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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並沒有什麽過我之處。


    我放下小石榴之後,也從樓梯下了樓。樓道裏的各個角落都有或打地鋪或蜷縮身體的家長在抓緊時間打著盹,他們為了節省出來一些住宿費給孩子看病,不得不委曲求全,寧可自己吃點苦,也要讓孩子接受最好的治療。我知道,如果不是一些疑難雜症,他們是不會千裏迢迢趕到這個權威的醫院來受這份罪的。自從我做了父親之後,便對他們感同身受。我小心翼翼地從這些疲憊的人群中穿過,盡量不造出一點聲響,避免打擾他們的休息,因為等到天亮之後,會有更加嚴峻和悲傷的事情打擊他們,還是讓這些可憐的父母多睡一會兒吧。


    我來到一層,餘光瞥見陳辰出了急診的門。我怕被她發現,不敢跟得太近,便走到詢問台附近的排椅邊上,恰巧有人拎著一堆東西和孩子離開,我便順理成章地坐下了,偷偷地觀察著門外。


    那個男人比陳辰高一頭,身高與我相仿,也算是個高個子,這一點與斜眼對我的描述差不多。他穿著休閑,戴著一頂黑色的棒球帽,樣貌也極為普通,屬於那種放到人群之中並不顯眼的一類人,這一點與斜眼口中所謂的“帥”大相徑庭——雖然不能稱之為“帥”,但是起碼不寒磣。


    陳辰似乎在向他抱怨著什麽,他並沒有不耐煩,而是聽完陳辰的絮叨之後,伸手拉了拉陳辰的手。陳辰嚴肅的表情終於舒緩了下來,繼而變的有些委屈,她把自己女人軟弱的一麵展現給了他,終於疲軟地靠進了他的懷中。他摟著陳辰的肩膀——那曾經是屬於我的肩膀,現在終於落在了別的男人手裏。我忽然意識到,也許應該陳辰重新回到了那個男人的懷抱裏,因為他才是陳辰的初戀。想到這裏,我感到十分悲哀。陳辰也很悲傷,她應該是哽咽了,因為她躲進了那個男人的懷抱之後,抽動著身體。他安慰著陳辰,用手輕撫著陳辰的腦袋,用他的方式給予陳辰安全感。陳辰摟住他的腰,逐漸平靜下來。


    我離開了詢問台邊的排椅上,因為我看到了那個男人在吻陳辰,而陳辰也在用嘴唇回應著他。我無法再讓他們用行動來刺激我的心了。他們的矛很銳利,而我並沒有屬於自己的盾牌,既然無法防禦,那麽我還是閃避開比較好。


    我沿著樓梯走上了樓,絲毫沒有顧及到在各個角落裏熟睡的家長們。我的雙腿很重,用“灌了鉛似的”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當我艱難地走到陳辰父母和小石榴身邊的時候,陳辰媽正翻看著手機,準備撥打電話。


    “辰辰呢?”陳辰媽向我身後看了一眼,問我,“她沒上來麽?結果都出來了。”


    “我下去晚了,沒找到她,在一樓轉了一大圈也沒發現,”我說,“結果怎麽樣?”


    陳辰媽把化驗單遞給我,我借助著樓道裏微弱的燈光看了看,以我的醫學知識能夠看懂的隻有血項比較高,其他還有一些上上下下的箭頭,我就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了。我問:“甲乙流的結果出來了嗎?”


    “還沒有呢。”陳辰媽說。


    我對陳辰爸說:“爸,您歇會兒吧,我抱會兒小石榴吧。”


    陳辰爸口稱不累,但還是把小石榴交給了我。小石榴閉著眼睛,額頭還是很熱,不過似乎沒有剛才燒得那麽厲害了。陳辰媽撥通了陳辰的手機,詢問她去幹什麽了。我不知道陳辰說了些什麽,陳辰媽說,你趕緊上來吧,查血的結果出來了。


