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傍晚,火燒雲漫天。


    江州多煙雨,這幾日倒是沒下雨,但水墨之鄉就算不下雨,空氣都帶著濕氣。


    褚師潼用晚膳之際,司景離站在一旁,低著頭做出一副老實巴交的委屈模樣。


    看著他的樣子,褚師潼倒是樂了。


    “世子殿下的心眼子愈發多了。”


    司景離委屈的像是無辜挨主人罵的狗狗,微紅的眼尾,放軟的聲調,無一在這好男風的江州是足以殺人的存在。


    “褚師潼,我不是故意騙你的,我......我是想等著和你一起去泉州......”


    “嗯。”


    褚師潼應了一聲,未說任何多餘的話。


    抬手夾了一筷子小菜吃著。


    司景離湊過去,伸手拉著褚師潼的衣袖扯了扯,偷偷抬眼看著她。


    “你生氣了嗎?”


    褚師潼逗他,“有點呢。”


    司景離心中愈發不安,這麽久以來,他這還是第一次騙褚師潼被抓包。


    “對不起......”他放軟了聲音,隱隱帶上幾分哭腔,“我不是故意想騙你的......”


    褚師潼抬眼,淺如琉璃的眸子藏著幾分笑意,看著小世子紅著眼睛裝哭,但半天又沒有眼淚掉下來。


    活脫脫像是個裝軟的大尾巴狼。


    可就算知道他是裝的,褚師潼也不願過多為難。


    用她的話來說,男人嘛,就算有點小錯也沒關係,肯為自己花時間費心思就好。


    “好了,過來吃飯吧。”


    司景離本來都想了一堆認錯的話,不過是說了一句,褚師潼好像就已經原諒他了,他有些怔愣的問:“你...原諒我了?”


    “嗯。”褚師潼微微笑著說:“如果是世子殿下的話,騙我一下也沒關係。”


    於是乎,褚師潼心滿意足肉眼可見的看著小世子因為自己的寬容大度更加愧疚。


    “我真不是故意想騙你的......我就是想多和你待一會兒......”司景離那雙桃花眼漸漸濕潤,分明褚師潼原諒了他,可他心裏的愧疚反而比之前更深了,“對不起......”


    褚師潼人模狗樣裝出一副大氣的樣子,拉著他坐在自己身邊,還輕撫著他的後背勸著:“好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別哭了。”


    她越勸,司景離的眼淚掉的越狠。


    以至於飯菜一口都沒動,抱著褚師潼嚎啕大哭起來。


    褚師潼是故意的。


    因為知道小世子的性子,來硬的是肯定不行的,沒準兒還會因為自己的質問順理成章的開始生氣,到時候褚師潼還得哄他。


    所以她選擇來軟的,讓司景離本就敏感的心腸變得愧疚,自己也可以順勢裝一波大度。


    至於原沒原諒......


    笑話。


    她褚師潼是整個京城除了司景離最記仇的人了好嗎?


    “好了,世子殿下不哭了,我又沒生氣對吧。”


    褚師潼笑吟吟的抱著司景離,感覺這一瞬間,她好像真的可以享受片刻假裝大度的感覺。


    仿佛自己化身原諒一切的聖賢,實則心裏偷偷記仇暗爽。


    司景離哭了好一會兒才停下,褚師潼端起茶水遞到他唇邊喂了喂,嘴裏忍不住打趣。


    “世子殿下可真是個愛哭鬼呢,從傍晚哭到天黑了。”


    司景離喝了兩口茶,臉沒忍住紅了紅,想發脾氣又不好意思,隻得低著頭悶聲不說話。


    今兒是他理虧,否則早就因為這句“愛哭鬼”生氣了。


    褚師潼唇角微揚,點到為止。


    門被推開,一個與褚師潼一模一樣的身影走進屋中,司景離看過去,一時間呆滯在原地。


    那人看到司景離也十分驚訝,在門口躊躇半天,才帶著幾分惡劣的笑意走上前。


    “世子殿下怎麽來了?不是去泉州了嗎?”


    連聲音和語氣都一樣。


    司景離一臉懵的看著她,又轉頭看著身邊的褚師潼,一時間有些分不清楚。


    “你...你們......”


    那人也帶了點惡劣的性子,上前按住司景離的肩膀,掃了一眼褚師潼,道:“這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女子是誰?莫不是世子殿下的新歡?”


