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青靄躺在寺院的廂房中,她一張雪白的小臉上幾乎沒有半點血色。


    昨夜她呼吸急促,臉色發青,大半夜的苦海大師給自己施診。意識變得恍惚之際,紀青靄能感覺到自己還被身邊的大丫鬟灌了不少藥。


    很苦,但是她這些年都已經習慣。


    畢竟,一個從小有了自己的意識就知道喝藥是什麽滋味的人,每年吃得最多的可能不是糧食,而是各種不同苦澀的藥物,不習慣也得習慣。


    經過一整夜的忙碌,今日白天裏紀青靄醒來,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已經變得暢快不少,胸口處也沒有了那種悶悶的回響聲。


    她知道自己又從鬼門關走了一遭。


    “小姐,該喝藥了。”


    就在這時候,紀青靄聽到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是春麥端著黑乎乎的湯藥進來了,在托盤上,還放著一袋蜜餞。


    紀青靄聞著空氣裏飄散的苦澀的中草藥的味道,臉上的神色好像變得更加淡漠了幾分。


    她其實有些厭煩這種生活。


    任由是誰,常年被困在這小小的天地,終日以藥為伴,也會消極厭煩。


    紀青靄被春麥扶著起來,她人小小的,手也小小的,但端著碗喝藥的動作卻很熟練,也完全不需要任何人來勸說,就仰頭,一咕嚕,就將一整碗藥喝了下去。


    小小的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太苦了。


    哪怕是習慣,但味蕾還是不想接受,覺得太苦了。


    春麥見狀,趕緊將蜜餞拿出來,遞給紀青靄,“小姐,吃點甜的,就沒那麽苦了。”


    紀青靄含著一顆話梅糖,“嗯”了聲,她偏頭看向春麥,“你去外麵玩吧,不用守著我。”


    春麥欲言又止。


    但是這時候的紀青靄已經轉頭朝著牆裏,並不看她。


    春麥心裏歎了一口氣,知道這是她家小姐想要一個人獨處的意思,自己若是還留在這兒的話,那才是不知趣。


    其實,她家小姐其實這都已經算好的了。


    在後院的廂房裏,有不少苦海大師的病人。常年患病,這些病患當中,不乏脾氣變得非常古怪的。


    能夠千裏迢迢來求醫的人,大抵家中不會太缺錢,身邊也有人照顧。春麥已經不止一次看見有人打傷自己身邊伺候的小廝和婢女,也見過了那些常年因為忍受病痛,而脾氣變得暴戾的病人,一個不如意,就要拿身邊的人撒氣。


    但是她家小姐不會。


    哪怕是自己再難受,她家小姐的古怪也頂多是表現在讓所有人的人都離開她身邊,想要一個人獨處而已。


    春麥無奈,但也隻能聽紀青靄的命令,轉身出了房間的門。


    正值三月,山上開了很多花。雖然是野花,但是也是成片姹紫嫣紅,甚是好看,引來了餘杭城裏的不少夫人小姐們結伴而來。


    除了苦海大師的病患所在的這一片廂房附近,周圍都很熱鬧。


    春麥在關門之前,看了自家小姐最後一眼,心裏有些發堵。


    她家小姐,現在也不過是個十歲的孩童。


    旁人家的小姐,在這個年紀,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可是她家小姐,早就知道了什麽是生死。


    春麥離開後,紀青靄看著眼前的牆壁,其實這頭廂房距離後山的野花不算是太遠,可能是因為廂房這一頭實在是太安靜了,以至於她總是能很輕鬆地聽到外麵熱鬧的聲音。


    心情更差了。


    紀青靄抬手摳著牆,最近謝攬山回了山莊,好像是什麽武林大會,這位少莊主被召回。雖然先前她覺得謝攬山很是聒噪,但是現在又覺得身邊少了這麽一號人,好像真的太冷清了。


    當對比起外麵的熱鬧的時候,這種冷清和孤寂就更加明顯。


    紀青靄心裏很煩,她忍不住蹬了蹬床板,但是這種發泄實在是太無力,而且除了她自己知道之外,誰都不知道。


    而在這時候,忽然,窗戶外麵傳來了一顆小石子兒敲擊在窗棱上的聲音。


    紀青靄最開始沒什麽反應,可能是外麵的頑童不小心扔到了窗戶上。


    但是很快,紀青靄就聽見耳邊接二連三的敲擊聲。


    “咚咚,咚咚,咚咚——”


    無一例外,都是敲擊在她的窗棱上。


    紀青靄轉身,看著不遠處的雕花木窗。


    很快,窗棱上忽然就出現兩隻手。


    “誰?”紀青靄問。


    外麵沒有人回答,但是映在窗棱上的那一雙手忽然就動了。


    起初紀青靄不知道門外的人想要做什麽,但在不經意間,她的餘光猛然看見自己身後的牆壁上出現的影子。


    一隻小鹿在牆壁上奔跑,然後又變成了飛翔的鴿子,一會兒又變成了小兔子,小兔子跑著跑著,又變成了小鴨子。


    倒影看起來很逼真,而變化的時候也絲滑極了。


    紀青靄忽然想到了先前謝攬山告訴自己山下集市裏的皮影戲,她還沒有見過皮影戲,但是現在外麵不知名的人表演的手影,也很有趣。


    就在紀青靄的腦子裏剛出現這個念頭的時候,她發現牆壁上影子又變了。


    不是什麽小動物,而是一串糖葫蘆。


    紀青靄再一次轉頭,看向了窗戶的方向。


    “誰在外麵?”她問。


    這一次,終於有人回應她了。


    “請問裏麵是紀家小姐嗎?”


    一道聽起來有些低啞的,但很年輕的男音在外響起。


    似乎因為還在變聲期,所以還有些沙沙的。


    落在聽者的耳朵裏,像是被摩擦得有些發麻。


    紀青靄一愣,雖是在寺院裏,但這一處的廂房實在是有些特別,一般人都嫌晦氣,根本不會主動踏足。所以,她平日裏在此地治病,也從未遇見過有人來這兒尋自己。


    更何況,她不過是一個才十來歲的小童,甚至現在頭上都還梳著雙髻,誰認識她呢?


    紀青靄現在的警惕心沒有那麽高,怎麽看,她也都隻是一個小孩子。


    先前的手影舞,讓她覺得新奇,便下意識地對外麵的那個陌生人抱著幾分好感。


    “我是,你是誰?你找我是有什麽事嗎?”紀青靄從床上慢吞吞坐了起來,但這期間,她還是忍不住大喘了好幾口氣,又忍不住發出一陣悶悶的咳嗽聲。


    雖然紀青靄已經極力忍了忍,可是咳嗽還是忍不住,傳了出來。


    她眉宇間有些自厭,她討厭生病的自己,也討厭因為生病卻也無能為力的自己。同樣,她也害怕外麵的人聽見了自己現在的咳嗽聲,而就這麽離開,不理會自己。


    誰會喜歡跟一個病秧子在一起呢?


    沒有人喜歡,紀青靄想。


    所以,她活該沒有朋友,活該孤零零的。如果謝攬山不是苦海大師的弟子,沒有留在寺廟中,應當也不會跟自己一起玩耍,紀青靄心裏很固執地這麽認為著。


    可就在紀青靄這麽想的時候,窗外的那個陌生人就開口回答了。


    他聲音沙沙的,但回答她的問題的時候卻好像是帶著笑。因為笑意是那麽明顯,讓人不想注意都難。


    “我嗎?我想找你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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