    過了幾分鍾,陳辰也回來了,她表情平淡,我看不出來她哭過。她走到我的身邊,摸了摸小石榴的額頭,輕輕歎了口氣。陳辰媽問她剛才幹什麽去了,孩子還病著,總是瞎跑。陳辰隨口撒謊道:“我剛才給一個認識的這個醫院的醫生打了個電話,人家今天不值急診。”陳辰媽說,這大清早的天還沒亮,你給人家打電話多不禮貌啊。陳辰敷衍地說,我們都是不錯的朋友,沒關係的。陳辰媽白了陳辰一眼,不再說話,轉頭愛憐地看向小石榴。


    過了約莫二十分鍾,甲乙流的結果也出來了,化驗單上清楚地顯示,甲流是陰性,乙流是陽性。


    陳辰再次走進了診室,我抱著小石榴留在了外麵。過了幾分鍾,陳辰出來了,拿著單子去繳費取藥。等忙完這一切,陳辰告訴我們,大夫說小石榴是病毒感染,還有些炎症,所以開了一些消炎藥和抗病毒的藥,家裏有“美林”等藥品,並沒有開退燒藥。


    這時,已經七點多了,我們走出急診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小石榴終於醒了,不過依然沒有精神,她半睜著眼,恍惚地看著我們。陳辰媽問她現在怎麽樣了,小石榴說自己還是很不舒服,具體怎麽不舒服,她就說不清楚了。


    我對陳辰說,我今天請假了,我要好好陪陪小石榴。陳辰說,我們最近工作有些多,不過我可以下午再去公司。我說,那我跟你們一起回家吧。陳辰歎了口氣,說,好吧。


    我們開著車,一前一後駛離了兒童醫院。早高峰來臨了,平時半個小時的路程,我們開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家。停好車後,我發現老馮給我回了兩條微信,第一條是這麽說的:怎麽突然生病了?是不是著涼了,最近天氣總是不好,可得注意保暖。第二條是這麽說的:今天還要去陸總他們那兒簽合同呢,你要是實在抽不開身,我跟王總去也行。


    有時候我挺羨慕老馮的,他和他媳婦兒都是丁克主義,為了個人享樂,堅持不要孩子,養條狗就糊弄事兒了。同時,也正是因為他沒有孩子,所以對這種事情無法感同身受,所以他擦潛意識裏才會認為孩子耽誤工作——至少我耽誤了今天的工作。實際上,我確實也忘了要去陸斌他們公司簽合同。


    我給老馮回:“馮總,您帶著徐婧去吧,這個項目她全程都跟著,相對了解一些。”


    老馮說:行了,你先忙你的吧,我自有安排。


    我回道:如果要是有什麽事情,您及時給我打電話。


    回到陳辰媽家之後,陳辰讓她爸趕緊去給小石榴弄藥。小石榴以前很少生病,所以幾乎沒怎麽吃過藥。這次讓她在病中吃下苦澀的藥,簡直就像是要殺了她一樣。我和陳辰狠下心來,按住小石榴的胳膊、身子和腦袋,陳辰爸把藥匙放進她的口中,結果被她吐了出來。陳辰狠狠地說了小石榴幾句,小石榴哇哇大哭起來。陳辰媽心疼地看著小石榴,同樣狠狠地批評了陳辰幾句。陳辰爸嫌她們吵吵鬧鬧的,也嚷嚷幾句。一時間,吵鬧聲,哭喊聲不絕於耳,讓我很是煩躁,但是卻又不好對著他們幾人發脾氣,隻能盡量耐心地勸慰他們。幾個人都不說話了,各自負氣,隻有小石榴依然吭吭唧唧的。兩分鍾後,大家的情緒緩和下來,終於耐心地哄著小石榴,讓她把藥喝下了。


    陳辰抱起小石榴,說:“我先帶她回屋睡個覺吧,折騰半宿了,你們也都休息休息吧……(陳辰看向我)於小北,你也回去休息休息吧。”


    我說:“我不累,我想在這兒陪會兒小石榴,等到她退燒再說。”


    小石榴剛剛哭過,嗓子有些沙啞,她有氣無力地說:“我要爸爸陪。”


    我摸了摸小石榴的臉蛋,依然還有些熱,我說:“寶寶放心吧,爸爸不走呢,爸爸陪著你。”


    陳辰媽拉起坐在沙發上陳辰爸,說:“老陳,別坐著了,走,跟我出去買菜去,中午讓小北在家吃頓飯,咱們好久沒一起吃飯了。”


    陳辰爸說:“你自己去吧,我回屋躺一會兒。”


    陳辰媽瞪起眼,對著陳辰爸發脾氣:“你少睡一會兒能死啊,走!我讓你跟我出去,你就跟我出去!”


