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軍到了礦上,幹的是井下采煤的一線工作。雖然和父親當年一樣辛苦,但是井下的安全設施和采礦設備要比父親年輕時候先進多了。他的身體素質很好,又在農村曆練過幾年,但是一個班幹下來,還是感覺非常辛苦疲憊。可能是不習慣井下壓抑的環境,心理難以放鬆,工作緊張勞累不自由,甚至連想子君都沒閑暇和心情。


    哪裏有在田野裏幹活自在舒坦啊?種地縱然辛苦,日曬雨淋的,但是耳邊有鳥鳴,抬頭有藍天白雲,沐著春風秋雨和陽光,想著心上的人兒。土地是宣紙,鋤頭作畫筆,恣意揮毫生機盎然的畫卷,風雨潑墨霜雪潤色,彩虹上跳躍的音符譜寫思念的歌曲。。。累了可以坐下歇一歇,想偷個懶休息一天也沒關係。看著土地在汗水澆灌下生機勃勃,有時候覺得如果不是種地的收入與產出不成正比,其實做一個農夫也很愜意。每個人心裏都有個桃源夢,漢唐魏晉知何世?自在桃源度流年。


    誌軍也曾經夢想過,做一個有文化,擁有機械化種植能力的現代農民。夢想雖然遙遠,但是做個有知識的農民還是可以的。他利用農閑時候跑書店跑農機站,看農業書籍學技能知識,並學以致用,他的莊稼不打農藥,殺蟲用自己調配的和奶奶講的土方法,並告訴一些理念相同的村民。可是有偏執頑固的人依著自己種一輩子的莊稼看不起年輕的誌軍,嘴裏說“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你有什麽資格和我講種地經驗”?


    和迫不及待紛紛逃離土地的年輕人不同,誌軍有一種鄉土情懷。可是農村注定被工業化城鎮化的時代發展的大潮遠遠拋在後麵。沒有資金和實力以及非比尋常的毅力,僅憑一腔熱望想在落後的農村闖出一條康莊大道來是不容易的。幾畝薄田隻夠溫飽,沒有其他收入想供學都難。而誌剛還要讀書,誌軍也到了適婚年齡,所以他不得不向現實低頭。


    煤礦,並不是他向往的地方。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了從地下深處出來站在陽光下,誌軍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父親。才一天就感覺身心疲憊,父親當年是怎麽堅持下來的?他想起父親曾經說的那句話,“做過很多不得不做的事”。


    當然下班第一件事就是衝進澡堂迅速剝去浸透了汗水和煤塵的工作服撲進熱氣騰騰的泳池美美的泡個澡。那個泳池誌軍小時候來過,比以前更大設施更好些。他放鬆身心,隻有泡在熱水裏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活了過來,剛下井時那種巨大的壓抑沉悶和恐懼感排山倒海的襲來,緊緊揪著他的心。放眼望去,他覺得自己和工友們就像一隻隻小螞蟻,在地底下四通八達的巷道裏機械的重複著單調的勞作。望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運煤小軌道,他想這不就是愚公移山麽?


    誌軍洗漱幹淨後不想去吃飯,盡管很餓,但是沒胃口。在井下的工作餐他也隻吃了一點。愛幹淨的他沒有洗手洗臉是吃不下飯的,用毛巾都擦不幹淨臉上和手上的灰塵。看著工友們滿臉烏漆麻黑隻骨碌著兩隻眼睛用同樣烏漆麻黑的手端著飯盒狼吞虎咽,漆黑的髒兮兮的臉上被汗水衝出道道汙漬,黑的煤和白花花的米飯饅頭給人強烈的視覺衝擊,再加上地下空氣裏特有的氣味讓人頭昏,胃裏幾度翻江倒海,壓住了饑餓的感覺。


    誌軍寧願餓著。


    他回到父親和後媽的新房裏,那時候因為考慮到誌軍到礦上的住宿問題,所以父親才咬牙拿下了大房子。比起以前家屬院那個老房子簡直是天壤之別。誌軍回到自己房間,身體重重的倒在床上,舒展著酸疼的四肢,望著雪白的天花板,他才明白父親那句話的含義,房子和養大三個孩子已經耗盡父親畢生的精力。工作又是那樣的環境,想起他和媽媽的恩恩怨怨,以及他和那個副礦長女兒的婚外情是是非非,誌軍似乎體會到了一點點父親當年的心境。他應該是對現實強烈的不滿意和不甘心吧?包括和媽媽的婚姻。婚外情就像是黑夜裏的一束火把,點亮溫暖了父親晦暗沉寂的生命,他不顧一切地想要抓住給苦澀的生活一抹慰藉。而隻有品嚐過愛情的滋味體驗了煤礦工人的辛苦後才能理解到父親的感受。


    但是,誌軍心裏難過起來,原諒父親讓他有一種對媽媽的負罪感。關於媽媽生前的一幕幕像放電影一樣浮現在腦海。尤其是媽媽臨終時的那間小房子,那間沒有窗戶的小房子,誌軍的心窒息般的疼痛,就像他在井下看不到天空一樣的窒息。媽媽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該是多麽絕望和害怕呀!鼻子一酸,淚又浸出眼眶。


    父親和後媽的家看上去是幸福的,而媽媽卻沒有幸福過。誌軍想起了子君,這樣的自己能給她幸福嗎?就算自己在礦上沒日沒夜的幹活,就算接了父親的班,幾乎一輩子就已經定型了,她會喜歡這樣的自己嗎?


    聽見後媽下班回來的聲音,誌軍一骨碌爬起來出去幫忙做飯。後媽對誌軍的到來不是很熱情也不是很冷淡,不像對誌軍小時候那樣露骨的態度。說明隨著歲月的流逝她也在改變也在沉澱自己。比起第一次去老家她成熟穩重多了。她也是聰明人,知道誌軍已經成年了,有自己的脾氣和性格,對不是自己親生兒子的誌軍她不願當好人也不做壞人。不冷不熱,不親不疏,平平淡淡,自自然然,不多言不多語,不該她管的絕不多說一個字。。。後媽也不愧是跟數字打交道的人,在父親和她自己的兒子麵前既有女人的溫柔感性,對誌軍能做到不動聲色波瀾不驚,在複雜的家庭關係中又能細致敏銳地發現問題,平衡家庭關係。


    比如剛來時她要小剛叫誌軍哥哥,小剛不情不願叫一聲之後一直叫誌軍名字她也不說什麽,父親給誌軍鋪床用什麽被套床單她不多話,吃什麽菜她問小剛也會順便問一句誌軍,誌軍的房間她從不進,當然誌軍的衣服也是自己洗。。。誌軍很滿意這種相處方式,無所謂小剛的稱謂,無所謂後媽的關愛與否,對別人不要求不期待,不給人一點精神壓力也能讓自己舒坦。不高估自己在別人心中的位置是對自己和對方的尊重。


    一個月後誌軍才收到了弟弟誌剛轉寄來的子君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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