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場戰役獲勝之後,後麵前田利殿下的部隊又與敵人對戰了幾場。


    大概是第一場戰鬥打掉了對方的士氣,後麵雖然換上新的主將,對戰之中卻再無威脅可言。


    無論何處的刀鋒相接,你們的軍隊都像是磨盤一樣,將對方的士兵絞入、撕碎,毫無壓力地斬殺著敵軍的生命,點數人頭也從原本興致勃勃,到後麵成為了枯燥乏味的一件事情。


    等到對麵的部隊無法形成建製,就有殘兵敗將隱入周邊的山林之中,隨時衝出來咬上部隊一口。


    威脅倒是稱不上,就是十分煩人。


    “既然失敗了……為什麽不投降撤兵呢?”


    緣一和你說起已經陷入泥沼的長期戰爭,往往會露出疑惑的神情。


    明明可以直接去問父親的事情,他卻偏偏要過來詢問你,這讓你感到格外煩惱起來。


    但你還是耐心地告訴他答案:“因為現在的敗軍,退回去也隻是餓死而已。”


    聽到你的話,緣一吃驚地睜大眼睛:“誒?為什麽會餓死?”


    分明是藩屬國閃閃升起的一顆新星,他有時候實在表現得太像個笨蛋。


    果然,如果在別人麵前,還是不能讓他多說話為好。


    你走神地想起這一路上,你們走過的每一片焦土,那些死去的人,和即將死去的人。


    還有這一路經常在路邊看到,有些破損的神祠,被拖出神祠的破碎的泥塑神像……


    土地神並未如他的信徒希望的那樣,好好保護這片土地。


    所以苦難降臨了。


    你不知道在緣一的視角,會如何理解這場戰爭,但你明白站在貴族的視角,戰爭是怎麽一回事。


    “因為他們沒有足夠的糧食,連春耕的種子都找不出來,才會想到來我們的領土上劫虐,如果戰死在戰場上,大名會安置他們的家人,至少給一口飯吃也餓不死;


    如果回去,作為多出的那一份人口,甚至還是背叛大名命令的叛徒——回去也是死路一條……”


    “……”


    你無動於衷地斷言:“他們的命運,早在被征召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


    “……”


    你因為緣一的沉默看向他,就見他臉上露出明顯不忍心的悲憫。


    頗有種神性的慈悲。


    “收起你多餘的善良。”


    你冷淡地警告他:“那可是一群失去控製的餓狼,如果不及時絞殺殆盡,會有其他的村子淪落到狸之村的下場,他們才是真正的無辜……”


    “糧食……當初前田利殿下拒絕出借……”


    “借?”你閉了閉眼睛,聲音微微揚起,“大家都是因為氣候變暖導致蟲害,致使糧食減產,前田利的領地糧食將將夠用,為什麽他們的糧食就不夠?”


    “……”


    “你以為借出去的東西,別人就一定會還?”


    “……”


    緣一還是沒有說話,他低下頭。臉上卻浮現出悵然的低落。


    戰爭的閑暇裏,好不容易和他有的一場兄弟之間的談話,結果卻是你在喋喋不休的說教嗎?


    你也要厭煩這種處境了。


    在首場戰役中【一騎討】絞首地方將領,緣一注定是這場戰鬥中最大的英雄,會在戰後獲得豐厚的獎賞。


    可他一點兒也不開心。


    即使已經熟悉了殺人的流程,他每次甩刀抖落鮮血的時候,神情看上去都格外苦悶。


    緣一不喜歡傷害他人。


    你明白這一點。


    可是這世界上,從來都不是喜歡做什麽就能做什麽的。


    諸如你有時候想要扔掉緣一這個煩人的弟弟,但他總是孜孜不倦戀戀不舍喋喋不休地跟上來和你講話,你連這麽一點小事都無法實現,自然更沒辦法實現他善良又宏大的願望。


    “把你的刀借給我!”