    褚師潼默默看著青玉在這裏裝。


    其實她也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出現了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世上是否有人能認出真假。


    旁人認不認得出,褚師潼不在意,倒是司景離能不能認出來,她還是有點在意的。


    司景離那雙桃花眼裏露出些許的驚慌失措,他抬頭看著眼前剛進屋的褚師潼,又轉頭看著一直在自己身旁的褚師潼。


    碧水在門口捂嘴偷笑。


    司景離來回看了好半天,才甩開了青玉落在自己肩上的手,板起小臉對身旁的褚師潼說道:“你手下的冒牌貨都找到本世子麵前了,褚師潼你啞巴了不成?”


    褚師潼一直微皺的眉頭,這才鬆開些許。


    青玉也恢複了原來的聲線,好奇的問道:“世子殿下,你怎麽猜出來我不是殿下的?”


    司景離冷哼一聲,道:“就你這一臉上趕的樣子,能是褚師潼就怪了。”


    “誒?為什麽這樣說?”青玉不解。


    司景離莫名還有點認出真人的優越感,說:“本世子還不了解褚師潼嗎?她可沒你這樣主動,若非本世子一直追著,褚師潼就是那打一棒子才走一步的人,才不可能主動來跟本世子說這些。”


    褚師潼:“......”


    她無語的掃了一眼正驕傲的跟花孔雀似的司景離,又瞪了一眼敗壞自己名聲的青玉。


    倆傻子湊一塊了。


    “好了。”褚師潼終於忍不住出聲:“世子殿下,我來江州是有其他事要調查,明日我要出去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裏青玉會扮成我的模樣在這裏查案。”


    “你要查什麽?”


    “一些宮中秘事罷了。”褚師潼隨口遮掩,“世子殿下是要留在這裏,或者是跟我一起去?”


    這句話倒不像是話了,反而像是一封邀請函,或者扔給小狗示好的骨頭,讓司景離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我可以跟著你去嗎?”


    “自然,隻是我要去的地方在山林之中,十分危險,世子殿下跟我去沒關係,但不能隨我進山林,我會安排好地方讓世子殿下休息等我。”


    把司景離帶去地宮附近的村落,已經是褚師潼自認為信任的最大退步了。


    司景離欣喜的應下:“好!我肯定聽你的話,不亂走!”


    ......


    深夜,細雨如絲。


    褚師潼帶人上了馬車,在黑夜中一路朝著神女山腳下駛去。


    村子離江州城有段距離,約莫要走兩天才到。


    也是在褚師潼馬車離開後不久,一輛馬車在客棧前停下。


    小侍連忙撐著傘接貴人,來者身長玉立,俊美溫柔,即便是隱匿了消息暗中低調前來,也遮擋不住身上的矜貴之氣。


    “小七住在這間客棧?”


    “據...四天前來報,是這間客棧,世子爺好像也在。”


    “她這幾日什麽消息也沒傳過來嗎?”


    “估計是柒王殿下看的比較嚴,所以沒消息傳出來。”


    “嗯。”


    ......


    沉悶的土腥味,空氣陰涼,帶著不流通的死人腐臭。


    漆黑的地宮通道裏,南雪提著燈,帶人引路走在前方。


    她們已經來回掃蕩過很久地宮裏的路,基本上陷阱都被拆掉了,除了門被封住的主室,其他地方差不多也被掃蕩過了。


    四周安靜,隻有幾人的腳步聲。


    一片黑暗,燈火似乎都照不亮地宮的龐大,隻能依稀透過燈光照亮的距離,猜測這座不見天日的地宮當初的奢靡。


    主室是兩扇沉重的朱漆木門,周圍地上都是毒刺和屍骨。


    南雪說:“殿下,之前那個與公主很像的身影就是在這邊發現的,當時扯動了陷阱,我們沒能追上仔細看。”


    “都誰看到了?”褚師潼問。


    南雪掃了一眼周圍的手下,說:“我們幾乎都看到了。”


    狸奴也舉手:“殿下,我也看到了,確實好像公主。”


    “嗯。”


    褚師潼感覺有些奇怪,但沒想起來是哪裏奇怪,好像整個人的身體都有些輕飄飄的。


    南雪走上前,指著門上一個奇怪的鎖,說:“這個朱門上有個鎖,隻有轉動了正確的密碼才能打開,屬下帶人試了好多次都沒能打開。”


