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照坊,南剪子巷口。


    祁京從一間當鋪中走出,輾轉至前方錢糧胡同附近,觀察起了隆福寺。


    此時天光已經大亮,能見到不少士卒從寺院後門不斷抬出屍首。


    見此,祁京轉而從包袱裏拿出那身禦前侍衛的衣服穿上,在巷口等了許久,目光一定,跟上了一個落單的火班士卒。


    一直北行至孫家坑附近,行人漸漸稀少,祁京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在這裏做什麽?”


    那士卒回過頭,卻是一驚,道:“官爺怎麽還在這,昨夜不是已........”


    祁京不慌不忙,轉頭看了一眼身後,又朝他腰間一看,問道:“我還有事,你在這裏做什麽?”


    那士卒不答,也抬眼瞟去祁京的腰間,看到明黃的軍服下染出了血跡。


    正抬手間,隻聽“噗”的一聲,祁京已將匕首捅進他腹中,捂住嘴,拖進巷口。


    直至轉過一個狹窄的拐角,祁京手一鬆,拔出他的刀又是“噗”的一下插進他大腿上。


    “來,自己捂住,不要讓血流出來。”


    “你...你是薑明?”


    “你認識我?”


    “不...呃...不認識.......”


    “怎麽回事?”


    “沒...沒事兒........”


    祁京舉起了匕首,道:“三處傷口,你捂不過來?”


    “有...有事........”


    “說。”


    “昨夜...隆福寺有傳言說你...你混在禦前侍衛裏麵被揪出來了...然後讓所有禦前侍衛都回去..我們是來收斂屍首的...死了太多人了。”


    “捉我的人去了攝政王府,是誰在傳令?”


    “是...是另外一隊...蘇克薩哈大人...我隔得近...聽到有人這麽叫他........”


    祁京問道:“他下了什麽命令?”


    “他說你已經在攝政王府死了...讓我們好生收斂屍首,他會給上麵一個交代...就這個了。”


    “他是從攝政王府過來的?”


    “是...那邊昨夜發生了大動靜,他帶了許多人,還有一具禦前侍衛的屍首,被砍的不成樣子...隻待了一會兒,就走了。”


    “知道外城右安門的消息嗎?”


    “不...不知具體,但外城這兩日好像也在查什麽人,我們火班也被調了不少人出去...呃........”


    “好。”


    “你.......”


    祁京點點頭,撥出他的刀,一刀抹過。


    他轉身走了幾步,忽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腰間的血跡,又轉回來,換上他的軍服,翻找著他身上有用的東西放進包袱裏,繼續向外城而去........


    ~~


    澄清坊,去往東長安街的街道上。


    “若說你被這麽算計了,我倒不信,單此看來,是心裕這個莽夫惹的禍。”


    蘇克薩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卻隻見心裕的屍首慘不忍睹,歎道:“我早說不能急,你也做錯了,不該隨他一起進去,隻把罪責推到他頭上不就行了,搞得如今又扯上了攝政王府,你讓我們怎麽交代?”


    傅以漸疲憊的跟在身旁,道:“不捉到薑明,怎麽也沒法交代。”


    “你還想去捉他?”蘇克薩哈嗤笑一聲,道:“且不知你在攝政王府殺人的消息已傳了出去,昨夜也有人去宮裏稟報過了,拿你問罪還來不及,不是我救你出來,你早被薑明借刀殺了。”


    “我不明白,他不可能提前就能想到栽贓於我........”


    “還有什麽不明白?”蘇克薩哈有些不耐煩,道:“事實就在眼前,就算當時心裕不進去,他在王府裏也能殺人,而你們是去捉他的,責任是在你們頭上。”


    “那...他借此脫身後,又去哪裏了?”


    “我怎麽知道?別問了,你惹了大禍,先想著自己怎麽脫身吧。”


    “但攝政王府已無人可用,以我們的身份........”


    傅以漸話到一半,聲音漸低,他也實在沒資格就此事再推脫什麽。


    而蘇克薩哈的腳步愈發急促,又道:“死腦筋,事情辦成這個樣子,管你是什麽身份,想好怎麽與索尼大人解釋了?”


    傅以漸側目看著心裕的屍首,心中一沉,道:“說不通的,顧此失彼.......”


    “那就聽我的。”


    蘇克薩哈道:“如今你已動彈不得,先去向索尼大人把事情照實說清楚了,其他的交給我,你別再過問。”


    “你要做什麽?”