    你衝緣一伸出手。


    他下意識將腰間的打刀摘下遞到你手上。


    【椎切】


    當初鐵平大師隨著刀的送出,興致勃勃的起名,緣一並未認可,但如今,在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場戰鬥之後,【椎切】的名字已經在武士之中傳開了。


    大家都說,有一把新的名刀,將因緣一大人而聞名於世。


    “噌——”


    你將椎切抽出,白色的刀刃反射出森冷的寒光,照射進你的眼睛中。


    椎切和它剛交到緣一手裏的時候一樣,鋒刃完整無缺損,像是剛從火焰中淬煉出來,薄薄的刀刃吹毛可斷。


    而如你這樣的普通武士,腰間的打刀已經換了不知道多少把。


    “椎切……被你維護得很好啊!”


    你忍不住讚歎。


    “椎切……”緣一無奈地接受了這個名字,然後老老實實告訴你,“兄長想要的話,可以送給你。”


    你:“……”


    你原本打算以【借】的名義將他的刀要過來,直到下場戰役之前都不還給他,來告訴他人心險惡,要多長個心眼——結果他開口就是送?


    ——為什麽要和笨蛋多費口舌?


    熟悉的無力感。


    你還刀入鞘,將椎切扔到他的懷裏,麵無表情地說道:“饒了我吧!椎切在我手上,明天就會有你的追隨者來找我的麻煩了。”


    緣一捧著刀,不知所措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將刀佩到腰上,語氣有些無奈:“他們並非追隨於我,隻是追隨於強大的力量而已。”


    “有什麽區別?”


    “……”


    緣一頓了一下,沉默地將椎切佩好,然後才迷茫地看向你:


    “可是,【繼國緣一】,並非隻有力量啊……”


    你:“……”


    緣一看著你,在這段時間的接連戰鬥中,武士們的雙眼往往都因無常的死亡染上漠然的血腥,可他的眼睛……還和之前的一樣幹淨。


    硬要說不同的話,大概就是多了些難過的悲憫?


    對死於他刀下的亡魂的悲憫。


    你側頭躲開了緣一的視線。


    你清楚的明白,緣一在向你尋求認同。


    尋求……你其實也不明白,但是他認為可以從你身上獲取的認同。


    他因強大的力量,在戰場上稱得上一呼百應;可聚在他身邊的人,眼中也僅僅隻有他的力量。


    手上的刀染血,還將沾染更多的血……


    此時的緣一,應該相當迷茫與痛苦吧。


    你隻是略微朝這個方向一想,一晃神的功夫,幾乎要幻視——


    似乎有個可憐的孩子,戴著日輪的耳飾,穿著粗布的衣裳,披散著頭發,赤著腳丫,站在你的腿邊;他怯懦地向你伸出手,希望你可以給予溫柔的回應,他看向你的眼睛,是即使空洞一片、其實蘊含著巨大痛苦的悲傷雙眼……


    他會因此而流淚嗎?


    ——多麽……


    可你懶得繼續深想下去。


    自這場戰爭拉開序幕,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你偶爾會感到憊懶。


    因為思考很疲憊,也很無必要(武士在戰場上最重要的是聽令行事),所以逐漸的,在有些事情上,你開始有意識遏製自己思考的深度。


    隻是平日裏都將這份憊懶隱藏得很好,不讓旁人發現罷了。


    隻要你想,你總能表演得很是得體。


    “不要說這些喪氣的話。”你聽到自己冷靜地駁斥著緣一的軟弱,“大家都信賴你、追隨你,如果連你都流露出迷茫,他們會動搖的。”


    “……”


    你側過頭,避開了緣一沉默的視線。


    靜默的空氣中,你能感受到,那個向你尋求擁抱的小孩,像是被強硬的言辭燙傷,受驚地縮回了手。


    ——哈!


    你憊懶地閉上了眼睛,同時卻感受到一股奇異的愉快。


    ——多麽可悲啊,緣一。


    “我明白了。”


    良久的沉默之後,緣一的脊背挺直,如同值得信賴的家主一樣,平靜地回應了你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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