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十分奇妙的體驗。


    你看著緣一。


    緣一注視著你。


    他又在期待你向他給出一個答案了。


    ——水池裏的金魚……生活得,快樂嗎……


    在他的目光之中,你的靈魂似乎分成了兩半,一半沉重地落在軀殼之中,控製著這團血肉的呼吸與行動;


    而另一半,像是拋下了所有枷鎖的一縷青煙,在你腿邊飄飄蕩蕩凝聚成一個孩子的形體,穿著漂亮的衣服,束著得體的發髻,身高還不到你的腰部,臉上卻綻放著陌生的肆意笑容。


    他一隻手指向麵前的緣一,一隻手牽動你的袖子,仰頭看向你的視線中,有股說不出的壓抑與孩子氣的惡意:


    “喂喂!為什麽他問你,你就一定要回答啊!?”


    “這不是很奇怪嗎?”


    “為什麽一定要忍讓這個一根筋的家夥啊!”


    “明明你很痛苦不是嗎?”


    “雖然這痛苦毫無價值,也很好笑,但是既然你這麽痛了,就讓身邊的人和自己一起痛苦如何?”


    這是隻有你才能看見的惡鬼:


    “所以啊——直接告訴他吧!說他是個笨蛋!什麽都不知道!除了一身武力根本毫無價值!”


    “告訴他啊——告訴他,什麽難過嘛!什麽為人生感到高興——人生本來就毫無價值!他這一生,除了作為大名手中的刀好用,其實毫無意義!”


    “告訴他啊——告訴他,現在向你尋求答案和安慰的樣子,簡直醜陋得不行,軟弱得讓人發笑!根本就不想承認這樣的家夥是自己的主君呢!”


    “說啊!岩勝!說啊——讓他在你麵前痛哭流涕,掙紮著,流著眼淚自戕吧!他根本就不該出現!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


    “就是這家夥!就是這家夥——”


    他越說越生氣,簡直要扯著你的袖子跳腳起來,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裏也開始有血絲浮現,聲音尖銳刺耳:


    “——如果沒有他就好了!你的人生!隻要沒有他的話,你的人生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失敗透頂!都是他的錯!”


    你:“……”


    你耳中似乎有嗡鳴聲響起,竹林中不算明亮的日光,落在瞳孔中莫名炫目起來。


    你倚靠著身後粗壯的竹木,閉上雙眼靜靜努力忍耐,才終於壓住了內心猛然湧上的驚悸與衝動。


    “……”


    “……”


    竹林中有冰涼的風吹過,有枯敗的竹葉落在你的鬢發上,你該伸手拂去的……可這個瞬間,不知怎麽回事,你的軀體分明毫無問題、並無損傷,卻連呼吸的力氣都要失去了。


    ——我想……


    你安靜地睜開了眼睛。


    視線範圍內,緣一和你閉眼前一樣,專注地注視著你。


    “……”


    “……”


    你腳邊那個隻有你可以看見的孩子……他流著血淚,吵鬧不休:


    “去咒罵他吧!否定他的痛苦!否定他的過去和現在!”


    “為什麽啊——為什麽隻有我一個人這麽難過?!——這不是很不公平嗎?”


    你緊緊咬住腮幫子,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麽回事。


    你一定是生病了。


    “……”


    “……”


    你終於垂下眼簾,能夠正常開口的時候,說出來的是自己都感到詫異的回應:


    “你在難過?”


    緣一怔了怔,然後坦率地告訴你:


    “是,我對自己感到難過。”


    明明在傾訴痛苦,他的聲音還是那麽平穩——可你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腳邊喋喋不休的小孩因為這個回答沉默了一下,然後就仰起頭,對著你惡狠狠地說道:


    “他隻是在賣弄感情罷了!因為你很吃這一套,所以他總是這樣……他肯定不是真的難過,你不要心軟哦——”


    “狠狠罵他一頓就是了!總是說好聽的話糊弄他!這樣行不通的!都是假的!這樣隻是在欺騙他而已!”


    ——水池裏的金魚……生活得,快樂嗎……


    腳邊的小孩喋喋不休,而你的軀體竟然在這份吵鬧中輕鬆了一些。


    你聽到自己冷靜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在為什麽感到難過?”