    周圍的屬下目不轉睛的盯著褚師潼,仿佛都在等她的到來,漆黑的眸子在燈火下像是來自黑暗的凝視。


    褚師潼被這些目光看的有些不舒服,上前看了一眼,是很常見的某種需要轉動的鎖,要轉出完全正確的密碼才能打開。


    密碼跟轉輪上的內容有關,可能是文字,也可能是數字。


    這個鎖的轉輪上是文字,十個轉輪,每個轉輪上有四十個文字,要準確的用四百個字拚出正確的十字一句話才能打開。


    褚師潼慢慢轉動著轉輪,看了一遍這些看似毫無關係的四百個字。


    不知哪裏吹來一陣冷風,褚師潼打了個寒顫,耳邊忽的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柔婉悅耳。


    “天玄數命盡,長夜無月明。”


    褚師潼一愣,那女子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冷不丁嚇了她一跳,立刻左右看去。


    但周圍除了南雪,便是身後不遠處一個個盯著自己看的屬下。


    他們一言不發,沉默的樣子好似沒有靈魂的木偶。


    南雪仿佛察覺到褚師潼的異樣,直勾勾的盯著她,問:“怎麽了殿下?”


    褚師潼莫名心中不安,試探著問:“你們...剛才可有聽到一女子的說話聲?”


    南雪搖了搖頭,“沒有。”


    褚師潼掃了一眼身後的屬下們,他們都紛紛冰涼的開口。


    “請殿下開鎖。”


    毫無波動的聲音,像是冰涼的刀身,貼在褚師潼的耳邊,心跳猛然加快,有些窒息。


    褚師潼想起那女子的話,猜想或許這就是密碼。


    輕輕轉動輪盤,果真找到了這些字,拚湊成一句話。


    “哢”的一聲,鎖開了。


    南雪上前接過鎖,狸奴帶人打開了門。


    門口是一處住所,好似是寢殿,地板上厚厚一層塵土,屏風陳舊,不遠處的梳妝台前亮著燈火,一位紅衣女子正在梳妝台前坐著描眉。


    四下安靜,耳邊隻有自己強烈的心跳。


    褚師潼慢慢走近,屋內的塵土氣息久遠,有些嗆人。


    她輕咳幾聲,抬起頭時,目光落在梳妝台上的銅鏡裏,銅鏡映著女子的麵容。


    那張和褚師潼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如假包換,傾國傾城之姿美到令人窒息。


    褚師潼感覺耳邊的風聲仿佛都在此刻停止。


    她一步步上前,一種說不出的奇異感在心底油然而生。


    女子聽到聲音,抬眸也看到了身後的褚師潼,美如畫的臉上表情微微呆滯,隨後轉身不敢置信的看著身後的來人。


    褚師潼喉頭頓住,身姿僵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或許該叫一聲“母妃”。又或許該叫一聲“公主”,可之前想好所有言語在這一刻全都潰不成軍,她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眼前的玄無月臉上沒有絲毫歲月的痕跡,望著她時那雙美眸微微濕潤,臉上露出一個溫柔至極的笑容,瞬間讓褚師潼相信了曾經狸奴和南雪她們的話。


    玄無月是溫柔的,溫柔到僅僅一眼,堅硬冰冷的心就恨不得化成一塊柔軟的棉花。


    褚師潼從未見過這樣的溫柔,在她心裏,娘親的模樣仿佛一直都是雲想容那樣的冷漠、怨毒、刻薄。


    “是......我的潼兒嗎?”


    玄無月不過一句話,褚師潼的淚就以繃不住的落下。


    她沒在玄無月眼中看到恨意和嫌棄,反而看到了久別重逢的欣喜和慈愛。


    “娘......”


    褚師潼忍不住撲進她的懷裏,在溫暖的懷抱中落下淚來。


    玄無月抱著她,嘴角的弧度僵硬:“潼兒,娘終於見到你了。”


    褚師潼卻未發現,隻是沉浸在這久別重逢的劇情裏忍不住落淚,好似十多年的艱辛在這一刻都化作委屈。


    寢殿空蕩,回蕩著母女的哭泣聲。


    其餘人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幕。


    狸奴道:“公主一點兒都沒變老呢,和以前一樣好看。”


    “是呢。”南雪附和。


    褚師潼卻好似在玄無月懷中猛然驚醒。


    身體的血液都在此刻倒流,心中的感動和母女之情在此刻全然散去。


    狸奴不是瞎子嗎?她是怎麽看見玄無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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