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這時,前院傳來一聲悠揚的鍾聲。


    有人到訪了。


    “老爺,有人到堂上了。”


    薑鑲皺著眉,手一抖,轉頭道:“誰?”


    “是......”庭外的侍衛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


    “說吧,大半夜的,無妨。”


    “是恭順侯...說有要事來找老爺。”


    薑鑲聞言似乎鬆了口氣,回過身道:“我去見他。”


    祁京聽著,一手拿著長劍,一手卻舉起了槍。


    他已說完自己的事,地圖也留在了書房桌案上,若是薑鑲臨陣變卦,他要逃脫,隻能劫持薑鑲,因此,他一直不願讓這老將離開自己的視野。


    而薑鑲卻似乎沒看到槍口一般,從後徑直走到他麵前,道:“既是有要事,老夫也不與你多說了,隻還有最後一事,你怎麽出城去?又怎麽將人快速帶到這裏?”


    祁京看著他,沒有說話。


    “容老夫去前堂,拿一道軍令給你,這般,你才不會讓人發現...再者,吳惟華此番來見我,是來商議兵權歸結之事,我要配合你們,總得手上有些權力,而你要合作,總該有誠意,今夜我可是一直對你沒有保留,此番流傳出去,我一個誅九族大罪少不了。”


    祁京沉默著,轉頭看向了守在門口的方仁,以及還在院門口偷看的薑卿......


    “好。”


    “有膽魄,老夫且去且回,很快。”


    薑鑲聞言,丟給方仁一個眼神,示意他圍住這裏......


    自己則是負著手,穿過西苑,到了堂上,隻見吳惟華站在堂口,身後布滿了八旗軍。


    他才定睛望去,就見和度已從吳惟華身後走了出來。


    吳惟華在此時卻已趴在了地上。


    “薑大人。”


    一聲簡短的問候,和度並沒有走進來的打算,而是一屁股坐在了吳惟華用後背作凳上。


    和度開門見山,道:“今日才說的軍權,我給你要回來了,你看,他已答應了。”


    薑鑲笑了笑,道:“大貝勒這是什麽意思?”


    “這樣,我簡短的說了吧,將人交給我吧。”


    和度道:“我想我今早已經說的很明白了,按理而言,薑大人應該知道我的意思,以前之事在我這早煙消雲散,你看,我們也成了兒女親家。但我想不通的是,我在外麵等了這麽久,卻還是沒等到薑大人的一句通報,難道我和度就這麽不可信嗎?”


    “這個細作將大同鬧成這般模樣,如今人人自危,誰還敢出來辦事?薑大人既已表明態度,殺掉他也是應有之意,別忘了,陸儀正的死我到現在還壓著,此事若是上報朝廷,加之信陽的索卓羅,不僅會驚動皇上,更會惹惱了攝政王,不收了尾,萬一引火上身,對我們都沒好處,孫文太能鬧騰了,交與我殺了吧。”


    薑鑲良久無言,閉上銅鈴般的眼睛,似乎是睡著了,但片刻間,還是將原本的意思說了出來。


    “是,老夫一開始是有些心氣,但也早就泯滅了,正準備將那小兔崽子殺了,交給貝勒了解此事。”


    和度一笑,如他所說,前麵的幾句話隻是走個過場,真正的心意,還得看雙方怎麽做。


    大家都是聰明人,既然能想到一起,他也不吝嗇繼續說下去。


    “薑大人想必也知道陸儀正來大同所做之事,他被刺殺了,卻還有我,我已看過陸兄來往的書信,知道他之所以在著重調查這支細作之事,是因為他們是來大同引誘漢將謀反的,如今出現在薑大人府中,我不意外,因為我一早就已知道薑大人不會反叛。”


    薑鑲點頭,道:“但,此人身後還有一批細作藏在大同城外,將他殺了是省事,可線索斷了,再有人被刺,這事一樣包不住。”


    和度聞言,卻也沒有將薑鑲言語中隱隱的包庇之意點出來。


    在他眼中,他已帶兵來到了這裏,不管如何,他都要在今夜把孫文殺了,原未指望過薑鑲開口,如今聽他這般說,倒是意外之喜。


    一抬眼,他已示意手下的人向著後院包圍而去,接著道:“明廷僅是甩出幾枚棄子,就以為能引誘北方眾將上鉤?我猜孫文逃到此處,應該是什麽都丟了吧?僅憑一張嘴,來勸薑大人造反...嗬嗬......”


