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和不幸之間,到底哪裏是界限呢?


    昨天,她還在窗欞邊遙遙遠望,盼望自己心愛的男人早日凱旋。


    窗邊插瓶的紫陽花迎風招展,在日光下開得很是溫柔,可越是綻放,枯萎得越是迅速,出於莫名的心情,紅姬將插瓶早早地扯到陰影的角落,盼望這些鮮切的花束可以活得再久一些……


    或許不該這樣任由它們盛放,處理之後做成永不凋零的幹花也是個不錯的想法。


    這是她昨日的苦惱,近在眼前,甚至能從苦惱的間隙裏品味出淡淡的甜味。


    可生活急轉直下隻在一瞬之間。


    可怕的疫病在遊郭中傳播——這是小滿回來的時候帶來的信息,作為閑聊的談資告訴了紅姬。


    第二天,紅姬就病倒了。


    高熱、呼吸不暢、身上出現可怕的紅疹與水泡——和疫病患者的病症一模一樣。


    禦藝所夫人感到懊惱和焦慮,捂著口鼻地來看她,責罵她真是個蠢貨,連保護自己都做不到。


    責罵之後,就是出於好心地告訴她感染的緣由:“……她嫉妒你的好運,所以在你的衣物裏做了手腳……”


    天哪,隻在傳奇故事中聽說過的女人之間的勾心鬥角,紅姬死都想不到,竟然會在自己身上發生。


    “夫人……我好恨……”紅姬通紅著臉,腦袋快要燒成一團熱騰騰的漿糊,卻紅著眼睛,流著淚地詛咒那個嫉妒她的人,“請一定不能放過她……”


    可總是偏心紅姬的禦藝所夫人,這一次麵對她的請求,卻隻是歎息:


    “她還能賺不少錢呢……什麽放不放過……隻要在這遊郭中長大,一輩子都逃不出去——這樣你可以如願嗎?”


    紅姬睜大眼睛,眼白處都是蔓延的紅血絲,眼珠像是被鬼爪抓住。


    可以如願嗎?


    怎麽會!


    她控製不住。


    控製不住自己熾熱的呼吸,控製不住劇烈的心跳,控製不住身上紅斑處的瘙癢,她控製不住那些沒出息的眼淚流淌而下。


    但是她的願望……並非是要報複誰、憎恨誰,她明明隻是想要……在自己的屋子裏,靜靜地等待心上人的歸來……


    “我……還能好嗎?”


    她迷迷糊糊地詢問禦藝所夫人。


    “……”眼前的夫人似乎無聲地歎了口氣,然後就偏開了視線,側身過去不再看她,“幾個掌櫃早就出錢請了醫師來開藥,到時候讓小滿給你拿藥……”


    禦藝所夫人說完話,看了看紅姬的屋子。


    這是遊女屋中數一數二的好房間,位置 、環境、布置都很是優秀,如果隻是給一個病重的遊女養病,未免也太浪費了。


    “……你住在這裏,拿藥也不方便,給你挪個屋子吧……”


    並非是商量,紅姬下一次從高熱的昏迷中醒來,就發現自己換了住所。


    小滿端著藥喂她喝下,紅姬的喉嚨腫痛,吞咽藥水猶如咽下刀片。


    但她還是堅持治療。


    她讓小滿把自己的手腳綁起來,以免睡夢中瘙癢撓破膿瘡留下疤痕;又讓小滿把自己的衣物、首飾、家具全部都送去典當,用錢來請更好的醫師治療。


    為了錢,有位醫師來到她的房間,檢查過身體狀況,就歎息著開了些雷同的藥方,讓她保持鬥誌努力活下去。


    保持鬥誌?


    努力活下去?


    紅姬在灰撲撲的被褥中艱難喘息的時候,聽到這簡短的兩句話,簡直差點笑出聲來。


    啊啊……保持鬥誌……努力活下去……


    如果生活真的是這麽簡單的事情……為什麽,連她床頭的紫陽花都凋零了呢?


    那束被帶來新房間的插瓶紫陽花,在沒有光的房間裏,綻放也做不到,不過短短的兩三天時間,就蔫巴巴了花萼,後頭連莖稈也吸不進水,偌大的花球低下頭,眼看著就要……不,其實已經死去了。


    她的生命……在病情愈演愈烈的現在,也快要死去了。


    怎麽辦呢?


