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雲軒


    太醫正在內室為禦皇柒看診,而門外院中,驃騎將軍李皓天與太子的內侍張吉都在,一個坐在石案前喝茶,另一個恭敬垂首站在一旁等。


    嶽泠溪走來,身後跟著侍女,她伸手接過侍女手中的托盤,親自端到了石案跟前,為那剛空了的杯子倒上新茶。


    李皓天抬頭望她,她也正望著他,四目相對,其中默契不言而喻。


    她敞袖上的薄紗滑落,輕輕掃到他的手背,他便覺得心中一蕩。


    嶽泠溪將他的神色都盡收眼底,紅唇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柔聲道:“太醫還在房中為王爺診病,有勞將軍多等一會兒。”


    “無礙。”他反手,輕輕扯住那條薄紗,她要退開卻走不得,眼睛落在被他握著一端的薄紗上,用唇形說著隻有他倆才能懂的話。


    ——別鬧。


    然後目光往不遠處站著的張吉那兒瞟去,張吉自然是有眼色的,知道不該看的不看,早已經轉向麵對著別處,似乎正在用心欣賞院中那一叢花草,道:“這七王府的花,開得可真美啊。”


    嶽泠溪趁這個機會,將手裏一個紙條塞進李皓天手裏,不便多做停留,便領著侍女退下了。


    -


    傾雲軒內室中,禦皇柒躺在雕花大床中,閉著雙目麵色平靜,似乎安睡。


    除了太醫,如音與陶衍都在。


    如音就站在床榻邊,望著太醫給禦皇柒診脈,看到太醫查看禦皇柒的臉色,又撫著短須思索,當他想去查看禦皇柒別的地方,她立即道:“王爺回來後除了劍傷傷口偶有隱痛,其他的並無大礙。”


    太醫便收回了手,起身對如音道:“啟稟王妃,王爺的劍傷愈合良好,王妃大可放心,隻許靜養一段時日便能痊愈。”


    如音端莊地輕笑:“那真是太好了。王爺昨日回王府之後一切飲食也正常,這都多虧太醫的藥方。”


    她這麽一捧,太醫就笑著行禮:“是七王爺吉人有天福。”


    不想他久留,她便示意陶衍送他出去,等人走了,她趕緊關好門,回到床榻邊,輕聲問:“睡著了嗎?”


    躺著的人沒睜眼,卻用一聲輕嗯應了她。


    如音看他眉間,那道細細的赤色砂痕已然不見,他的臉色此刻也並不蒼白,可是距離他們之前在密室山洞,此刻才過去了半個時辰。


    陶衍才將太醫送出去不久,就聽到侍女在外報:“王爺,李將軍與張公公求見。”


    如音代為應答,揚聲道:“請他們進來吧。”


    她從床榻站起來的時候,正好侍女將門推開,兩人走了進來。


    兩人都跟如音見了禮,望向床榻上躺著的男子,如音趕緊解釋:“李將軍來前太醫曾給王爺施針,隻怕這會兒難醒來——”


    “自然是王爺保重身體重要,皓天也是回營途中路過七王府,特來探望。”李皓天立刻道。


    這時身邊的張吉也適時開了口:“太子殿下醒來後得知宮中之事,對於造成的誤會也深表歉意,特讓奴才帶來珍貴的千年山參,好讓七王爺補一補。太子殿下還讓奴才轉告,太子殿下與七王手足情深,望七王早日康複。”


    張吉親自捧著的精致長形盒子呈上,如音命跟進來的一個侍女接過了。


    點頭稱謝道:“太子殿下的心意,王爺一定會明白的。”


    此時,李皓天的目光望向雙目閉著安靜躺在床中的禦皇柒,張吉也是抬首的時候偷偷打量,看禦皇柒此刻的麵色,似乎真的已經身體無大礙。


    陶衍入來,如音問:“太醫可有叮囑什麽話?”


    陶衍會意,道:“回王妃,太醫叮囑王爺盡量多靜養,便可早日複原。”


    李皓天聽到這話自然不會賴著不走,而張吉更沒有不走的理由,如音對李皓天表謝,以及讓張吉轉告太子謝意,便讓陶衍與侍女將他們送出去。


    她在門口看著人走了關上門,再次回到床榻旁。


    “人都走了,可以起來了。”她輕喚,目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覺得這個人怎麽生得如此好看?


