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瞟了瞟她血淋淋的卻掛著陰戾笑容的臉,權當應了。


    “你說,這樣的情節像不像戲文裏頭寫的‘驀然回首,敵人就在吾身後’?”


    “哪本戲文裏出現過這樣的詞。”離鄙夷道。


    “那就是‘我以肉骨抵千軍,死前回眸,遭的乃是親友計’。”


    “也沒有這句。”


    雲渡失落,癟癟嘴:“這個不重要。我就是想說,昔日親友今日敵,這樣複雜的牽扯交鋒起來必然精彩絕倫,如此報還的仇,才真正配得上雪恨一詞。”


    語氣有種不融於她這副清婉孤豔形貌的恣肆。


    從她微揚的頸線、微揚的下巴、勾笑的嘴角以及舒展的但如彎刀犀利的黛眉可以看出,她嬌柔纖弱的軀殼內其實包裹著一顆明麗驕颯的靈魂。


    那個她才是本來的她吧?離心忖。


    認識了兩年多,他第一回得見她略顯張揚的神色。


    此前,她行走在竹月深中,對大家總是和顏悅色的,真誠且善良;對公子則是畢恭畢敬,滿眼光華;而對他……簡直又霸道又無禮,像大街上愛管閑事的婆子。


    明明是個柔柔的姑娘,本事還……也就那樣。


    真是讓人嫌棄又牽眼。


    雲渡沒注意到離盯著自己揣摩的目光,她仰頭望向湛藍明淨的穹宇,淡淡笑了:“公子……他是了解我的吧。”


    明眸忽暗:不是別的意思吧?


    離看著她,眼中瀠動的星光驀然墜落寒潭。


    “別的捉弄也就算了,可你們女子的容顏何等緊要,你就這麽忍下了?”離忽然問,抻抻俊秀的脖子,“我去找他。”


    “去找他,然後呢?”雲渡問。


    “打或殺都行。作為小姐的護衛,看見主子從別人屋裏受傷回來總不能視而不見,讓他人笑話罷。寄人籬下也不能如此窩囊。”


    窩囊嗎?


    雲渡不認為,於是勸阻:“窩囊隻是一時的,那是別人眼下能看到的東西,對我們來說無關痛癢的。”


    “我們是來做什麽的?收拾蘇誡的。我心中自有劃算,我有預感,用不了多時他會自己來找,到時你再替我給他臉色看。”


    “讓你來陪我,是為了在這龍潭虎穴裏能有個自己人說話,不到萬不得已,我們誰都不需要動手,你隻管吃好睡好就行,在竹月深你都沒怎麽閑過,就當休沐了。我先去清理‘傷口’,等會一起用午飯,好不好?”


    雲渡笑笑,抬起手靠近離的腦袋,離撤開步子躲讓:“不準摸我的頭發。我是我,不是你摸習慣了的那個人。”


    “小氣。你腦殼是金的還是玉的,摸一下會怎樣。”


    “不會怎樣。”


    “那不就得了。”


    “我問你,你摸過公子的頭嗎?”


    “幹嘛提公子?”


    “你回答我。”


    “旁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連看都沒看過他的樣子,哪有機會摸他頭。”


    “那蘇誡呢,你摸過蘇誡的頭嗎?”


    “蘇誡?”才放下有關蘇誡的話題,現在一聽莫名就煩,“能不能不扯他,你是看我還不夠討厭他麽?我現在尤想一口咬死他。”


    “你快回答。”


    “固執的家夥。真的是跟他一模一樣。不打破砂鍋你是不罷休嗬。跟你說也不妨。”


    “邊走邊說。”踩著庭中的玉白卵石甬路往居室,雲渡回憶道,“我幼時不像現在,很討嫌的,基本上是被我阿娘每天一罵,三天一打,那時誰都護不了我,隻有蘇誡除外。”


    “每次我扮成阿弟的模樣出府去玩,一回家看見勢頭不對就趕緊往蘇府跑,然後求他送我回家,幫我搞定我那嚴厲的阿娘。我不知道他是怎麽三言兩語就說服我阿娘不打我的,我隻知道有事找他,一定高枕無憂。”


    “我那時真的很喜歡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可以老實一整天。他喜歡看書,我就坐在他旁邊,讓他念書給我聽,我搗玩他的頭發,但是隻能玩發尾,不能順,更不能摸頭頂。我問他為什麽,他說年紀小的不能摸年長的頭發,非禮。”


    離倒著走在前麵,看她回憶往事時苦澀的笑。


    雲渡看見他時而低沉思考的目光,意識到自己的不由自己的神態引起了他的揣度。


    於是她笑:“你年歲小我,摸你不非禮的呀!你就讓我摸摸頭嘛,看看是不是跟我阿弟的一樣舒服。”調戲的動作巧妙地打破了他深入的揣摩。


    “懶得跟你說,傻得沒救。”離轉身走開。


    “唉,怎麽還生氣啦?”雲渡問。


    “給你拿藥。”說著,頎美身材在長長的簷廊下越去越遠。


    “喂……”雲渡抬手喊他,想說“不用”,轉而還是緩緩放下了手。


    門一推一掩,廊廡的朱漆柱子後悄悄探出一顆長發高紮的腦袋:


    “你喜歡的書卷氣、溫柔斯文、明月清風、柔弱深沉,我也曾有過的。可是……誰能一輩子守住本性!無權者的命運從來隻是掌權者手中的把玩。”


    ……


    離在廊下站了會,從懷裏掏出隨身攜帶的金創藥,不疾不徐又去找那牽眼睛的傻大姐。


    藥瓶不高不興地落在妝台上時,雲渡已將臉上血漬拭淨,坐在鏡前欣賞蘇誡說的“很美的傷疤”。


    那條傷自眼下一寸距離處橫向鬢角位置,約摸有三尺長,且直且銳,如利器一刀劃過,豁口的皮肉上殘留著難以清理的血漬,除了沒有痛感,看起來完全就是一道真真切切的傷。


    當然,這樣一條慘然的疤附在雪潤肌膚上,好看是不可能好看的。


    自知“死”而複生後的自己很美,可她從來沒有覺得這是多了不得的事情,就如兒時一樣,風雨烈陽向來不是需要躲避的東西,相反的,她很喜歡那些刺激熱烈的感覺。


    不過因為考慮到經常會與池胤交換形容,為了不讓兩人麵容看起來有明顯的差別,她出門時會把裸露的皮膚裹嚴實些,必要時還撐傘遮陽。


    被人問時,她就扯謊說“被老娘揍了”。


    如今回頭看,她現在這副泰山壓頂還能不變聲色的幽嫻模樣,或許就是阿娘曾天天掛嘴邊要求她做到的模樣吧。


    隻是她終於長成了她希望的樣子,她卻永遠也看不到了。


    細細摩挲著那道隱帶血腥氣的傷痕,唯一的顧慮是:公子會嫌棄她的醜陋嗎?雖然是假的。


    不過,從以往相處來看,他應該不是個貪圖美色的俗人。


    謝過離,拿起他給的藥仔細抹上,免得他疑心。


    否則她要迫不得已同他講起蘇誡,講很多很多她不想回想的事。


    轉身取來筆墨,她認真將今日對蘇誡的觀察一一記錄,秘密存放,不日轉交公子參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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