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家是汝南大族,作為故司隸校尉應奉的兒子,應劭傳承家學稱得上當世大儒。在泰山郡守任上擊敗過青州黃巾軍,因為曹操父親在境內被殺棄官逃到袁紹這裏。袁紹授他軍謀校尉的虛職沒什麽實權,沒事做就在家裏教育子侄,給《漢書》作注順帶寫寫地理書《風俗通》;聽說最近受朝廷詔命又開始撰寫《漢官儀》。


    應該是接到袁紹的傳信,劉琰直接就見到了應劭。雖然成功拜師,然而應劭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叫侄子應瑒拿來一張紙叫劉琰寫名字。


    這是劉琰第二次拿毛筆在紙上寫字,寫完應劭拿起來一看眼睛瞪的溜圓,甩手留下一句先練字就走了。應瑒拾起地上的紙安慰道:“沒事,開始都這樣,慢慢練習。”


    一個六七歲的小孩走過來翹起腳看幾眼,笑嘻嘻湊到劉琰耳前壓低聲音:“誠呆哉。”


    應瑒一把將小孩拽過來護在身後臉上陪著笑拱手道歉:“舍弟應璩,多有得罪還望海涵。”


    袁紹的麵子很大,劉琰和應瑒應璩一同算做嫡傳弟子。除了雇傭一些抄寫文員外應劭也沒有其他弟子,吃住都在應劭安排的後院單間。應劭這裏按說不窮,可偏偏要求三餐吃素,這家人飯量少劉琰根本吃不飽,忍饑挨餓五天回一次家才能好好吃頓肉解饞混飽。


    漢代儒門傳承特有一套製度,先有師法而後傳承家法,家法由師法而生,任何一個經學家有了師承就算具備師法,學業有成自成一家,弟子傳承便有了家法。


    所謂“先有師法而後自成一家,師法溯其源,家法衍其流是也。”


    所學能被稱為家法就代表老師非同一般,不說開山立派也得是自成一家,首先要繼承和精通師法達到專項傳祖莫或訛雜的地步;二一個具備過人本領,自有一套學習理論和獨到見解被學術界認可。


    師法家法密不可分,奏對用師法展現淵源,察舉看家法追溯流派。師法可以理解為按統一教材授課,學習相對要簡單一些,刻苦學習總能達到精通,到這一步做個教授給孩子開蒙沒問題。


    家法就是家族的私有傳承,漢代沒有背叛師門這一說,一旦到了教授家學這個地步,終身就算那個學派的人了。但是不反對再次拜師求教,一派家學不可能涵蓋所有,學者們鼓勵多拜老師多學多得。


    應劭師從李固一派,馬融是古文經學派,李固是今文經學派。漢代經學從李固與馬融一代開始矛盾越來越大,兩派存在嚴重分歧。


    簡而言之兩派分歧之一是對孔子的態度,古派認為孔子是收集者,複述者扮演導師的角色,其言行可以研究思辨但教義不容置疑,具強烈的排他性,獨斷性,自大且有宗教化趨勢;


    今派認為孔子聖人,聖人登霄初步具備神性,將孔子拔高與世俗分離,差別就在這裏,中國人對神隻充滿了實用主義,上午信財神中午就改拜灶王爺,天上神仙千百個孔子算老幾,這樣就將儒家經典變成同諸子百家一樣的普通學術,儒家經典可以改變引申甚至更新重立。


    分歧之二是對經文典章的理解,古派主張訓詁,對經典咬文嚼字引申注解;今派注重章句,引申注解必須結合文獻的背景和寫作結構進行邏輯思辨,這個分歧導致雙方對於經典文獻的解釋截然不同。


    兩個根本矛盾久而久之,造成不可調和的衝突,仗著膽子胡說有一點兒類似天主教與新教的關係。老師有言在先此生隻有你們三個徒弟,今派僅存師徒四人,學不好就是犯罪。


    先是開宗鼻祖李固遭梁翼迫害被殺,門生故吏牽連頗多,今派遭受第一次打擊;其後兩次黨固再次遭受沉重打擊,至今已然沒落隻餘應劭一家傳承苟延,這也是袁紹放心把劉琰交給應劭的原因。