    “你倒是很會演戲。”他緩緩睜開眼,如墨的瞳眸望著床榻邊的她。


    “……還不是為了幫你,這話說得。”如音有點不滿意地輕哼。


    禦皇柒撐坐起身,她還是幫他將繡枕墊在腰後。


    “我臉上的,能弄掉了?”他語氣有些嫌棄。


    這簡直是過河拆橋嘛,之前是誰想要瞞著別人自己身體情況的?現在事情解決了,她沒有用處了就被冷淡對待了啊?


    可是想到自己所用的方法,她還是忍不住自個兒也笑了,道:“你等等。”


    她到門邊喚了一個侍女打來一盆溫水,然後關了門進來,擰了濕毛巾,彎身給他擦臉。


    想到一個時辰前他們從山洞回到禦皇柒的房中,她自個兒回了一趟茗幽閣,抱來平日她所用的那些胭脂水粉。


    別小瞧了她的那些胭脂水粉,跟這裏尋常女子用的又不大一樣的,因為她閑著無事,不止研究花草,還把胭脂水粉研究了一下——在這個時代,化妝品的材質品質不能跟她在那個時代的相比,東西是純天然無化學,但是不夠細致的話她怕傷皮膚,所以用自己所學改進了不少,比如說粉質的細膩度,以及胭脂口脂的使用材料及顏色調和。


    而禦皇柒眉心的砂痕,應該是他毒淤凝聚而成,她先是用煮熟的雞蛋剝了殼包在紗布裏給他輕輕揉,揉了一會砂痕顏色淡了不少,但時間不夠不能達到完全消失,剩下的唯有用“化妝品”遮掩。


    於是她在他臉上搗鼓,說是給他畫了個在她原來的世界被稱為裸妝的妝效也行,總之,她愣是把他蒼白的臉色調和得有了血色,看著跟正常人差別並不大,甚至將他眉心的那道砂痕也掩去了。


    當時她說她有辦法或許可以試試,禦皇柒還驚訝她會如何做,後來看著她在自己臉上塗塗抹抹,內心真是哭笑不得。


    就像此刻,還是她動手,為他洗去他臉上的那些粉脂,她的手勢很輕,嘴裏還會碎碎念著:“皮膚怎麽那麽好,怎麽比女兒家的還好——”


    明明那麽聒噪,做的事情又那麽傻,可是他偏偏,心內有了些歡喜的感覺,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淡淡的開心,和放鬆,也是他已經許久不曾有過的感受。


    陶衍入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們的七王妃正在給王爺擦臉,此刻兩人之間如此親昵溫情,如音用的法子陶衍也是知情的,此刻卻還是腳步一旋,趕緊出了門外將門關好。


    王妃與王爺的親昵,他不敢打擾。


    -


    回宮的太醫除了跟皇帝稟告禦皇柒的情況,還被兩路人詢問了。


    一邊是太子的親信張吉,而另一邊,是太子的正妃施玉瑩。


    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樣的,禦皇柒的劍傷已經無礙,身體也沒有別的症狀。


    禦景煊因為食物中毒身體不適在東宮養病,張吉得到消息之後前來,殿中沒有外人,張吉便在禦景煊耳邊低聲稟告了自己去七王府的經過,以及回來之後得到的太醫的消息。


    “本宮總覺得七弟不像隻受了劍傷,可既然太醫診斷如此,看來是本宮多慮,也是,七弟向來身子弱,一個劍傷就能讓他不好過。”


    說著他輕咳兩聲,張吉忙道:“太子殿下更要保重身體,早日康複。”


    禦景煊點點頭,眸光望著窗外,枝頭有鳥兒飛掠而過,目光有些悵遠:“隻是,她走了,我也沒能見上一麵。”


    她?


    張吉自然意會主子心中想的是誰,寬慰道:“殿下將身子養好,想要見那位——還不是容易之事。”


    禦景煊扯唇一笑:“容易?”輕搖頭,目光依然有些失落:“她為那人做羹湯,悉心服侍……本宮可有那個福分?這麽想來,本宮尊為太子,倒是還不如他。”


    這時恰好宮女端著托盤入來:“啟稟殿下,這是娘娘讓禦膳房給您熬的羹湯。”


    禦景煊看都不看一眼,手一抬:“端走。”


    宮女端著托盤不敢起身,張吉也急了,跪下道:“還望殿下保重身體,湯藥飯食不可不進啊——”


    禦景煊還沒有發話,隻聽殿外眾人齊呼:“太子妃——”


    之後一華服妙曼的身影便步入殿內,直往禦景煊跟前而來。


    瞥見自己派來的宮女跪在地上,手裏還端著羹湯,施玉瑩深呼吸,露出笑,走到床榻邊就先關切道:“玉瑩方才去了母後那兒一趟,回來遲了。殿下可是覺得羹湯不合胃口?玉瑩命她們重做可好?”


