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繼國家很快找準了自己的定位。


    在內規整家族法度,在外傳揚少主德行。


    說來也是奇怪,你印象中的繼國家,因為父親的存在,下臣們對於主君總是噤若寒蟬,不敢忤逆;


    可在家裏住了不久,你驚訝的發現,後院的仆婦們對待身為少主的緣一,似乎並無多少尊重。


    “緣一少爺!這個時候可不能吃冷的!”


    “緣一少爺,這個是專門為您做的,您趁熱喝了吧!”


    “緣一少爺,老爺有令,您今天需要……”


    你做少主的時候,可沒人敢和你說這些話。


    偏偏被如此對待的緣一卻習以為常,按照仆婦們的要求安排飯食,按照她們所傳遞的父親的要求做些在你看來毫無必要的小事。


    院子裏服侍的仆婦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打掃著院子,即使在主人眼皮子底下也敢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講些小話。


    緣一的近侍綾人以鬆散的態度對待自己的主君,見到了就跟隨服侍,見不到就不知道去了哪裏亂晃……


    還好繼國家的後院裏如今沒有待嫁的女眷,不然說不定會惹出一些不必要的是非來。


    你默默觀察著這些,還在思量該如何改變,而後小寢夫人已經開始以同樣的標準來通知安排起你的飲食起居。


    “應老爺的吩咐,會按照緣一少爺的份例對您進行飲食安排……”


    小寢夫人站在你和緣一麵前,向你稟告後續的份例清單。


    你耐心聽完後斷然拒絕:“我不接受。”


    “……”


    小寢夫人在繼國後院總是沉穩的安定的,這次你說完話,她睜大了眼睛,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母親不在,父親不在意,作為繼國後院唯一的管家,她或許再沒有被人說過“不”字吧。


    “是……是岩勝少爺對哪裏有不滿嗎?”小寢夫人臉上擦著白粉,描得細細的眉毛微微皺著,用嚴厲的目光注視著你。


    你並沒有被嚇到,而是冷靜地點頭:“緣一已經十三歲了,他的份例我看了,還是三年前的水平,這並不妥。”


    “可舊例之前就給老爺過目,他並無異議。”


    她抬出父親的存在。


    你淡定地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是嗎?既然如此,我會去向父親反應——”


    “岩勝少爺!”小寢夫人微微抬高了聲音打斷你的話語,“這不過是小事,老爺平日裏就事務繁忙,您還要以此去煩擾他嗎?”


    你不為所動地回應:“如果你這麽認為的話,那麽是的,我會向父親說明。“


    小寢夫人一直嚴厲地注視著你,可你不為所動,寸步不讓。


    於是她隻能率先低下頭,態度也和緩起來:“是,既然您提出異議,我會根據您和緣一少爺現在的年紀,對份例做出調整的。”


    因為她的態度發生改變,你也配合著露出適宜的微笑來:“那樣當然最好了。”


    小寢夫人鐵青著臉離開之後,一直默不作聲的緣一就湊到你跟前,發出吵人的感歎聲:“兄長好厲害!”


    他的近侍綾人今天也沒看見人,緣一待在你的院子裏,喝的茶都要蹭雨的手被倒到他的杯盞裏。


    你一手搭在茶盞邊,一手輕輕揉捏著眉心,覺得有些心累,眼睛都不自覺閉上:“你所謂的厲害,指的是什麽?”


    “小寢夫人很嚴厲呢!兄長竟然當麵反駁她的安排……“


    你以驚訝的目光看向他:“你連父親都敢違抗,卻對後院一個管家言聽計從?”


    “因為她說得有道理……”


    “什麽道理?”


    “就是……飲食安排很健康,課程安排有秩序,還有節儉持家……唔……”


    在緣一囉囉嗦嗦的思索中,你又忍不住按了按眉心:“可是這些都不重要。”


    “誒?”


    你一邊整理著腦子裏的思緒,一邊慢吞吞和緣一說話:“你的意誌才是最重要的。健康和秩序是他們理所應當做到的,但在這個基礎上怎麽滿足你的嗜好,討得你的歡心——我看不到她身上作為臣下的謙卑,這問題很大……“


    “……”


    “比如你喜好偏甜的食物,結果她呈上來的菜單都是武士慣常的鹹食;比如你不喜歡文化課,她卻將先生的課程安排在容易犯錯的上午第一節;比如你的近侍找不到人,她卻不知道及時給你安排第二位——是因為在繼國家待了許多年,反倒自認為是主人,開始失去分寸自以為是地安排起你的生活來……”


    你說到這裏,忍不住嗤笑出聲:“認不清自己的位置的人,簡直可笑!”


