些壞小子那麽張揚……我跟你張大媽也是這麽說的,說李貌這孩子不想給咱們添麻煩,你張大媽也誇李貌懂事,但是家裏人去世這麽大的事兒,怎麽也應該跟咱們說一聲,畢竟我們和你李叔李嬸的關係那麽好……唉,李貌這事兒辦得可不怎麽漂亮,咱們是那怕麻煩的人嗎?”


    “行了,媽,你們就別跟著摻和了,這時候李貌哪兒有心思琢磨這些亂七八糟的呀,他不定躲在哪兒抹眼淚呢,”我說,“我今天去找他一趟吧。”


    “我跟你一起去吧。”


    “別了,還是我先跟他聊聊吧。”


    我離開家,順著樓梯走到三樓,敲了敲老歪家的門,又按響了門鈴,沒人應聲,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裏麵很安靜。我掏出手機,撥通老歪的號碼,直到回鈴音斷了,他也沒有接聽。我隻得回到家,跟我媽說,李貌家裏好像沒人,我敲了半天門也沒人搭理我。我媽說,看吧,你去了也是這樣,我擔心李貌這孩子想不開。我說,他不會做傻事的,現在肯定是想一個人安靜安靜。我媽說,你下午再去敲門試試。我說,我也不去敲他的門了,我直接找他小女朋友去問問。我媽拍著手,說,對對對,他現在有女朋友了,一定會聽女朋友的話啊。


    我給賈婷婷打了一通微信語音電話,我媽湊到我的邊上,伸長耳朵,悄悄地聽著。賈婷婷很快就接聽了電話。


    “賈婷婷,這幾天你見到李貌了嗎?”


    “他自己在家呢,酒吧已經歇了好幾天了……你知道了?”


    “嗯,我聽我媽說了。”說完這話,我媽不滿地拍了我一下,仿佛我就是一個叛徒,把她出賣了一樣。


    “他現在很難過。”


    “我知道,所以我想去陪陪他,但是敲了半天他家的門,他也不理我。”


    “其實他不想跟你們說,”賈婷婷歎了口氣,說,“他不希望別人憐憫他。”


    “我懂,我都懂,我跟他這麽多年了,我了解他,”我說,“可是我跟他是鐵瓷,我想去陪陪他,讓他能抒發壓抑的心情,他一個人這麽憋著可不行啊。”


    “我也是這麽想的,可是他說他隻想一個人靜靜。”


    “你現在在學校還是在家呢?”


    “在學校呢,我沒回家,就是怕他有事情,我好能隨時到他的身邊。”


    “那你出來吧,咱們見麵聊,想個辦法讓他開門。”


    “咱們在哪兒見?”


    “你認識他們家吧?”


    “嗯……”賈婷婷猶豫了一下。


    “我不瞞著你了,他告訴過我,他帶你回過家。”


    “……”


    “這樣吧,你直接來我們樓下吧,快到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我下樓。”


    “那……好吧。”賈婷婷答應了。


    掛了電話,我媽問:“那個小姑娘一會兒過來?”


    我誇張地說:“謔,您的耳朵都快鑽進我手機裏了,沒聽見人家說的是什麽?”


    我媽“嘖”了一聲,板起臉來,說:“怎麽跟你媽說話呢?”


    我歎口氣,說:“以後李貌想這麽跟他媽說話,也沒機會了。”


    我媽也長長出了一口氣,輕輕搖了搖頭,默不作聲。他們臥室裏傳來了我爸和小石榴的笑聲。


    過了不到半個小時,賈婷婷給我打了個微信語音,她說程辰陪她一起來的,現在已經快到我們樓下了。我穿好羽絨服,和小石榴說要去李貌叔叔家,讓她和爺爺奶奶在家玩,好好吃飯,不要挑食。我媽說,你要是能敲開李貌家的門,就讓他來家裏吃飯吧。我說,您和我爸管好小石榴就行了,不用管我們了。我媽歎了口氣,說,行吧,我也管不了你們了。


    我走到樓下,看著賈婷婷和程辰從樓頭處相挽走來。我抬頭看向我家的窗戶,果然,我媽的身影藏在玻璃後麵,偷偷觀察著我們。我覺得有些好笑,但是現在笑的話,似乎很不禮貌,便趕緊繃起臉來。