    “不若像我一樣。”


    和度拍了拍身下吳惟華的頭,眼神仿佛是在看一條狗。


    “送些實際的,才是要緊之事。”


    “而明廷呢?都已逃至南方蠻荒之地,卻還做著統一天下的癡夢,派幾個無名小卒過來,把薑大人當什麽了?朝堂黨爭的籌碼?此般行事,以為殺了幾個小人物就能挽救局勢?讓薑大人背棄我朝去做那兩麵三刀之輩?我看,簡直可笑至極!”


    這一聲“可笑至極”擲地有聲,和度卻已在此時收斂了神色,繼續道:“我也並非在毀謗南邊明廷,但隻看近些年他們所行之事,難道薑大人還不明白嗎?若是有心爭奪天下,那我大清就是賠上所有八旗軍跟他們明刀明槍打上一場又如何?在後搞這種小伎倆,嗬,滾他娘的蛋!”


    薑鑲一直沉默著,望著外邊寂寥的天色,神情呆滯。


    和度又道:“如今,我已與薑大人談好,吳惟華也送上門來了,明日...明日,薑大人就可去軍中驗視,若是麾下眾將是有任何一個遭受委屈的,我和度將腦袋摘下來給你,難道這般,還不比朱明可靠嗎?為此殺幾個無名小卒,既保全了薑大人的氣節,又能向朝廷解釋陸兄之事,有何可猶豫的?”


    “明廷棄薑大人如敝屣,我大清卻想真正護住薑大人的氣節。”和度道:“薑叔父,別猶豫了,殺了孫文吧,別讓他再在城中胡鬧了。”


    “好。”


    薑鑲起身,道:“大貝勒在此等候,老夫去去就來,適才已讓人圍住了他...”


    “叔父何必親自去呢?那人身上有火器很危險。”


    和度又叫了聲叔父,這種稱呼外乎已在表明他的意思。


    薑鑲點頭,道:“卻是還有一事...他們在信陽拿到了從京流出去的地圖,如今雖交給了我,但隻怕身上還有。”


    “既是要向朝廷交差,就把事情辦的更完美些,也替英親王做完此事,少幾分後顧之憂。”


    ~~


    西苑後門,祁京依舊站在那,看著守在門口的方仁,目光平靜。


    薑鑲重新負著手走過來,目光落在一旁的梅樹上,似在沉思。


    “無妨,是來與我商議兵權之事,此人狡猾,看親王府與老夫定親,特過來示好。”


    “嗯。”


    薑鑲一抬眼,道:“你適才與老夫說了一句詩,然後呢?”


    “沒了,隻記得這一句。”


    薑鑲依舊回頭看向祁京,道:“什麽意思,老夫卻也沒聽懂。”


    “我曾認識一個人,那時時局動蕩,他與我是對手,這首詩也是他年輕時離家所作,大抵是說,他自離鄉,就不必魂歸故裏了,整個天下都是可以埋葬他的青山。”


    “嗬,你說你不懂詩,卻能識得此句,向老夫明誌?不名揚天下,你也不想回去了?”


    “不,這句是送給薑大人你的。”


    “那就在譏諷老夫?”薑鑲冷笑道:“埋骨何須桑梓地...祝老夫會死在這裏?”


    祁京搖了搖頭,道:“不是譏諷,隻是想以此句,說明你我有共同的誌向......”


    “哈...老夫何時與你這黃口小兒在一條路上?”


    “是,不為個人之名利,拯廝民於水火,救大廈之將傾...而為天下人皆得安居。”


    薑鑲一愣,他是知道這句話的,上次殺陸建章時,這小兔崽子就是用這句話誆了人,但此刻祁京再提起時,卻是有種別樣的感覺。


    祁京道:“適才出去,是有人來捉我了?你手上沒有軍令...是誰?那個和度?”


    “哼。”


    “你既已知道我在談事時出去,是有變故,為何不逃?等我回來,這時卻是晚了。”


    薑鑲一揮手,埋伏在四周的侍衛已全部持刀站出來。


    然而,祁京卻是沒看他們,眼睛直盯著薑鑲,道:“我不逃,是因為你已經做出了選擇。”


    “那不過是想等你將一行人全部集齊,好一齊殺了。”


    “然後呢?你近些年所做之事算什麽?”


    祁京沒有舉槍,而是拿著薑鑲送他的那把劍,道:“甘願冒著巨大的風險聚攏人手,聯絡明廷,在高壓下籌謀等待,更是凶險萬分...可就算來的不是我,而是南邊的高官使節,你們的謀事就一定能成功嗎?你做這些,總不是為了消遣了吧,而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如果不是心中尚有誌向,又何苦如此?”


