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走的還是來時原路,路上反複琢磨張則的提醒,錢財一分不沾染反而不好,等於一股腦將責任推卸給趙溫。臨進許昌前叫來朱鑠吩咐幾句,說到緊要處朱鑠明顯帶著幾分震驚,震驚過後旋即鄭重點頭,帶著劉琰的三車財物直奔唐姬府邸。


    張則按照事先約定,帶著屬於趙溫的那一份直奔庫房,劉琰先回司徒幕府繳還勘合符牌,過程很順利沒有一絲一毫拖泥帶水,給人一種感覺,這裏工作按部就班一如既往,黃閣主薄在與不在不會產生任何異樣。


    坐在黃閣主位看著楊修等人忙碌,周圍莫名熟悉一切恍如隔日,好似洛陽之行是昨夜黃粱一夢沒有發生過一般。


    楊修趁著忙碌間隙悄聲說道:“您怎麽還呆這裏?”


    “我不該在這裏嗎?”


    楊修覺得主薄大人似乎變了,話語中少了輕率隨意,眼神裏多了謹慎小心:“您怎麽了?”


    “沒怎麽,你說得對,我該去正廳見我爹。”劉琰起身朝外走去。


    “您該回家,今日司徒公休沐,司直沒告訴您嗎?”楊修緊跟兩步,試圖從麵色上看出端倪,這恍惚的狀態讓他開始擔心,別是路上生了什麽病。


    經過提醒劉琰想起來,剛才核對勘合符牌時司直就告知司徒休沐,趙溫平日很少休沐,劉琰知道這是特意在家裏等自己。


    回到家仆役恭敬領進門,一路始終低頭小步快走,不怪劉琰心神恍惚,她的心思一直都在交代的計劃上,除了朱鑠也沒誰能替自己做這件事,成與不成隻能看天意了。密室裏趙溫正在占卜,劉琰沒敢打擾,俯身跪在地上等著趙溫說話。


    “物有不齊火升木降,與離飛伏頤中有物,始終之道斯可險矣,從起鎮星位降女宿。”


    趙溫提問的是如何開解噬瞌卦,雖然不是好卦象,但研究者通常都有一套轉否為泰的手段,或簡單或複雜,不是說凶卦就一定預示災難。


    劉琰平日不好好學習《京氏易》,現在突然被提問如何解卦,解慌亂間隻想起一句:“下降山雷頤。。。。。。”


    “為父平日教的認真,你卻偷奸耍滑滿腦子隻想出去鬼混。”趙溫板起臉顯得很生氣,手拿竹板敲打地麵聲音越發嚴厲:“若降山雷頤當如何!”


    “山,山雷,哦,是歸魂,歸魂山風蠱。”


    趙溫被氣的不行,起身走到劉琰麵前舉起竹板,半響沒舍得打下去,歎息一聲緩緩放下:“巽宮入離次降中虛,八卦相蕩純火用事,純火啊,你這金木還有活路嗎!”


    《京氏易》又叫《災異孟氏京房》,專門研究讖緯災變,屬於陰陽家學問,不受學者待見被儒家歸為雜學一類。


    陰陽學說各類禁忌很多,對傳承要求非常嚴格,始終秉承一個師傅終身隻傳授一個徒弟的原則,很多人想學趙溫還未必肯教,因為研習的人很少,在外界看來頗具神秘感。


    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劉琰打心底不相信讖緯這一套,即使知道傳承來之不易,還是抱著得過且過糊弄趙溫的態度學《京氏易》。


    話說回來,懷疑是科學態度的核心,不管是固執的懷疑還是批判的懷疑,你都不能隻憑經驗武斷的下結論。現在這個時代,還需要時間證實讖緯是歪理邪說,這種情況下,作為身處時代中的個體,隻要有機會還是應該學習他了解他。


    “悔不當初,此後認真學習保證不叫大人失望。”


    誠懇的態度讓趙溫火氣平息下來:“不是阻止年輕人玩耍,你在外胡鬧為父可曾管過?”說著話走回原位坐下,再抬眼看向劉琰一臉無可奈何:“注意身體,那藥不可多吃。”


    人家趙溫什麽都知道,就是放任不管而已,劉琰臊得不行,有個地縫一準兒鑽進去。


    趙溫眯著眼睛沒有急著開口,沉默了好一會兒眼皮抬起沉聲說話:“此行有何收獲?”


    “往日太狂。”


    趙溫神色剛有所緩和,轉而再次沉下臉色:“對楊弘農,司馬河內是何印象。”


    “厚實君子。”


    “此話何解?”


    “計不如人輸得徹底,對方到底還是賣了情麵,郭氏無恙也算留有餘地。”


    趙溫搖頭不止:“你還是未曾看透。”


    劉琰重重嗐了聲:“想好了,今後靠著家裏,父親看透也算我看透。”


    話音落下密室內寂靜無聲,燈火搖曳身影迷離,水鍾滴漏水珠,落在碗中滴答作響,趙溫慢慢起身走到水鍾前,手指輕輕擋住出口,所有聲音全部消失,周圍落針可聞靜謐得可怕,俄而鬆開手指,水滴聲再次響起。


    擋住再鬆開時間回複運轉,鬆開再擋住一切靜止不動,趙溫終於開口:“在許昌就該聯絡種家,到了洛陽為何仍不聯絡?”