    喝下並無二樣的藥水,紫陽花流著眼淚,鹹澀的淚水淌過臉上的創口,有刺痛的感受,可這所有的一切痛苦,在她看來已經無關緊要了。


    她要食言了。


    她失去了那間屋子,失去了自己的臉麵,失去了健康的身體,她……


    為什麽,不幸來得悄無聲息,如此迅猛地抓住了她呢?


    不甘心啊!昏迷的時候都要尖叫出聲的不甘心!


    “小滿!”紅姬流著眼淚,拉住了小滿小小的手腕,“去繼國府……去找人……說,就說岩勝大人喜愛的女子……要病死了……讓他們來救我!”


    小滿把空掉的藥碗放下,揚手抹去眼眶裏的淚水,答應下來。


    她先是帶來了繼國府的侍從,女侍從站在門口捂著口鼻看了看紅姬的狀況,又在附近打聽一圈,就回去稟告了情況。


    接著這之後,小滿帶來了遊郭之外的新的醫師。


    “他說,一定可以治好紅姬姐姐!”


    小滿說話的時候,罩頭的紗布下麵,額頭也長出了紅色的瘡疤,但是紅姬已經看不見了。


    就像她也沒看清新醫師的麵容一樣。


    隻記得這是個說話如同詠歎般優雅的男子,一抬手一回眸總有股貴族公子的風雅韻味,他對待病重的紅姬,連看診都沒有,直接給了小滿藥方去準備煎藥。


    第一帖藥,病情毫無變化。


    第二帖藥,病情開始惡化。


    第三帖藥,紅姬失去意識。


    ……


    等她再次恢複意識睜開眼睛之時,小滿渾身滾燙地暈倒在自己身邊,枕邊的紫陽花插瓶裏,蔫頭耷腦已經死去的花束,混合著根部渾濁的水液,成了黑灰色難聞的一團麻煩。


    紅姬喘息著望向低矮的天花板,恍然發現自己已經又更換了房間。


    是遊女屋地下的那間……三疊大小,沒有窗戶的閉塞空間,永遠潮濕的天花板和地板,空氣中有股腐爛的腥臭味,說不清是土腥味還是別的因由……


    怎麽辦……


    在黑暗中喘息,紅姬滿是創痕的軀幹中,空蕩蕩的腦海裏,生出了數不盡的難過與渴求來。


    等不到了!


    她迷蒙的視線裏浮現一道溫柔的月光,月光如水越過窗欞,落在那位大人的身上,映出淺淺一圈光暈,裸露在外的皮膚好像在發光……


    纖長的睫毛投下濃密的剪影,那下麵是一雙泠然無情的眼睛,言辭很少,對誰都不在意,沉默的時候就像走進人間的琉璃神像,引得人情不自禁的喜愛,情不自禁的尊崇……


    那樣一雙眼睛,望向自己的時候,卻偶爾會浮現些溫柔的幻影來:


    “紅姬,你今天這樣就很好……”


    這樣就很好……


    ——岩勝大人!


    紅姬垂死的靈魂,再次掙紮著呼喊起來。


    吱——


    三疊小室的門被人從外麵打開了。


    來人的倒影投到室內的一主一仆身上。


    “這一次也不行嗎……”


    醫師失望的歎息聲響起,他的手揣在袖子裏,冷淡地看著室內將死的兩人,紅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猶如正在狩獵的野獸。


    “救……救我,求你……救我……”


    紅姬從被褥中艱難地伸出手來,向著門外的男人求救。


    她的醫師聽到了,饒有興趣地挑眉:“你想活下去?”


    啊……活下去……


    “是……我要……活……”


    死亡已經淹沒了她的軀幹,隻有口鼻還在倔強地露出水麵呼救。


    這樣的堅持,終於打動了無情的醫師。


    “哦?你活著的欲望倒是很強烈……”


    死亡之水無盡蔓延,她直愣愣望向光線傳來的方向,眼眶中卻一片空洞,在被沒頂之前,她吐出胸腔裏最後的一點空氣:


    “……大人,等他……”


    無法等待的紅姬,終究還是食言了。


    “啊!既然這樣想活著……”


    醫師思考一下,憑興趣決定之後,抬腳走進了這間小室。


    他將自己的血液賜給了被死亡抓住的人類,下一次,當這靈魂再次回到人世間,睜開眼睛的,將不再是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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