    “這你就別管了,我隻告訴你一件事,等我回來後,你要與我站在一起,我說什麽,你都得點頭,不然這事兒我們誰也逃不了。”


    傅以漸沉默著,再不應答,隻隨著隊伍到了午門附近。


    蘇克薩哈也於門前站立,揮手讓人將屍首抬進去,再次轉頭看向他,“我再囉嗦幾句,你聽不聽無所謂。”


    “什麽?”


    “其實沒誰願意去捉那些小人物,我們就是捉不到也無妨,但如你所說,不可顧此失彼。”


    蘇克薩哈道:“所以你進去交代完後,更要撿著重要的事說,而如今肅清西苑的事由與攝政王府的動向便是要緊的,我們也正在做...明白嗎?”


    傅以漸思慮著,又問道:“你為何傳出消息說薑明已死?”


    “你是聰明人,還不知道?”


    傅以漸冷哼一聲,似不滿他這種作為,轉身走進去。


    而蘇克薩哈在後眯了眯眼,又揮手召來了兩個親信,吩咐道:“你們隨他一起去,記住,一定要跟到索尼大人麵前,聽清後過來回稟我.........”


    “是...那大人?”


    “我繼續去捉薑明。”


    蘇克薩哈望著傅以漸雪中逐漸遠去的身影,喃喃道:“一個又一個的都在借刀殺人...也隻有讓他先去探探路了........”


    ~~


    馬京和熬了一夜,隻聽明照坊中動亂不堪,卻還不見有人讓他從房裏出來。


    他心中煩躁,在窗前看了一會兒,來回踱步起來。


    此時,外麵終有聲音響起。


    “哈!我竟是猜錯了嗎?這等聲東擊西的手段,薑明竟是不用?”


    “是...從昨夜至今,都不見他的蹤跡,他想必已不在明照坊藏身了。”


    “沒關係,他還有同夥,外城城門署有動靜嗎?”


    “有,右安門前夜鬧出了亂子,有一輛馬車趁我們人手空虛之際闖了出去,已派人去追了.......”


    “確定是嗎?”


    “他們殺了我們的人.......”


    “那就是了。”


    馬京和附耳聽著,思慮間,蘇克薩哈已推門走了進來。


    他抬頭正想說些什麽,但蘇克薩哈卻是先將手拍在他肩膀上,笑道:“傅大人已失手了,該我們上場接手了。”


    馬京和一愣,問道:“可薑明不是.......”


    “我知道。”蘇克薩哈還是帶著笑臉,接著道:“但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而我接到的命令是肅清全城,隻有他一人怎麽夠?”


    “那?”


    “你的消息有用了,跟我走,去城外捉他們.......”


    ~~


    京城外南麵四十裏,有一大片濕地樹林叫南海子,屬前朝皇家獵場,每到秋天登上高點俯瞰,能見秋水長天,鹿雉出沒,草木碧綠連天遍野而去。


    但如今是大寒時節,注定見不到幾月前的南囿秋風之景了,舉目望去唯有冰雪凝固,草木枯敗。


    天色漸暗,一輛馬車駛入樹林中。


    “等等,跑太久了,讓馬歇歇。”


    “停!別把馬累死了.......”


    韓文廣隻見趙石寶身下的那匹馬已吐出了白沫,喝了一聲。


    “好。”趙石寶勒馬停住,轉身拿了長槍,道:“頭兒你們歇息一陣,我去盯梢。”


    “別去了。”程平皺眉道:“上回就是盯梢漏了行蹤,你被發現了你也逃不掉。”


    “那怎麽辦?”


    “爬樹。”韓文廣道:“不用去後麵,我們的速度比追兵快,能聽見馬蹄聲,但他們會從旁朝前圍住這裏,你去前麵看著,一旦發現他們超過我們,馬上走。”


    “好,我去。”


    韓文廣囑咐完,便讓程平拿水囊去喂馬,如今他們隻一人一匹,又要南下幾千裏,人再累也不能讓馬死了。


    過了一會兒,另一邊的鄭世默喂完了馬,帶著一個包袱走了過來,帶著擔憂道:“南海子雖隱秘,但我們遲早是要出去的,到時隻怕會有更多人來。”


    “不會。”韓文廣搖頭道:“我適才注意過了,追我們的人並不多,大部分人應該還在京城裏追捕祁京,隻是城門署的人追了過來。”


    “消息遲早會傳上去的。”鄭世默道:“而你們還要南下,清廷會封鎖下麵的道路。”


    韓文廣依舊搖了搖頭,道:“祁京說過,範文程已死,不會有人這麽再這麽著重追捕我們。”


    “但終有可能不是?”


    “嗯?”