    初級課程主要是五經,即《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劉琰除了《詩經》 其餘學得一塌糊塗,學不好就挨打,每次觀摩挨揍應璩小臉煞白跟著打哆嗦。


    進階課程包括《論語》《孟子》《老子》,今派《十三經注疏正義》,最重要的是李固著作《德行》,裏麵表章奏議、對策、教令、記銘林林總總十一篇。


    要命的不在課本,今派要求活學活用,不光要展開申論,專題型,論辯型,綜敘型,綜合型各類論文沒完沒了,應劭根據不同學習階段要求學生寫成果論文,自己懶得寫竟然要求學生寫,不滿意還連打帶損,就沒見過這樣喪心病狂的老師。


    學完這些才算入門,秘傳家學自此開始,汝南應氏主攻法學,可不是簡單學習法律條文,一本《春秋斷獄》作綱,《律疏》《律記》《刑明解釋》做輔助,通過邏輯文化研究理論,從製度層麵剖析法律觀,形而上學達到哲學層次。


    這不但要求學生知識紮實,具備很高的邏輯思辨能力,還要有一定的空間想象力,壓抑本我升華自我投射超我,以超然客觀的狀態,靜止的孤立的片麵追求主觀上的哲學境界。


    整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上課,偶爾還得學算酬背兵法,稍有不如意戒尺加身照死裏打,手心腫了打手背手背腫了打手臂,還是糊裏糊塗就打腳底板,敢喊疼加倍。


    要不是有選修課劉琰就瘋了,漢代著作相比後世少很多,學生有精力文體兩不誤,儒生騎馬射箭一樣不落,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應瑒騎馬射箭水平一點不差,舞刀弄棒更是不再話下。


    掄大錘是劉琰唯一值得誇耀之處,骨朵鐵錘虎虎生風,不是本領多厲害,是應瑒自詡君子用劍,不屑使用粗鄙的鐵錘。莫名想起虞翻,那老小子經常自吹擅使長槍,現在看來多半是真事兒。


    學得越久難度越深,很多時候劉琰根本聽不懂,好在應璩也聽不懂。按應劭的話說聽不懂沒關係,上課仔細聽認真記錄筆記,課餘多多溫習以後自然就懂了。


    課業結束後應瑒和外雇文員替應劭謄抄《風俗通》和《漢官儀》。劉琰和應璩一起在小書房裏練字,說是書房更像貯藏室,不到十個平方的麵積堆滿了竹簡,兩個人擠在一張小桌子上就這樣暗無天日的練字。


    “你能不能別摸我!”劉琰放下筆鄭重對著應璩說道。她實在受不了了,這個小孩總有意無意摸自己胸部,活生生一個小色鬼。


    “噫。”應璩笑眯眯手指劉琰:“我知道,我知道,我要說出去。”


    “說出去你叔會打死你。”


    “才不會,我是小孩兒,我就裝作無意間說漏。”見到劉琰一臉窘迫應璩笑容更甚:“你讓我摸,讓我摸我就不說。”


    “不要狗臉。”劉琰憤怒轉瞬即逝,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道:“說去吧,看丟誰家的臉。”


    小孩閃電一般朝門外就衝,劉琰速度更快一把揪住:“換個條件。”


    “摸。”


    “不行。”


    應璩再次眯起眼睛:“糖給我,我看見你舔了。”


    “那不是糖是藥,治病用的可苦了。”


    應璩收斂笑容,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我告訴他們潑婦打我,就因為寫字沒我好看,等晚上我就說。”


    劉琰從懷裏掏出小布包,看著裏麵剩餘不多的冰糖,咬著牙遞給應璩。應璩一把搶到手裏伸舌頭狠狠舔了一口,眼睛裏精光閃爍嘴裏發出長長一聲啊。


    劉琰瞬間有種感覺,摸摸索索是想偷糖,怕自己不給就先鋪墊一番,顧左右而言他其實真正的目的在這兒呢。心機雖深畢竟小孩子不知道輕重,如果吃不到糖估計什麽事都幹的出,往後自己怕是玩不過他,看來得想辦法弄些錢買糖了。


    漢代除了篆字社會上通行隸書,篆字主要用在印章題署上泛用性不廣,隸書分古隸與八分,不論是棱角分明縱向取勢,還是強調視覺個性,筆法波折筆畫末挑。隸書都強調“蠶頭燕尾一波三折”嚴整中國尋找美感,粗獷裏透出浪漫。