    即使是國企的退休幹部又怎麽樣,在家庭生活中,照樣占據不了主導地位,依然要聽媳婦兒的。陳辰爸無奈地站了起來,跟著陳辰媽往外走。陳辰媽在門口換完了鞋,對我說:“小北,你和辰辰好好陪陪小石榴吧,我跟你爸出門買點菜去。”


    我知道,陳辰媽是給我們留下一個相對自由的空間。我說:“媽,別買太多了,我最近減肥呢。”


    陳辰媽笑著說:“減什麽肥呀,我看你現在就挺好的。”說完,她讓我回屋陪陪小石榴和陳辰後,便拉著陳辰爸出門了。


    我走到陳辰臥室門口,她正陪著小石榴躺在床上,輕輕拍著女兒,臉上一副慈母的表情。她看到我後,輕輕“噓”了一聲,然後衝我揮揮手,讓我不要打擾小石榴睡覺。


    我坐回到客廳的沙發上,掏出手機看了看,老馮沒再回消息。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跟徐婧說一聲,我知道,即使我現在不說,等到一會兒到了工作時間,她見我沒有去上班,也會聯係我的。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跟徐婧說一聲。我給她發了一條微信:徐婧,我今天請假了,如果馮總要是去簽合同的話,你跟著去沒問題吧?


    徐婧問:你怎麽了?


    我說:我女兒病了,半夜帶她去了一趟醫院,現在正陪著她呢。


    徐婧說:嚴重嗎?


    我說:流感,高燒,已經吃完藥了,現在正睡覺呢。


    徐婧說:你和你前妻陪著孩子呢?


    我說:是的,我在她家呢。


    過了一會兒,徐婧說:那好吧,你也要注意防護好,戴好口罩,不要把自己也熬病了,工作上的事情有我呢,你放心吧,專心陪好女兒就行了。


    我想到清晨在急診門口看到陳辰和她的初戀依偎在一起的樣子,心中有心難過,忽然想要和徐婧感慨一下:我見到我前妻的那個男人了,不過他們沒看見我。


    徐婧說:現在這個時候,不應該胡思亂想,你還是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女兒身上吧。


    她一句話就把我撅了回來,讓我無法繼續惆悵下去。我說:好吧,要是合同上有什麽事情,及時聯係我……不過,我覺得應該沒有什麽事兒了,跟陸總都已經溝通得差不多了,他也看過了。


    徐婧說:你就別操心了,陸斌那邊有我呢,你就踏踏實實在家陪孩子吧。


    陳辰小心翼翼地從臥室裏走了出來,輕輕地關好門,我見狀趕緊關上了手機。陳辰坐到沙發拐角處,低聲說:“小石榴現在睡著了,暫時沒什麽事兒,你先回去歇歇吧。”


    我說:“我再看看小石榴的情況吧,反正我也請了一天的假。”


    陳辰偷偷看了我一眼後,立刻看向了一邊,問:“你那麽早出來,她沒問你嗎?”


    “誰?”


    “我不知道應該怎麽稱呼她——就是你的那個新同事。”


    “她為什麽要問我?”


    “她不是已經和你住在一起了嗎?”


    “你不要看見一些毛巾睡衣什麽的就認為我們同居了好不好?”


    “你們沒有同居?”她懷疑地看向我,問,“我猜錯了?”


    “無憑無據的事情,還是少說為妙。”


    “怎麽叫無憑無據?非得抓到現形才算是證據?”陳辰笑了,“要不然我趁你們不在家的時候,偷偷安幾個攝像頭?”


