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異才齊聚的組織裏,她武功不如南窨的黑袍殺手;醫、毒不及東嵎的麻衣郎中;歌舞比起北埗那幫芳雲翠柳也遜一籌;至於西廬的奇匠魯士,她更想所未想。


    畢竟打鐵、修房、扛沙袋什麽的可不比練劍跳舞,熬粥配藥好學。


    那些活,她一個女子便是看著會,身體也扛不下那種苦。


    總而言之,在竹月深,她是一個沒有特殊才能的廢物。


    當然,這隻是她對自己的定位,因為她雖然這不成,那不就,卻擁有一個人人都羨慕的身份——宿嶼公子的貼身侍使。


    像這種可以日夜守候在公子身邊的職務,是除卻四司執令使大人其餘眾士均不敢企圖的殊榮。


    甚至於某方麵,四司使的權力還不及她。


    因為擁有著如此一個特殊的身份,她在竹月深中深得眾士巴結。


    不為別的,隻因他們都想知道公子飄逸的冪籬下生的是怎樣一副麵孔。


    想了解冷靜如深潭一般的公子背地裏是怎樣一種性情。


    想打探病病歪歪的公子日常除了閉關、臥榻養病、接密函、發任務,外出巡視等,還會做什麽消遣。


    對於眾人的追問,雲渡每每隻能付他們淡淡一笑,不予詳述。


    內心卻每日都在咆哮——本姑娘從何得知?!


    三年了。


    入竹月深三年,一進山她就被公子點名去天池瓌嶼的荏芳齋侍候他日常起居,旁人看來,她與公子是同出同進,朝夕不離,必然是最清楚公子私密的人。


    然而他們哪裏曉得,即使她比他們更得接近公子,也不過隻能在他居室外候命,日常離其最近不過也是端茶遞水之時。


    再貼身的如更衣,沐浴什麽的,公子都是自行解決,從未給她染目的機會。


    故而直至今日,她還不曾得瞻仰過公子容顏一眼。


    更早的事她不知道,但根據她來之後的觀察發現,公子不閉關,而是借口獨自外出,多則三月,少則一月,至於去哪兒,她並不清楚。


    時間長了之後,也就是近兩年,公子會帶她下山,一出來便是好幾月,且幾乎隻落腳京都的殮芳堂——一間蕭索的醫館——見門匾就能嚇跑客人的醫館。


    而後她就整日坐在灶火前為他熬藥,他失蹤。


    到了午夜才病歪歪趕回來。


    不知是幹嘛去了。


    還有,公子不處理正事時會在瓌嶼的岸邊支一躺椅,擺上一根魚竿,左手握一本書閑讀,右手把著魚竿釣魚,遠遠看去,山水相映,伊人生香,閑靜悠雅如淡彩描摹的畫。


    其四,眾人眼中情緒穩定,氣質幽寒且不易親近的病蒿子私底裏其實是個極致溫柔的人,從來不會因為服侍的人做砸了事而沉歎一息,提高一絲語調。


    當中原因絕不是因為辦砸事情的人是個生得還算惹眼的女侍。


    公子沉屙不事,是個有眼的心中皆明。


    ……


    可歎相伴三年之久,除卻知道公子對自己真的是溫柔包容,雲渡竟無從了解他多一分。


    麵對他突然的出現,她既欣喜,也心虛。


    欣喜的是,這個病氣縈縈的男人每一現身麵前,總無端散發出一種極其吸引她的魅力,好奇又悸動。


    心虛的是,她知公子對自己向來溫和,從無責罰,可那也隻是安然和諧的從前。


    眼下有擅尋私仇並失敗,同時連累僚屬任務失手一事擺在跟前,憑公子看似溫柔但卻幽深不測的性情,她可愁死了要從何交代。


    恍然想起方才那如靡靡之音的一句讚人讚景的詞,雲渡直覺深藏他意。


    看著肩上生白的泛著淡淡紫紅的玉手,她趕緊揉軟僵木的腿,從容站起來,溫婉地攙住那修勻長臂。


    “公子知道容華一事了?”雲渡試探問道。


    “容華……如何?”


    他不知道?雲渡眉心更緊兩分:“那您方才……說什麽‘容華遮月……青鬆……’什麽的……”


    宿嶼悄哂:“見你置身畫境,有感而發罷了。怎麽,遇上事了?”


    “沒……”聽他確還未知,雲渡含糊道,趕緊轉移話題,“如此寒晨,公子怎麽出來了?”


    視線往遠處巡視,一輛簡素的灰色馬車停駐鬆林前,車前坐著個戴竹笠披蓑衣的男子,身後背著兩柄長劍。


    是偶爾隨公子出行的護衛——南窨的殺手。


    “回時見你不在殮芳堂,難免掛心。”宿嶼淡淡道。


    話聽來無意,細思卻好似情意深濃。


    雲渡心頭一動:“瞧這三九的天,再加重病情可如何是好?我扶您回車上去。”


    宿嶼抵唇淺咳兩聲:“無妨,我也想瞧瞧這方冰封的景。你陪我。”


    “好。”一腦袋莫名不解。


    身子本就孱弱,緣何生了賞雪的心思?


    少時,宿嶼感慨:“如此冷冬也是多年不遇了!這般死寂,太容易讓人想起傷心的事來。你說是與不是?”


    傷心事何嚐不是糟心事牽連?


    雪天黎明如晝青白,一物一色都透著清晰的朦朧。


    望著滿目皚皚,雲渡突然竟想到了蘇誡。


    想到他說的她一骨碌撲進雪裏的事。


    回想往事一如揭開傷疤教人受痛。


    雲渡真悔自己當時思慮太多,沒有在他打諢的時間裏做出合宜的應對,倒是自己亂了神,落他下風。


    看著溫溫和和的公子,她默默詛咒那良心喂狗的家夥趕緊從這世上消失,不要再出現在她的眼裏、耳裏了。


    “立身世間,有那麽長的光陰要磨,經曆一些傷心事在所難免。既提此話,雲渡能否鬥膽一回,問問公子傷感由來?”


    雲渡看著公子隱隱約約的顏,心中打起個不告人的小九九。


    “你想了解我?”宿嶼問,溫淡的聲音裏蕩漾一絲不易察的欣然。


    雲渡一喜,眼裏的沉靜立時淡去兩分,一絲鬆快慢慢浮上:


    “雲渡相伴公子已三載有餘,而這三載間,大半時間公子都在外奔波,少有時間安定一處,即便時常能跟著您,也不曾與公子深談一二。


    明明心裏總感覺到我們之間有著超乎他人的熟悉,卻好像還有哪裏不對。


    所以,我經常就在想,或許是我們之間沒有深度交流過,沒有將自己的過去及未來展示給對方看所致。我這樣說,可有冒犯到公子?”


    宿嶼淡淡應一聲“並不”。


    “我就知道您不是那種孤高冷情的人。”雲渡莞爾,“您救過我性命,於我有再生之恩,我曾想奉你為師為主,可你一直不允,就連‘婢’之一稱您也都不允,如此優待,雲渡難免惶恐,思來想去,那我隻能當你是朋友了。”


    “嗯……朋友……”


    優柔少頃,宿嶼道:“也好。”


    “那作為朋友,深入了解彼此該是情理,對吧?”雲渡看著白紗後惝恍的麵容,滿眼希冀。


    宿嶼道:“你想知道我什麽便問吧,但有一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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