    蔡邕對八分隸做過簡化使得兩種隸書區別更加明顯,類似當今繁體字與簡體字的區別,作為學者兩種隸書都要熟練掌握。


    轉眼一年過去每日就是不斷練字,聽課,記筆記。練字進步很大,已經可以為應劭謄抄《漢官儀》了。但是課業卻不行,整日昏昏欲睡左耳聽右耳冒。


    要說沒學會吧,之乎者也多少能聽能說;說學會吧應劭提問要麽回答錯誤要麽回答不出。手板沒少挨奈何腦子就是不行,學問上逐漸被應璩遠遠甩開。


    提到應璩讓人頭大,十天半月就要勒索孝敬,劉珪和袁紹每月都給送錢,可冰糖實在太貴砂糖也不便宜,泰山環那邊開銷也不小,到月末劉琰懷裏空空一個銅板都不剩,這個事太丟人還沒法跟別人說。


    應劭也不說什麽時候畢業,問就是活到老學到老,戰場搏殺就是死也痛快,這兒卻不一樣了,沒完沒了折磨看不到頭兒。


    每天下課應劭都要囑咐一句所學切不可外傳,開始並不知道什麽道理,學習深入漸漸摸出門道,應劭這裏並不屬於學館,純粹是自家教授學業。教學內容和社會主流區別極大,很多觀點可以用離經叛道來形容。


    除了學問還有些莫名其妙的文章要背誦,每到夜間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念叨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背誦“大漢傾頹,權臣當道。結連黨羽,敕賞封罰。敗壞朝綱,天下將危。國之大臣,宗室右戚。當念高皇帝創業之艱難,糾合忠義烈士。殄滅奸臣,匡扶社稷。中興大漢以報皇恩,告慰先皇天靈。”


    應劭要求背誦一字不差,還每個月必考,可全篇上千字劉琰總是會了開頭忘了結尾,記住兩邊想不起中間。


    好在隔幾天可以回家一趟,吃完飯劉琰躺在床上唉聲歎氣,泰山環輕聲說道:“別去了吧。”


    “不成啊,要改變總得付出。”


    “有什麽好改的?你不總說現在生活很好嗎?”


    “忍不住總想搏一搏,三百兩黃金總比二十個大錢兒好。”說著手上又開始不老實揉捏麵前美人的胸脯。


    “三百兩黃金和二十個大錢其實沒區別。”泰山環說完笑著甩開劉琰練琴去了。


    “我要是哪天不告而別你可別哭啊。”劉琰對著背影大叫,現在好歹知道了,泰山環是汝南一帶對歌姬中花魁的稱呼,追問過很多次本來名字人家始終不願意說,時間久了也就不再提起。


    不久後來了消息劉琰將要行冠禮,當然不敢回中山,借口學業在身好說歹說長輩總算允許缺席中山禰廟請筮。當天劉珪黑冠黑服黑腰帶在宗族見證下為劉琰求了冠禮日期。


    按說應該劉珪來鄴城當麵請主賓給劉琰加冠,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不能成行,最後還是袁紹打破僵局主動提議作為主賓,劉和也算族兄可以代替劉珪作為主人。既然不能回中山,冠禮就在袁紹府邸舉行,非常之事就非常處理了。


    聽到消息劉琰還奇怪,偽造的孝陽侯遺囑早就寫完送過去了,可劉夫人一反常態不著急公布,現在又要加冠禮。想了一段時間明白了,現在的局勢是騎虎難下,自己的樣貌幽州冀州見過的人太多,現在應劭這裏求學,一旦被揭穿對於應劭來說就是天大醜聞,連帶袁紹袁熙也脫不開幹係。


    如果劉夫人公布遺囑那自己必然要去做證人,以孝陽侯遺孀身份出現對所有人都不利,現在劉夫人掌握遺囑勝券在握反倒不著急。想必袁紹知道內情,事情尷尬在這裏,既然不著急不如將錯就錯,蒙混一段時間看看形勢再說。