    說著手撫在禦景煊的胸上,卻被禦景煊撥開。


    “本宮確實無甚胃口,端下去,都下去吧,本宮想休息。”


    施玉瑩被撥開的手頓在半空,悻悻收回,依然保持笑容:“那玉瑩陪殿下歇息可好,待醒來再吃。”


    禦景煊已經躺下,閉上眼,卻道:“本宮隻想安靜一會。”


    如果此刻他睜開眼,必然能看到施玉瑩那再也繃不住的難看臉色,可她還是起身道:“那玉瑩先回瑤光殿,等殿下醒來再過來服侍。”


    她率先大步走出殿門,張吉示意地上還跪著的宮女趕緊也走,張吉自個兒也不敢留,想到殿外候著,卻聽床榻上之人道:“張吉,讓琴師過來。”


    “是,奴才遵命。”張吉應了躬身退下。


    回到瑤光殿的施玉瑩不久就聽到人來報,說琴師去了東宮那兒。


    施玉瑩當下氣得摔掉手裏握著的白玉瓷杯,咣當一聲清脆響,讓眾侍女皆提心吊膽起來,最近他們的太子妃,心情很不好。


    “又是湖光水色調、又是湖光水色調!”


    施玉瑩氣得將案上的筆墨紙硯也都掃落地麵,臉色難看恨恨道。


    貼身侍女春芙壯著膽子上前勸:“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或許殿下隻是一時興起,這段時間——”


    “自從她在宴中唱過那曲子,自從他拿到琴譜,便讓宮中琴師練習,幾乎日日都上東宮彈奏,這是什麽意思,他把我這個太子妃放在哪裏?!”施玉瑩打斷她的話,麵色冷厲。


    “娘娘!”春芙左右看一眼,雖說這瑤光殿裏都是施玉瑩的人,但還是會擔心傳了出去。


    “你們都給我退下!”施玉瑩深呼吸,眾人便巴不得早點離開好讓自己不遭殃,很快都退出殿外。


    “先是將翡翠鴛鴦送給那個賤人,再來還央她給他做什麽桂花飴糖!我讓人送去的東西卻嫌棄沒胃口,這算什麽,我才是他的妃!”


    “就知道勾`引男人,那樣的女人到底哪點好,我哪裏比不上她?說什麽才貌無雙,不過是大家懼畏畫家的權勢把她捧上了天,還真當自己是個仙了!”


    沒有了外人,施玉瑩發飆罵人毫無忌憚,而她口中之人,正是鎮國大將軍家的掌上明珠,畫如音。


    早在如音七夕第一次入宮的時候獻唱的時候,施玉瑩就已經不喜歡她,後來知道禦景煊竟然私自讓張吉去問如音要琴譜,更以翡翠鴛鴦為贈禮,她徹底火了。


    那對翡翠鴛鴦是當今聖上賜予禦景煊之物,她之前曾想跟禦景煊討要,禦景煊滿口答應但一直沒給,她也以為他是忘了,反正他是她的人,他的東西也便是她的。


    誰知道,現在他竟然將那翡翠鴛鴦贈與畫如音,說什麽是寓意禦皇柒與畫如音百年好合,她看這隻是禦景煊想要送給畫如音的私禮吧?


    還有得到琴譜之後禦景煊讓宮中琴師練習此曲,常常讓琴師去東宮彈奏,卻放著她這個正妃的獻曲不聽,一副不耐煩的神色。


    想到這一切施玉瑩就想抓狂,難道她要輸給畫如音?她的太子妃地位呢?畫如音可已是七王妃,禦景煊怎麽還能這樣,他到底要過分到什麽程度,而她貴為刑部尚書之女,嫁入皇家也不是讓禦景煊這樣欺負的。


    想來想去最可惡的還是畫如音,如果她沒有勾`引人的行為,禦景煊好端端地怎麽會這樣,她越想越氣,畫如音會不會相當太子妃?她太子妃的地位要保住,一定要保住,若有一日被畫如音踩下來,她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春芙,你去給我傳話那人,我要她替我取畫如音的命!”