    薑鑲沒有回答,已然有些愣在原地。


    他是有主見之人,本就已拿定主意,不論祁京說什麽都不會手下留情,這也是關乎身家性命之事。


    但,唯一讓他有所猶豫的,是他自己的本心。


    前堂和度的話說的很明白,明廷已然破落了,隻在瞬息就會滅亡...可自己這些年在大同千辛萬苦,如履薄冰,委曲求全...在清廷八王到來時,在毅然遞出那份奏疏時,在忍受踐踏時...焉能不知希望渺茫?


    可終究還是想試一試啊。


    埋骨何須桑梓地...為何?


    耳邊,隻聽祁京話語又起。


    “我送大人這句詩,不是為明廷,而是為薑大人與我有同樣的誌向,希望天下漢人不會淪落為異族奴隸,我們可以挺直了脊梁生活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而不是他們口中的懦弱,兩腳獸,不敢與之一戰之輩,所有許諾的利弊都是為個人一家之姓,可人人中飽私囊了,這天下的漢人又該怎麽辦?


    大人所言,我聽出,不是為明廷一家之私,而是為天下漢人之安居,我雖來自南邊,立場不同,但驅除胡虜,恢複中華的誌向卻是相同的,你我皆願漢人有一個強盛的王朝,終有一日,不會為異族人的一己之私而一念身死數百萬人,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我們,終究生於漢地,是華夏之人......”


    “夠了!”


    薑鑲忽然大吼一聲,強行打斷了祁京的話,飛速上前,一把搶過祁京手中的劍一把丟在了地上。


    他雙目充血,將拳頭握的節節作響,看著那把自己送出的劍,那把青年時盧象升譏諷他的劍,似有萬千怨氣。


    仿佛是受夠了長久以來的屈辱勞累,這一丟,極為用力。


    劍身透過劍鞘,發出的聲音在風中叮叮作響。


    薑鑲頭上的辮子也被吹的隨風搖擺。


    他不怒自威的臉上剛毅異常,顯得很威嚴,但精氣神卻在這一刻降了下去。


    “你若有此氣魄,又豈會死在老夫手上!嗬,一個將死之人的破劍,少年郎不要也罷!”


    薑鑲抽出長劍,一把將其插在地上。


    “狗東西!老夫幾十年後也不如他!”


    他這般輕輕說了一句,竟是恨極了自己。


    一手收回,薑鑲看著祁京,神色鄭重起來,道:“老夫失禮了,將送出去的東西拿了回來,你也該給老夫一點教訓,舉槍吧。”


    祁京微微一愣,看著湊近的薑鑲,已明白過來。


    眼前這怒氣衝衝的老將軍,竟是在這一瞬間改變了主意?


    薑鑲也不遮掩,又道:“方仁,把人收了,去引開和度那些人,孫文,你劫持住我,後麵還有八旗......”


    祁京卻已搖了搖頭,拔出了地上的長劍。


    “不了,薑大人已做出選擇,我自己走,不必連累薑大人。”


    說著,祁京迅速往後退去。


    “薑公再會。”


    薑鑲一點頭,眼中卻沒有了執著的意思,道:“去吧,明可亡,清可滅,天下漢人不可亡...老夫...就陪你賭一次,去將人帶來......”


    “明白,我會將人帶過來。”


    薑鑲抬起頭看去,見祁京拿著劍,身姿挺拔,有些羨慕。


    未久,就聽前方傳來了一聲槍響。


    他釋然一笑,撿起地上的劍鞘,往外堂走去。


    最後打動他的,不是祁京,也不是明廷,而是他自己盼望了數年的希望。


    “人生無處不青山...老夫...還是選擇第二種吧......”


    ~~


    祁京看著第一個被他擊斃的滿人,深吸了一口氣。


    隨即收起了槍,裏麵隻剩一顆子彈了。


    於是,他看著前方衝出的滿人,提起了長劍。


    他隱隱有種直覺,自這次見過薑鑲後,他們可能不會再見麵了。


    這個老頭,僅送了他一把長劍,這恐怕就是他的回答了。


    不是他們在書房中說的千言萬語,而是一把冷冰冰的武器。


    但若用一兩句話來說,這是北方僅存不多的漢將想要告訴南邊明朝的一句話。


    “機會隻在一瞬,戰事既起,萬不可輕言退兵......”


    ......


    “細作在哪!”


    “圍住他!”


    “咚~”


    長劍淩空而起,隨著總兵府西苑更西的方向,繼續向前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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