    我有些生氣,看向陳辰,她坦然地笑著,我知道她在開玩笑,但是這種玩笑我很不喜歡,我負氣地說:“你隨便,你要是願意看直播的話,我不介意。”


    陳辰不笑了,冷冷地說:“你越來越不識逗了。”


    我說:“我隻不過不喜歡你用這些事情來逗我……至少我從來沒有這麽逗過你。”


    陳辰瞥了我一眼,說:“你可以逗我呀,我又沒攔著你。”


    “至少我的女兒病了,我不會躲到別人的懷裏去哭,”我說,“我知道你那時候很難受,想要找個人來安慰一下,可是我覺得,在那個場合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適。”


    陳辰驚訝地看向我。我躲開她的目光,說:“當時你下了樓,你媽讓我去看看你,我就跟上去了,不過看到你們在一起,我就沒好意思打擾你……如果不是你逼我的話,我是沒打算說出來的。”


    陳辰咬了咬嘴唇,低下頭,喘著粗氣,說:“他很喜歡小石榴,聽到我說小石榴病了,就著急地過來了……我本來是不讓他來的,可是他非要來,我攔不住,我也知道不應該讓他來,但是我看到他之後,心裏就……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並沒有嘲笑你,”我的語氣也緩和了下來,說,“其實我挺理解你的,因為我看到小石榴生病的樣子,我的心裏也很不好受,但是我作為一個男人,隻能把自己的情緒藏起來。”


    陳辰說:“他真的很喜歡小石榴,剛才他還要來看看小石榴呢,讓我給拒絕了。”


    “你為什麽拒絕他?因為我在,是嗎?”


    “這隻是一方麵的原因吧,”陳辰說,“我希望小石榴好好休息休息。”


    “你讓他來吧,”我說,“正好我今天要跟老馮去簽個合同,因為小石榴忽然病了,我就忘了這事兒了,剛才跟老馮聯係的時候,他說起這事兒,我才想起來。”


    “你不用找借口……不用讓他過來,你還是吃完這頓飯再走吧,”陳辰說,“我媽早就張羅著讓你過來吃頓飯呢。”


    “不是我找借口,”我把手機掏了出來,點開和老馮的微信記錄,遞給陳辰,“今天真的有個合同要簽,不信你看。”


    陳辰接過手機,說:“我沒說不信你……(看了看我的手機後)她叫徐婧啊?”


    我想起剛才跟老馮提到讓他帶著徐婧一起去,而且我們部門的那些人,陳辰幾乎都知道,所以她理所當然地猜出了徐婧就是在我家“借宿”過的那個女人。我忽然覺得就像做錯了事一樣,低聲說:“是的。”


    陳辰把手機還給了我,她甚至都沒有點開徐婧的微信頭像看一看。她說:“既然你真的有事情,那你就先去忙吧,我今天就不去公司了,在家陪陪小石榴……我的工作在家也能處理。”


    我說:“那你一會兒怎麽跟你爸媽解釋?”


    陳辰微微一笑,說:“畢竟你是真的有工作要忙,我實話實說就行……咱們算是扯平了,前兩天我爽了你爸媽的約,今天你就報複回來了。”


    “我不是想爽他們的約,”我盡量保持平靜地說,“我知道你想讓他過來,你是個女人,需要有個人能安慰你——那個人最好是你的心上人。”


    我看得出來,陳辰想做出理解性的笑容,但是卻沒笑出來,表情有些欣慰,又有些尷尬。她歎了口氣,淡淡地說:“謝謝你能理解我。”


    “咱們在一起這麽多年了,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我站了起來,說,“我再去看一眼小石榴。”


    “嗯,你輕點,別吵醒她。”陳辰也站了起來,跟著我走到臥室門口,悄悄地打開了一條縫。


    小石榴趴在床上,睡夢中還皺著眉,似乎很難受。我關上了門,對陳辰說:“去吧,趕緊讓他過來吧,要不然爸媽一會兒準備好多菜,該沒人消化了。”


    陳辰笑笑,沒說話,把我送到門口處,對我說了聲再見。我說:“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咱們能一家子坐在一起吃頓飯,每次有這個機會的時候,都會被不同的事情侵擾。”


    陳辰說:“如果你想的話,隨時都可以。”


    “不,現在要看你想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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