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幾位繼國的旁係子弟,幾位叔伯,還有老僧在靈堂裏守了一夜。


    等到第二天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前院逐漸嘈雜起來,老僧被叫起來吃早餐。


    他熬了一晚上,一直不住嘴的念經,早上一看卻精神爍爍,雙眼明亮,一邊挑揀著適口的小鹹菜,一邊用好奇的視線打量每一個前來祭拜的人。


    等你們飯畢,老僧就對你露出溫和的笑容來:


    “繼國家真是人才濟濟,繼國老爺在天之靈看到這麽多人前來悼念自己,應當也是十分舒心的。”


    這種無意義的寒暄有什麽意義呢?


    你垂著眼睛地詢問老僧:“父親……他會成佛嗎?”


    僧侶們是神佛在俗世的代言人,貴族之家每逢白事請他們前來超度,自然是想要有人在佛前說些好話,好接引去世者去到佛祖麵前。


    慣例如此。


    可父親所願真的會成真嗎?


    你直截了當地詢問老僧。


    “啊呀,這個……”


    聽到你直白的問題,老僧眉毛微抬,下一瞬就習以為常地應和起來:


    “當然了,繼國老爺供奉佛祖的心一直非常誠懇,他和夫人的長明燈早早在佛前點燃,我想,天上的神佛一定已經將他和夫人的靈魂接引走了……”


    “……”


    你看著靈堂前供奉的神像,沒有說話。


    靈堂上擺放的黑檀木的神像,是母親過去總供奉的那一尊,記憶中,母親在世時,每天早晚都會向神龕敬香供奉,祈求神佛保佑家族平安;


    母親去世之後,這尊佛像就蒙上細絹布,被收進了倉庫之中。


    是這個冬日裏,父親晚上睡不著覺,又無事可做,身體已經垮掉了,還鬧著要去清水寺禮佛,你不堪其擾,就將母親供奉過的神像搬到了他的麵前。


    他果然就此安靜下來,再沒找過你或者緣一。


    有任何事情,都隻和母親全心信賴過的神像訴說。


    侍候他的仆從和你稟告過,說父親有時候會在神像前說你和緣一的壞話:“哎呀,有這種子嗣真是悲哀,到現在已經完全不來看我了……”


    你讓父親院子裏的人管住嘴巴,就任由他去了。


    現在,靈堂上供奉的是同一尊神像,超度念經的是同一位僧侶。


    在生命的最後,和母親在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上重合……


    父親會因此成佛嗎……?


    老僧大概以為你的沉默是在彷徨,因此出言安撫你:


    “會的,繼國老爺一向虔誠,供奉也未曾落下,這些事情,佛祖都是看在眼裏的!”


    “……”


    你麵無表情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喊人服侍老僧去休息,自己轉身離開。


    父親下葬的那一天,緣一還是沒有趕回來。


    你甚至不確定繼國家的信件是否已經送到前田利城。


    畢竟父親的葬禮並不如何隆重,停靈三日就入了墳塚,他的棺槨放在母親的棺槨旁邊,封土填埋的時候你想到母親的臉,還有父親的臉。


    就覺得母親應該還是會一邊責怪,一邊歡喜地去迎接父親的到來。


    她就是這樣的女人。


    母親去世很早,你對她的印象已經有些不清晰了。


    多虧父親這些年來一直的念叨,你逐漸分明,在父親那個髒汙混沌的心靈世界中,母親大概就是唯一不可玷汙的一片百合花。


    百合花……


    這個形容加上你記憶中的殘影,你一下子想起母親的神態來。


    父親在病痛中死去了。


    她會如何對待自己的丈夫呢?


    她一定是微笑著,溫柔地將父親抱到懷中,用柔軟的語氣和他說話,一邊小聲責備他給孩子們帶去痛苦,一邊又包容地接納他的到來。


    那是……父親無論走到何處,都渴求著的【歸處】……


    【歸處】……


    “去找一個……會讓你流淚的人。”


    你想起父親說的話。


    讓你流淚的人……


    為之流淚的人……


    你腦海中立刻掠過些不快的剪影,那些片段一晃而過,以至於你無法辨認就離散開去,最後什麽也沒剩下。


    周圍的親朋還在歎息著,閑言碎語傳來,說繼國老爺下葬有些草草了事,分明是冬日,多等待一段時間也沒什麽……


    等你視線一一掃過,那些喋喋不休的人就噤若寒蟬地住了嘴。


    因為父親和緣一的放權,你的話在繼國城依舊很管用,大家不願意為口舌之快賭上家族的未來。


    這件事情你的確做得不夠盡善盡美,至少該等到緣一回來,可稍一思索,又覺得沒什麽所謂。


    做得好和做得不好,他們的評價在你看來毫無意義。


    你不認為緣一會因此責怪你。


    父親去世的那天,所有在他院子裏服侍的人,你要求他們不能將當天的見聞透露出去,一個字也不行。


    大家因為家主去世而惶惑不安,接收到唯一主事者的指令,即使不明其意,也全都木訥地答應下來。


    其實這也是多此一舉,父親和你說話的時候,他們都離得很遠,父親自以為呐喊的聲音,其實都低不可聞——根本沒有別人聽見。


    你隻是為了以防萬一。


    不可以說話的嘴巴閉上,那些可以說話的嘴巴,無論說什麽都無所謂。


    你想得很清楚,做得很果斷,可置辦葬禮果然不是什麽快樂的事,你走下安置墳塚的小山,走進繼國城,在天色漸漸暗淡下去的時候,站在繼國城的大道上,突然想起那束等待你的紫陽花。


    “岩勝大人?”


    察覺到你腳步的方向有變,雨驚訝地叫著你的名字。


    啊……你做的,實在是很不合世俗禮節的事情……


    但是你已經懶得表演了。


    “我去看看紫陽花,你不要跟來。”


    你這麽下達了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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