    想到這不由心裏一冷,劉夫人拿到遺囑有證人最好,沒有證人似乎也可以。既然騙下去對所有人都不利,那最後的結果就是突然掛掉往棺材裏一裝埋了。


    不知道對方什麽時候動手,一切都是猜測,冠禮就在眼前又得配合演下去,打定主意要隨時小心,時間越長越危險,等到劉夫人明白過味道大概率會動手剪除後患,也別想著攀附袁紹了,最好是找機會跑掉。


    建安二年冬十月初九,劉琰冠禮在鄴城如期舉行。


    在袁紹府邸生怕被一錘子削掉腦袋,水都不敢喝戰戰兢兢等到早晨,洗過臉穿上彩衣用絲帶束好頭發,對著鏡子仔細審視一番靜靜等待。


    古人在正式場合對儀表非常重視,平日裏頭發散亂一些沒人說三道四,像冠禮這種場合必須一絲不苟,典禮上走路都要一步一步慢慢挪。留劉海等於大逆不道,碎發一律剃掉額前後腦不允許有一根亂發,否則就會視作無禮,不尊,沒教養,所有社會關係頃刻間離散。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沒錯,那也得分場合,禮法按天地君親師排序,依生類治講求敬天法祖,冠禮和祭祀這類場合首先要禮敬天地其次叩拜祖先,哪怕父母在場也得敬天在先法祖隨後。


    小心翼翼跟著引導走到正廳筵席前麵南站立等待,袁紹穿一身黑色玄端衣,先向代表主人的劉和施禮,隨後引導一眾賓客進入正堂,郭圖作為讚者高喊升堂,眾人落座冠禮開始。


    袁紹雙手托起皮弁,走到劉琰麵前緩緩說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誌,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說完將皮弁扣在劉琰頭上,郭圖上前係好冕冠帶子說聲:“起。”


    劉琰向所有人施禮返回後室換上玄端衣重新出來。


    郭圖摘下皮弁重新梳頭束發。袁紹洗手後雙手托起冕冠帶在劉琰頭上話音沉穩鄭重:“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德,淑慎爾德。眉壽永年,永壽胡福。”


    郭圖上前係好冕冠帶子說聲:“行。”


    劉琰再次返回換上素積衣出來坐好。


    郭圖摘下冕冠重新梳頭束發,袁紹洗手後再次上前雙手托起劉氏冠帶在劉琰頭上:“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耈無疆,受天之慶。”


    說完袁紹接過郭圖手中酒樽遞給劉琰:“旨酒既清,嘉薦簞食。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


    劉琰左手接過酒樽右手拿起肉鋪放在筵席上,對著上方祖先排位祭祀五次,完畢後退兩步喝口酒低頭啐出。


    郭圖高聲宣告“成。”


    劉琰緩緩走到門口台階處,袁紹高聲唱出:“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自孔嘉,髦士攸宜。宜之與假,用壽保之,曰威碩甫。”


    郭圖再次高喊:“請。”


    典禮過程正式結束,一眾賓客進入大堂落座相互招呼開始吃飯,劉琰長長呼出一口氣身子隨之一鬆。袁紹小聲說道:“今起字威碩,汝家姐托餘代為祝賀。”


    聽到劉褒名字劉琰頭都大了,深施一禮低聲致歉:“這事兒我辦錯了。”


    袁紹一本正經躬身回禮:“說來也不全是壞事,這段時日內子仿佛轉了性,溫婉淑良講話也慢聲細語,還真似是高門大家一般。”袁紹湊近半步壓低聲音:“得找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劉琰心底一涼低頭不敢去看袁紹。


    “嘁。”坐在席間許攸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怎麽了子遠。”淳於瓊湊過來舉杯說道。


    許攸一飲而盡,對著淳於瓊的耳畔小聲說道:“碧眼豎子竟然請得主公加冠。”


    淳於瓊看了眼外麵劉琰,說道:“這模樣身段兒當真嫵媚,都傳言與顯奕不清不楚。”


    許攸撇嘴一笑:“塗脂抹粉之輩也是個不中用的。”


    “你道怎的?”淳於瓊忽然來了興趣。


    “家裏空有個天仙般美人,多久了都沒動靜,哼哼,你看他連胡須都沒有。”


    “想是要伺候主子,不敢留哩。”淳於瓊講完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漢末小人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張有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張有孚並收藏漢末小人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