    賈婷婷和程辰走到我的麵前,惆悵地叫著於哥。我說,我剛才敲門,他不理我,我以為家裏沒人呢。賈婷婷說,他一直在家呢,隻是誰都不想見。我說,我有一招兒能讓他開門,不過得看你好不好意思了。


    賈婷婷眼睛一亮,問:“隻要能讓他開門,我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程辰捂著嘴笑了一下,似乎覺得有些不妥,立刻就不笑了。我抬頭看了看三樓的老歪家,低聲說:“一會兒到了他家門口,你一邊敲門一邊大聲叫他李貌哥哥,他保準來給你開門。”


    “管用嗎?”


    “你別看他平時大大咧咧的,但是他臉皮挺薄的,特別害怕我們樓裏這幫大媽們在背後念叨他,你信不信,你隻叫一句李貌哥哥,他肯定立刻就來開門了。”


    賈婷婷咬著手指,看了看程辰,說:“那我試試?”


    程辰說:“試試吧,你不也一直擔心你的李貌哥哥呢嗎?”


    我們上到三樓的時候,我媽從樓上走了下來,低聲問:“李貌開門嗎?”


    “媽,”我有些不耐煩,說,“您就別跟著摻和了,趕緊回家給小石榴做飯吧。”


    我媽不悅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兩位姑娘,說:“你們一會兒好好勸勸李貌啊,別讓他太傷心了。”


    我說:“你趕緊回去吧,交給我就放心吧。”


    我媽訕訕地上了樓,聽到關門的聲音後,我低聲對賈婷婷說:“我媽也是關心李貌,怕他自己在家出事兒。”


    賈婷婷沒說話,隻是擔心地看了看老歪家的門。我說:“別愣著了,趕緊敲門吧。”


    賈婷婷輕輕敲了敲門,裏麵沒有反應。我說:“你叫他呀。”


    “李、李貌哥哥。”賈婷婷的聲音比蚊子聲還小。


    “你大點聲。”


    賈婷婷緊張地看了看程辰,程辰拉了拉賈婷婷的手,我也衝她點了點頭,示意她勇敢一些。賈婷婷大膽起來,用力敲了敲老歪家門,聲音大了許多:“李貌哥哥,開門呀!別在裏麵不出聲,我知道你在家。”


    我看到程辰緊緊抿著嘴,努力憋著笑,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老歪還沒來開門,樓下卻響起了開門聲,接著一陣上樓的腳步,張大媽站在樓道拐彎處,探頭探腦地看向我們。我衝張大媽笑了笑,張大媽衝我招招手,讓我過去。我走下半層樓梯,張大媽小聲說,李貌在家嗎,這幾天他們家都沒什麽動靜。正說著,老歪打開了門,我回頭看了看他們,然後對張大媽說,這不在家呢嗎。


    我們三人走進老歪家,門口堆著一些吃剩的外賣袋子,屋裏烏煙瘴氣,還有一股酸臭味,程辰下意識地揮了揮手,老歪引著我們走到客廳。我走到窗戶邊上,打開了它,一股冷風湧了進來,空氣瞬間清新了許多。老歪讓我們隨便坐。我坐到了沙發上,程辰也坐到沙發上,賈婷婷沒有坐,而是站在茶幾前,憂心忡忡地看著煙灰缸中已經溢出的煙屁。老歪看著賈婷婷,癟癟嘴,好懸沒哭出來。


    我探身拿起煙灰缸,小心翼翼地端到門口堆放的垃圾處,隨便打開一個外賣袋子,倒了進去,順手把煙灰缸放在了鞋櫃上。賈婷婷看著頹廢的老歪,淚眼盈盈。


    老歪簡直不像個人了。頭發淩亂如同鳥窩、油膩如同擦拭過自行車鏈條的棉絲,胡子很久沒有刮過了,人中和下巴處參差不齊,臉色黯淡無光,就連嘴角的疤痕都有些沉寂了。他兩腮削瘦,駝著背,雙眼無神地看著賈婷婷。


    我衝程辰使了個眼色,讓她拉著賈婷婷先坐下。程辰點點頭,站起來拉住賈婷婷的手,一起坐下了。


    我在客廳裏沒有看到老歪爸媽的遺像,便問他:“叔叔阿姨的後事都辦完了?”


