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渡看著他孤孑的背影,從後一抱抱住他,臉緊貼在他左肩後,用力去聆聽他的心跳。


    道:“好。您不能幫我殺蘇誡也行,那您可不可以告訴我,您喜歡我嗎?我想知道。”


    他的心跳很亂,仿佛戰場上的慌兵亂馬,每一下的跳動,都好似荒原上的野狼將他那顆急促的心當作獸物在撕扯,沉默之下,鮮血淋漓。


    宿嶼握上緊箍腰間的手,想要撤開,她卻抱他更緊:


    “對不起,我是放不下他。您或許不能理解,其實我也理解不了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麽這樣。”


    “小的時候不管誰欺負了我,我都會毫不猶豫報複回去,大家都說我心硬,是個吃不得虧的,我自己也那樣以為。”


    “蘇誡舉刀殺我的時候,我確實恨了他,但比起恨,更多的是感覺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痛不欲生。您懂那種感受嗎?”


    “當年,夏臨頊在執政後的第七個年頭開始荒政,逐日變得嗜酒好色,若疑必殺,若憎必殺,我故外祖身為當時的禦史大夫,忠義在心,職責驅使,便隻身請見,欲在其性情尚有回轉之時勸諫住。”


    “誰能信,暴君一旦發起瘋來,清肅兩朝官紀的元老也命輕如塵埃!我故外祖雲公是琅琊雲氏嫡支出身,學識淵博,人品貴重,是我見過的這世上最慈藹清正的人。”


    “我一直沒告訴過公子,雲渡非我姓非我名,而是我以字渡雲化來。我本名喚作池慕,本來及笄就該喚池渡雲的,可惜沒等到及笄日,親人們便命喪了斷頭台,故外祖一先為我取好的字最終無人來賦。”


    “我本家是西河池氏,先祖是西河郡守,家裏出事後沒多久,他也病逝了,先嚴是上任皇都衛尉卿……”


    心意一表,她便牟住一股勁想把關於自己的一切講給宿嶼,希望他能多了解一點自己。


    宿嶼聽了一半即打斷她的話,說他早已知道她身世。


    雲渡聞時先是一愣,奇怪他怎會知曉她過往,轉瞬她卻給了自己答案——公子手眼通天,知道她的來曆一點不奇怪,除卻年少時與蘇誡獨有的那些往來交集。


    隻是她不知他罷。


    雲渡於是靠在他有些峻挺的也孱弱的肩,向他述說與蘇誡的點滴,這回他不再打斷她,而是很安靜地屹立原地。


    聽她傾倒心底裏積攢了多年的疼痛酸楚。


    如宮宴夜時蘇誡所說,她學語期講的第一句話是“哥哥”,這件奇事是長輩們茶餘飯後常談的趣事,能讓一個不曉世事的嬰孩越過爹娘的親近,先一步去喊一個外人。


    若非有玄神左右,背後需要受用者付出多大的努力,傾注多少感情,花費多少時間才可以做到親勝血緣?


    但是,蘇誡做到了。


    僅此足見他與她的親密程度。


    蘇世伯與蘇伯母常說:“我們家阿誡省人事起就總拉著爹娘的手,指著別人抱在懷裏的女娃娃問:‘父親母親,為什麽他們家的孩子生得那樣好看,梳的髻與孩兒的不一樣,穿的與孩兒也不一樣?’”


    蘇世伯說:“因為人家是女孩兒,自然生得更漂亮,打扮得更精細。”


    蘇小誡懵懵懂懂地問:“那孩兒要怎樣才能有一個那樣好看的女孩兒?”


    蘇世伯想了想:“原本爹娘是可以送一個給你的,但是爹娘隻願要阿誡一個孩子,嗯……要不你去問問你池世叔,他才娶了親,很快就會有孩子了,你問問他願不願送你一個漂亮的女娃?”


    蘇小誡於是跑去池府,仰頭望著英武威悍的男人:“阿叔阿叔,父親說您家就要有漂亮小人兒了,到時您能不能送給阿誡呀?”


    男人垂眸看著膝旁娃娃:“你是想要個兄弟吧,好說,阿叔努力,爭取讓你明年就見著弟弟,屆時你就把你學的本事都教給他,到時你們就是咱們北冀的文武雙璧了!”


    “我不要和我一樣的,我要漂亮的女娃娃。”蘇小誡眨巴著亮汪汪的大眼睛。


    男人蹲在蘇小誡麵前,嚴肅地說:“你要阿叔家的女娃娃呀,那這可不好辦,女娃娃這麽金貴的東西,豈能隨便給?”


    蘇小誡嘟起嘴巴:“那要怎樣才肯給?”


    “這是一個關於男人責任的問題:第一,你會一直喜愛她,不讓她受委屈嗎?第二,你是否能照顧她一輩子,不厭其煩?第三,你可有養活她的本事,讓她一生衣食無憂?女娃娃很嬌氣,很難養的。”


    “我能。”蘇小誡堅定地道,“我攢了好多錢,都可以給她;還有我看過的書都留著,也給她;我還會編蜻蜓,也都給她。”


    男人哈哈笑,一把抱起執著要個漂亮娃娃的孩子:“等阿叔家真有女娃娃那天,一定給你。”


    因為這個承諾,蘇小誡隔三差五地往池府跑,去看看阿叔家今日有沒有漂亮娃娃。


    許是上蒼生了兩全之意,竟一下就讓池家兒女雙全。


    蘇小誡也如願得到了心心念念的“漂亮娃娃”。


    隻是……月裏的娃娃可一點兒也不漂亮,見到池千金的第一眼,他直接難受哭了,好長時間沒踏進池府的門檻。


    直到了好幾月後,蘇小誡慢慢才發現新人是那樣的可愛。


    池慕牙牙學語,他整日在旁引導她叫哥哥。


    池慕姍姍學步,他牽著她的小手在庭院裏練習。


    池慕長牙時老流涎,他仔細幫她擦拭。


    三歲,他送她親手做的流螢燈,看她驚喜的模樣。


    四歲,他教她讀繪圖的藤紙書,回答她數不盡的問題。


    五歲,他把剛捉到的野兔子捧至她麵前,看她歡呼雀躍。


    ……


    他總能掌握她的喜好,知道她什麽時候需要什麽樣的愛。


    他是長輩眼中溫良謙恭的好兒郎,卻到了她的事情上,他總毫不猶豫偏心。


    他不僅掌握著她的喜好,更是將自己變成了她的喜好。


    她年紀小時,他對她關愛備至,待得親勝一家,堪為可以遮風避雨而不起風雨的一片永遠晴朗的天。


    她年少時,他會與她保持恰當的距離,偶以清風明月的姿態出現在她視野裏,若即若離,滿足她懷春時期對男子的最美好的幻想。


    他做了她十幾年的神,怎又能在她最傷痛的時候再補一刀,做了毀去她所有光明,踹她入無間的凶殘的惡鬼?!


    聽完她沉重平靜的陳述,宿嶼溫柔地拿開她的手,側過身看了她,朦朧的冪籬下,他壓著喉間哽咽,溫淡地道:


    “待你處理完與蘇誡的糾葛,我就讓你見我真容,許你我之所有。”


    雲渡看著一層白紗一層青絲下他迷蒙而俊麗的側麵輪廓,又看看他不住顫抖的微握的拳,欣悅點頭:


    “好。我自己去殺。有公子許下的以後,從前的笑與淚何惜!再一次的刀劍相向何懼!”


    “了斷愛恨唯有殺之一法麽?”宿嶼字字沉冷,語氣帶著一絲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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