    站在身邊的春芙聽了失色,“娘娘——”


    “讓你去辦你便照做,別以為我平日任著你,你就不知分寸。”


    春芙不敢再多言,低頭領命:“是,奴婢遵命。”


    春芙出去了,施玉瑩走到殿外門邊,望著太子宮殿方向,手緊抓著朱漆的廊柱,她的東西,誰也休想搶走,她的一切,她今後該擁有的,誰也不能搶走。


    -


    在李皓天跟張吉離開後不久,日落時分,宮中就有人將雁還送回,如音聽陶衍說了這事,便親自去門口等著。


    送人回來的馬車停下,一個宮裏嬤嬤模樣的人先下來,接著,如音才看到雁還。


    “奴婢給王妃請安。”宮裏的嬤嬤對如音行禮。


    “免了。”如音迎上前,喚:“雁還!”


    雁還下車抬頭望見如音,即刻撲了過去,抱著如音:“小姐,奴婢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您了——”


    “說什麽傻話呢,這不是回來了嘛。”如音抱著她安慰。


    宮裏的嬤嬤看著一個王妃竟然跟一個婢女這樣抱在一起,而且雁還之前被關押起來,身上多少有些髒汙不幹淨,如音也沒有嫌棄,不禁多看了如音兩眼,覺得這個王妃果真跟宮裏傳聞的一樣不一般。


    如音對身邊的侍女示意,侍女上前塞給嬤嬤一袋銀子,嬤嬤眉開眼笑卻又推拒:“這怎麽使得。”


    “嬤嬤,你拿著吧,謝謝你把雁還送回來。”


    如音這話一出,更是讓那嬤嬤受寵若驚,趕緊行禮稱謝:“奴婢謝七王妃,謝七王妃!”


    如音已經摟著雁還進了王府的大門,這個嬤嬤來自宮裏,給點好處,今後如果有什麽事總會多些方便。


    “在那兒可有吃苦?我讓人燒好了熱水,你先去好好洗個澡。”


    雁還眼中淚意盈盈:“小姐,您對奴婢這麽好,奴婢一點都不覺得苦,奴婢要一輩子伺候小姐!”


    “看你的臉花的,趕緊先去洗吧。”


    如音沒有正麵回應她的話,隻催促她跟另一個侍女走了。


    看著雁還的背影,她輕歎一句:“雖然你想服侍的不是我,但畢竟我也算與你主仆一場,你現在安全了,我才能安心地走啊。”


    她說完轉頭,正遇上陶衍走來,“王妃。”


    一怔,她剛剛自說自話他應該沒有聽到什麽吧?她看他神色,並無異樣,便問:“怎麽了?”


    “王爺請您過傾雲軒一起用晚膳。”


    “不必了,晚膳我想跟雁還一塊吃。你讓他自個兒用吧。”


    說完如音拍拍裙角轉身往茗幽閣去了,陶衍愣在原地,王妃要為了一個丫鬟而拒絕與他們王爺共用晚膳?這,他該如何跟主子回複……


    -


    回茗幽閣的路上,如音遇到嶽泠溪。


    如果說在宮中無聊的那幾日唯一的優點,就是她可以不麵對這個人,可是現在回來了,還是得麵對。


    “泠溪給王妃請安。”麵前的橙衣女子福身一揖。


    “免了。”


    冷淡說完這句,如音便要繼續往前走,又被喚住,她轉回身,耐著性子問:“有事?”


    “之前王妃曾說想到城中看燈會,結果與王爺奉旨入宮參加中秋之宴沒能成行,泠溪聽說這十五的燈會會辦七日,王妃可還想去看看?”


    “燈會連辦七日?為何。”如音心裏隱隱有了些期待,但是又不相信。


    “碰巧七王爺從梁寧回國不久,加之詔月現在國力強盛,與各國貿易往來頻繁,皇城每有熱鬧盛事便會有各國商人前來販賣交易特色物品,所以早有皇榜貼出,道今年燈會延辦七日,好讓大家盡興而歸。”


    嶽泠溪說得有理有據,如音心動了。


    “明日便是燈會最後一日,如果王妃想去,泠溪願意陪同,絕不會讓王妃再出任何意外。”


    如音望著麵前這個女子,她是覺得自己演技太好,還是以為她太傻?


    微微一笑:“這事情,我想想,還得問過王爺不是?”


    不待嶽泠溪回話她便轉身快步往茗幽閣去了,她得好好想想,這一次,要不要去。


    明天便是燈會最後一日,她如果錯過的話,還有什麽機會可以離開這裏嗎?


    可是明天……明天……


    那麽急,那麽近,過了今夜一覺醒來就是了。


    突然有些不舍,一心想走的她,這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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