    鄭世默道:“我適才也注意過了,那些人隻在著重追馬車...等歇息好,我駕著馬車引開他們。”


    “不行,太危險了.......”


    “我知道,你聽我說,我們本就不同路,我去金門,路途要更近一些,而祁兄弟為此也做了許多,你們一定要順利回去,將消息告知永曆朝廷........”


    鄭世默還是對南邊朝廷這樣稱呼,但此時望著韓文廣的眼神卻是珍重,又道:“我帶著這份地圖去金門見大哥,隻要南邊確定興兵北伐,我會立勸他出兵會你們匯合,還有大同的薑總兵,一定會有番作為的。”


    韓文廣心神一顫,道:“我並無把握能促成此事,我官職太小........”


    “但終有可能不是?”


    鄭世默一笑,道:“我與薑大哥曾在宮裏研究過如今的局勢,知江西的金聲桓與王得功已經起事,韓千戶也說李成棟八月已從肇慶出發去接應他們,那麽南昌已必定是陷落了,李成棟是去與他們合擊清軍在九江的主力的.......


    從肇慶至南昌,行軍路途中要經贛州,那是江西的南大門,必定是要拔除的,而戍守贛州的劉元武實力雄厚,隻怕久攻不下,延誤合兵的時間........


    但,金門在贛州後方,隻要鄭氏從金門向贛州出兵,就能與李成棟夾擊合圍,打下贛州輕而易舉,之後再順利去與南昌兵三方匯合,隻要擊退了譚泰,長江以南的半壁江山就從清軍手上丟掉了,最後聯軍北伐,還有大同可接應.......


    這便是你們北上所行之事的後續交代,你們隻要回去稟告這些消息,有周公的書信做依據,南邊朝廷裏肯定有人能看出來,戰機轉瞬,不能再耽誤了........”


    鄭世默沉聲說著,已是逐步靠近了馬車旁,隻見薑卿拿著一隻水囊往薑之升嘴裏喂水,目光一凝,又道:“還有薑大哥,他傷的重,拖不起了,你們走.......”


    韓文廣也看到這些,臉上愈發凝重,正想開口間,隻見前方趙石寶持槍奔來。


    “頭兒,人從我們旁邊包過去了,走啊!”


    聽到響聲,程平也跑了過來,急道:“你那匹馬不行了,我在.......”


    “分頭走!趙兄弟騎我那匹馬,我駕車引開他們。”鄭世默忽然開口吩咐起來。


    眾人皆是一愣。


    抬頭看去,隻見他已與薑卿從馬車裏把薑之升扶出來,又讓蔡川三個捎上平兒和小道童。


    鄭世默往前看了一眼,隻見眾人已上了馬,唯有薑卿一人站在原地.......少了一匹。


    隨即,他背著包袱上了馬車,解下了兩匹馬中的一個,把韁繩遞過去,“薑小姐,你騎這匹。”


    而薑卿卻不去接,她隻看馬車廂往地上一沉,皺眉道:“你這樣速度太慢了,走不了的。”


    “能走。”


    “不行。”


    薑卿依舊搖頭,她知馬車本就跑的不快,此時再牽走這匹馬隻會害死鄭世默。


    “我和你一起引開他們,等你安全了,我再把馬騎走。”


    “沒有讓你一個小娘子去的道理。”程平道:“你騎我這匹,我去。”


    “聽我的,別再耗了。”


    薑卿平時不和他們說話,但出身世代將門,真下定決心時,竟有些威壓。


    她轉而快速把韁繩再綁上,掃視了眾人一眼,又道:“程平你騎術最好,馱著我大哥也能跟上隊伍,韓千戶要帶你們回南邊,不能脫隊,蔡川他們已帶著人,又要馱著周公的書卷,隻有我最輕,我等鄭六郎安全脫身後再回來,你們如果逃脫了,就在前麵一百六十裏處的永定河官道上等我。”


    平兒已然哭了出來。


    “小姐........”


    “好了,祁京也還沒回來,不行的話我等他一起回南邊。”


    薑卿拿了薑之升的長劍掛在腰間,又往袖子放了一把匕首,轉身跳上了馬車,朝鄭世默點了點頭。


    遠處的火光與呼聲愈重,鄭世默神情一頓,也知不能再耽誤,揮起了馬鞭。


    此時天上的大雪與寒風不斷呼嘯在單薄的粗衣上,他卻隻感心中熾熱。


    “韓千戶...諸位...同誌...我們贛州再會!”


    風雪聲裏最後傳來這一聲呐喊,隨後是烽火湧起,轉而升騰向上,往廣闊的天地間消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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