    劉琰再次頓首,內心有感而發:“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其實就是個渣滓。”


    趙溫聞言會心一笑,此時敲門聲傳來,侍妾進來遞過一張紙,拿到麵前看了幾眼甩落地麵:“這事辦得可以,隻不過,弘農夫人不會念你的好。”


    上麵大略記錄了入城之後的行蹤,朱鑠帶著三輛車去弘農夫人宅邸,在門口等待時遇到唐翔,雙方交談幾句朱鑠便留下車離開了。


    看完這些心頭一顆大石頭才算落了地,劉琰暗自做了一番心裏建設,再抬頭臉色變得慘白:“我信中說好隻是暫存,適當給她留一些罷了。”


    趙溫篤定看穿了小孩子的把戲,神情戲謔嗬嗬笑著朝門口伸出手指,劉琰臉色從疑惑變得驚恐,驚恐之後更加慌亂,什麽都顧不得起身跑出門去。


    朱鑠送完財物,按事先約定在弘農夫人府邸附近等候,劉琰到了地方開口就問:“辦好了嗎?”


    “唐翔聽到消息立刻就到了,東西一車不少全給他拉回自家去了。”


    “多謝彥文。。。。。。”劉琰深施一禮,朱鑠沒有回避躬身還禮。


    劉琰整理好衣冠走到弘農夫人府邸門前,敲開門說當朝散騎劉琰求見弘農夫人,不出所料對方根本不給機會進門,弘農夫人可不是誰想見就能見,別說一個內朝官,就算三公貿然求見也不行。


    劉琰在門口直接跳腳高喊,眼見周圍人群越聚越多,幹脆當麵張揚弘農夫人收了財寶就翻臉不認人,要唐家今日必須給個說法。


    沒一會兒,出來一個老宦官,宦官圈兒裏都認得劉琰,見麵立刻堆起笑臉:“您老可別再亂喊,夫人很不高興。”


    劉琰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於是將事情原委簡單講述一遍,老太監蹙眉思索一陣,不去戳穿其中蹊蹺,臉上掛笑抬手相請:“散騎先進去,咱家估摸差不多。”


    唐姬明裏享受侯爵禮遇,實際上是年俸兩千石的夫人級別,兩進院子的宅邸算不上闊氣,估計唐姬不喜歡奢侈,衣著家裏擺設陳舊,日用多數都是陶器。


    唐姬衣著蠶服坐在主位,看著劉琰坐滿頭大汗,坐在地上對著一旁老太監討要:“忙活半天了給口水喝。”


    看著對方冒失牛飲,弘農夫人手拿團扇輕遮口鼻,眉眼彎成月牙嘴裏卻沒有發出聲音,一旁侍女會意,上前一步出聲質問:“散騎何故門口喧嘩?”


    劉琰大致說了經過,從洛陽賺回價值兩千金的財物,不願意讓趙溫知道,打算送到弘農夫人這裏拜托暫存,附帶有一封信,講明不白幫忙,兩千金一人一半。


    沒成想趙溫知道有這些錢,瞞不過去隻能親自來一趟,提取出來送到趙溫那去,弘農夫人不必多想,隻拿走一半另一半還算贈送。


    “荒唐!”老太監大聲斥責:“事先可有交涉?夫人可曾答應?你說送錢來,錢在何處?”


    劉琰暗豎大指,這話接得及時接的漂亮,於是裝出一副驚訝模樣,眼睛瞪得滾圓:“我叫手下送來了,唐翔說交給他便可,想來也是送進府中。”


    “荒唐!”這次換做唐姬惱怒:“哪裏有什麽錢入府!你分明是送了家兄。”


    “入了他口怕你拿不回去。”弘農夫人用團扇遮擋麵孔,露出雙眼玩味打量劉琰,眼神慢慢下落看到那雙曾經屬於自己的鵝黃色繡鞋。


    “真的?”劉琰衝上去與唐姬麵麵相視,眼神充滿期待。


    唐姬不躲反倒稍稍探身,神情同樣充滿期待:“你打得什麽算盤?”


    “我以為丟了,其實還在。”


    “丟了什麽?”


    “良知。”


    “按你的意思,是我家沒有嘍?”


    談話間兩人鼻尖幾度相碰,幾名侍女連拉帶扯將劉琰拖回原位,話都講完劉琰剛要告辭,唐姬卻不讓走,叫聲隨我來徑直起身朝內室走去。


    兩人來到後室,屏退左右唐姬輕搖團扇:“我討厭被人利用。”


    劉琰從到洛陽開始,所見所聞見一切事無巨細慢慢都說給唐姬,說到最後慘笑一聲:“您沒收到也不算交好,他人隻會嘲笑我人傻破財,這樣挺好。”


    “至於如此害怕嗎?那麽多錢不心疼?”唐姬有些動容,但也僅此而已。


    “那些錢我本沒打算要,不敢要又不能不要。”


    “就因為良知?”


    劉琰也不能確定究竟是不是因為良知,良知虛無縹緲摸不到見不著。心裏有種感覺,在利益麵前良知無法長久保存,與漫無邊際的黑暗相比,她隻想珍惜眼前這一點點光亮,哪怕稍縱即逝,起碼也算曾經擁有過。


    唐姬有股說不出的感覺,沉吟一陣對眼前藍眸下了結論:“你不是個好官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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