    老歪無精打采地點點頭,沒說話。我又問:“遺像呢?我想給叔叔阿姨鞠個躬。”老歪指了指他父母的房間。我獨自走了進去,看到老歪將他父母的黑白照片分別放在他們各自的枕頭上,忽然覺得人生無常,前些天還活蹦亂跳的老兩口子,現在竟然變成了照片,靜靜地安睡在他們自己的床上,簡直就像是一場鬧劇——也許用“鬧劇”這個詞很不準確,但是我總覺得這就是命運和老歪開的一個充滿惡意的玩笑。


    我站在床尾,深深地鞠了三個躬,長長歎了一口氣,回想起他們生前的點點滴滴。以前,在我和老歪上小學的時候,每次他惹完禍,都要拉著我一起回家,因為他怕他媽揍他,需要我來當擋箭牌。其實這並不奏效,即使我跟著老歪回了家,他媽不會當著我的麵揍他,但是我隻要一離開,老歪還是免不了一頓胖揍。後來,老歪學精了,他會先去我們家,哀求我媽讓我陪他一起回家過夜,一開始我媽以為我們十分要好,所以才會連睡覺都分不開,後來老歪媽找我媽攤牌,才知道這是老歪的小心思,之後每逢老歪闖禍,我便會被我媽鎖在家裏,聽著三樓的雞飛狗跳。老歪媽不是壞人,她隻不過眾多望子成龍的父母中的一員而已。我印象中的老歪媽,是一個十分絮叨的女人,自從年輕的時候,就喜歡多管閑事,所以才能在街道辦任職。至於老歪爸,是個不苟言笑的人,至少我覺得他很少笑,不過,他跟我爸的關係很不錯,他們以前也是同學,後來又是同事,現在退休了,變成了棋友——他們自從年輕的時候就愛下象棋。在我們小的時候,我爸總是和他爸下棋,我媽便會和老歪媽一起織毛衣,嘮著家長裏短,我則和老歪追跑打鬧。這一切,隨著我和老歪漸漸長大,都不複存在了。而現在,他們變成了照片,再也無法織毛衣和下象棋了。


    我對老歪媽還有一件事的記憶是十分深刻的。老歪媽炒得一手好米飯,她用廣味小香腸和油菜炒出來的米飯,總是能讓我接連回碗。老歪媽知道我愛吃她做的炒米飯,所以她打算做炒米飯的時候,便會讓老歪去我家叫我。


    我是一個對味道很敏感的人,或者也許可以這麽說:一個能夠調動我的味蕾的味道,總是會引起我的某些感情投入或者抒發。我對徐婧做的飯菜有這種感覺,對老歪媽的炒米飯也是一樣。


    回想起老歪媽炒米飯的味道,我便覺得很傷感,知道再也吃不到小時候的那種味道了。我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賈婷婷和程辰也走了進來,我紅著眼圈躲到一邊,她們也對著遺像鞠躬。禮畢後,賈婷婷捂著嘴,眼淚簌簌地流,程辰摟著她的肩膀,低聲安慰她。我知道,賈婷婷對老歪爸媽是沒什麽感情的,她之所以會流淚,完全是因為看到了如此消沉的老歪。


    老歪站在臥室門口,看著我們,表情悲愴,努力抑製著自己的情緒。我從兩位姑娘身邊走過,來到了老歪邊上,抱了抱他,說聲節哀順變,老歪也用力抱了抱我,輕輕“嗯”了一聲。


    我鬆開老歪,看著憔悴的他,難過地說:“以後再也吃不到阿姨做的炒米飯了。”


    老歪的鼻翼忽閃兩下,眉眼下耷,撇著嘴,忍了數日的悲傷,終於爆發了出來,憋了許久的眼淚突然流了出來,他重重的一拳捶在了我的肩上,然後再次抱住我,大聲哀嚎,聲音十分嘶啞:“於小北,你大爺的!你他媽在說什麽呀……”


    賈婷婷流著淚走到我們邊上,看著悲傷的老歪,哽咽地叫著他:“李、李貌哥哥……你、你別這樣……”


    老歪依然緊緊地抱著我,同樣大聲嚎啕,不過他不再怪我,而是既痛苦又無助地哭嚎:“小北,小北,我沒媽媽了……小北,小北,我沒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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