    緣一的聲音遠遠的傳來,他明明距離你很近,可是這一次回答的時候,連他的聲音都有些飄忽了。


    應該是竹林中風的緣故:


    “……我不知道……隻是,心髒好像空了一塊……每一次,失去什麽的時候……斬殺什麽的時候……看到別人因這些而歡呼的時候——他們在為什麽而高興呢?我會忍不住這樣問自己……”


    “……”


    “可是,果然無法理解,他人的快樂無法傳遞到我這裏來,就像我……我心髒上的空洞,說給他們聽,應該也不明白……”


    你抬頭看向緣一,他低著頭,原本大腿上的手現在放在左胸前迷茫地摸索著,好像那裏真的空了一塊似的。


    “……母親和我說,人與人之間會產生聯係,會互相理解;兄長和我說,要為了保護珍視的一切而揮刀——我相信著這一切,因此努力去做了……”


    緣一抬頭看向你,他的雙眼,在昏暗的光線中,似乎有水波蕩漾:


    “可是,還是會感到難過……兄長……這是為什麽呢?”


    你腿邊的小孩突然靜默:“……”


    ——水池裏的金魚……生活得,快樂嗎?


    從小到大,你從未養育過什麽。


    兔子、鳥雀、金魚,這些其他貴族孩子一時興起會養育的寵物,你並無興趣,從未投入精力。


    你誌不在此,沒有那份柔軟的愛心與關懷。


    你隻是……很小心的、很小心的,照顧過,你的兄弟。


    因為他是個需要照顧的笨蛋。


    ——緣一是你的弟弟,母親拜托你要好好保護他哦!


    母親認真地托付過你。


    ——身為兄長,我會保護你的哦……緣一!


    你也如此許諾過。


    所以,責任使然,你真的,十分小心的、盡你所能的、照顧著你的笨蛋兄弟。


    可是……你的照顧,真的是正確的嗎?


    你看著眼前的緣一。


    陽光透過葉片間的縫隙,打在他身上,有一片一片模糊搖晃的昏暗光斑;因為風起不休,光線搖曳,他坐在那裏,隔著光影的距離,像是身處一片水漾的紋路之中……


    他看著你的眼神,有純然的困惑與難過,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過去,也是差不多的環境中,他對你傾訴自己的困惑與痛苦。


    ——水池裏的金魚……生活得,快樂嗎?


    你望著自己的兄弟,從未如此清晰的認識到,他這一生的缺憾與滿足。


    因為愛,後院的母親為他做了一個夢幻般的魚缸,用【和平】與【善良】做了堅實的缸壁;


    你從母親那裏接過他的手,在懵懂中,無意識地在魚缸中注入【保護】與【珍視】的死水;


    母親的愛,是軟弱的毒。


    你的謊言,是虛偽的毒。


    緣一活在這勉力維持的虛假幻境之中,為千瘡百孔的謊言做著戰鬥,他會痛苦是理所當然的——母親為他培育了一顆軟弱的心髒;


    他會困惑是理所當然的——你隨意編造的謊言根本經受不住現實的拷問。


    緣一總有一日會夢醒。


    會明白這世上根本沒有那些肥皂泡樣、五彩斑斕的愛與理想。


    而他……


    而他——


    “兄長?”


    緣一在你的目光中不安起來,他輕聲呼喚你。


    你嘴唇張合,在意識到之前,問出一個奇怪的問題:“你有多難過?”


    緣一眨了眨眼,他認真思索:“……”


    他努力思索:“……”


    他竭力思索:“……”


    大概是文學老師對他的教育實在失敗,緣一在長久的思索之後,還是沒能想到一個足夠好的形容詞來說明,於是他笨蛋一樣地張開手臂,在空中比劃出一個很大的圓形來:


    “非常非常——難過。”


    你:“……”


    你嘴角抽了抽。


    但緣一的表情很認真,他竭力比劃,手臂長得很開,甚至都顯得滑稽起來:“非常非常——難過!”


    你:“……”


    他是笨蛋嗎?


    你腿邊幻夢樣的小孩同樣露出無語的表情:“他是笨蛋吧!”


    啊……無法反駁。


    “但是啊……”


    那小孩猶豫著扯了扯你的袖子,仰起頭,白淨的臉蛋皺起來,眉毛擰成一團,嘴裏卻心不甘情不願,慢吞吞的,說出了妥協的話:


    “他說他很難過誒……”


    “……”


    “沒辦法啊——緣一是不會撒謊的!他真的非常非常難過的話——那就沒辦法了呢……”


    “……”


    他雙手合十,認真向你請求起來:“岩勝,我們說過,要保護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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