    說完話,你睜開眼睛,就看到緣一更加湊近了你身邊,眼睛簡直要閃亮起來地盯著你:“兄長真的好厲害!”


    “哦?”


    “兄長怎麽知道我喜歡甜食?”


    你對這問題感到莫名:“你出府的時候,經常在丸子攤前逗留——你表現得很明顯啊……”


    緣一又莫名其妙地躊躇起來:“兄長發現了?”


    你伸出手將他湊得過近的臉推開一些,冷淡地回複:“啊!繼國家的少主在小攤前一臉垂涎卻拿不出錢去買的樣子——這場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這個……”


    “你的私庫裏有多少積蓄?”


    “誒?”


    “母親的嫁妝,府裏的月例,你又沒有花錢的喜好,庫房裏有多少東西心裏應該有數吧?”


    在你接連的詢問之下,你愚蠢的弟弟就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傻兮兮地望著你。


    你:“……”


    你甚至聽到身後的雨傳來一聲壓抑的吐息。


    你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疲憊地閉了閉眼睛。


    ——啊,真是的……


    ——為什麽,當初會嫉妒這樣一個愚蠢的家夥呢?


    ——除了武道和心性,作為貴族……這家夥根本一無是處啊!


    於是回到繼國家的第一年,你花費了很大的功夫整頓繼國家的後院,換掉管事的夫人,換掉緣一的近侍,換掉所有不尊重他輕視他的仆人;還有,將他亂做一團的庫房賬簿核對整理好,使得繼國少主終於不至於上街看中了東西卻連購買的銀錢都掏不出來。


    你下達指令的時候,被換掉的仆婦們吵吵嚷嚷十分不滿,甚至鬧到前院的父親那裏,控訴你對老臣小寢夫人的殘酷,對他們這些舊人的無情。


    她們大概找錯了人訴說苦楚。


    父親不耐煩地派家臣去找來仆婦們的丈夫,她們的丈夫當然也在為繼國服務。


    在森嚴的階級社會上跌跌撞撞生存的男人往往比耽於後宅的女眷更能明白權力的可怕,一個個被找來之後了解情況,就誠惶誠恐地告罪,得到寬恕後才敢起身,鐵青著臉將家裏的女人帶走了。


    繼國家永遠不會缺少侍候人的家臣。


    前一天緣一看著哭鬧的侍從,還會麵露不忍,擔憂道:“他們回家會受到責罰吧……”


    你無動於衷地用毛筆將一連串的名字從名單上劃掉:“因為他們做錯了事。”


    “啊……”


    你抬眼看緣一:“你不問他們做錯了什麽事?”


    緣一知情識趣地在你麵前低眉順目起來:“他們讓兄長不高興了。”


    你:“……”


    你快要熟悉這種突然湧現的無力感了。


    愣了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略過他意義不明的話語(就當沒聽見好了),你認真教導他:“下臣就像需要時時修剪的草木,你前些年疏於對他們的管理,他們就肆意妄為、亂長一氣——他們錯在沒有認清自己的位置,沒有將你視為繼國少主來尊重,沒有引導你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


    緣一用沉默的腦袋頂應對你的話語,他的頭發很茂盛,馬尾高高束起,你隱約看到他似乎還用著一條已經顏色黯淡的舊發帶。


    你麵無表情地繼續說道:“雖然我可以繼續修剪他們,讓他們留下——但那樣太辛苦了,既然這一批人不行,就換下一批……”


    你一邊說著,一邊注意緣一的反應。


    你以為他出於淳樸的善良,會出言阻止你,或者露出苦悶的神情,讓你的意誌動搖。


    可並非如此。


    從你開始整頓繼國家,到現在一切快要塵埃落定,緣一知道你下達的每一個指令——也就僅此而已。


    你詢問他意見的時候,他會給出維持現狀(因為他並未感到自己的利益有受到損害)的簡短提議,被你毫不留情地駁回後,緣一也情緒穩定地接受繼國府的一切改變。


    如同激流中的浪嶼,穩定,常在,不動不搖……


    一切事件都按照你的預想發展著,偏偏看著緣一這樣超然物外的態度,你有時候就隱約生出些不滿來。


    ——好像你是在為他服務一樣!


    ——雖然你現在所做的一切的確是在為他服務……


    ——甚至,被接回繼國家的那一天起,你已經注定是繼國緣一的家臣了……


    “認不清自己的位置的人,簡直可笑!”


    你曾經這麽說過。


    現在想來,在你尚未意識到的時候,原來早已經擺正自己的位置,並且做出了合規的討主君歡心的行為嗎?


    這樣一想,作為家臣,你倒算得上是天賦異稟呢……


    你因為在繼國家一番大動作而稍顯昂揚的情緒,隨著幾個想法的浮現,一下子又低沉平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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