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國老爺越發蒼老了。


    這個形容不是說他的年紀,畢竟老爺才剛滿三十,身軀健壯、龍精虎猛,一頓飯吃三碗,依舊是繼國家可靠的家主大人。


    隻是,有時候,阿係看到繼國老爺的背影,就會感覺這個男人……內裏的靈魂似乎很無力似的,對於現有的狀況似乎失去了把握的能力。


    在以前,如果有人敢這樣向阿係形容繼國家主,她一定會大驚失色地去捂住對方的嘴,讓他不要胡說八道。


    可是現在的話……


    事情是在緣一少爺八歲那年發生改變的。


    對阿係來說,本來該是很正常的一天,隻是緣一少爺那日要跟隨老爺出城,她準備了合適的靴子與服飾,又為少爺紮了足夠有朝氣的高馬尾,就目送少爺跟著老爺一同遠去。


    對於這次出行,阿係當然也有擔心:


    ——老爺為何帶少爺出行?


    ——他會讓少爺做什麽事情呢?


    ——少爺能否讓老爺滿意?


    老爺一直對緣一少爺的武道天賦驕傲不已,但這並不意味這對父子之間親密無間,他們兩人的矛盾不過是一個人壓抑、一個人順從,兩相退讓之下,所以看上去倒還算是對相處融洽的父子。


    也就僅此而已。


    畢竟,如果是完全不懂武道的阿係來說的話,即使她十分喜愛緣一少爺,也得說,在【繼國少主】這個位置上,緣一少爺似乎……比不上之前岩勝少爺的威嚴。


    這種【威嚴】很難形容。


    剔除武道的影響,比如日常作為繼承人的其他課程學習,阿係多次聽說文化課與禮儀課的老師對老爺慚愧的表示自己水平不夠、教授不了現在的緣一少爺……


    什麽水平不夠,不過是托詞罷了,阿係三番五次看到他們在課堂上對著少爺急得麵紅耳赤,偏偏讓他們著急的那一位安之若素、穩如泰山。


    在自己生氣的時候,生氣的對象反而好整以暇——哇!隻是想一想這種事情,阿係就十分能理解先生們的憤怒了。


    “朽木不可雕也!”


    先生們下課後總是黑著臉,嘴裏低聲嘟囔著類似的話,急匆匆地離開課堂的大門。


    但是,岩勝少爺作為學生的時候,身在後院的阿係卻經常聽說,先生們對於嚴勝少爺的聰穎穩重讚不絕口。


    “簡直是天生的貴族!”


    偶爾會有這樣的話語一輪一輪流傳過來。


    除了先生們的表現,還有就是繼國家仆人們的敬畏之心變化也很明顯。


    岩勝少爺做繼承人的時候,他不算是個嚴苛的主子,更多的精力都用在提升自身,隻是因為對自己要求嚴格,有時候遇到身邊的侍者言行有失,就會嚴肅地要求對方改正。


    “認清自己的身份與本分,這種事情,身為繼國家的人應該不需要我來告訴你吧?”


    明明隻是輕盈的疑問句,語氣也算和緩,說話的時候說不定臉上還會帶著淡淡的笑,可是站在岩勝少爺麵前的人就是噤若寒蟬,完全不敢有異議。


    “請您寬恕我的過錯!”


    大家害怕的跪倒在地上,戰戰兢兢,下次絕對不敢再犯。


    對岩勝少爺如此敬畏,要說原因的話,大概是看到少爺手上纏繞的染血的繃帶(水泡破裂後如果想要繼續握劍鍛煉,隻能用繃帶包紮起來),或者他無論寒暑都一定在院中不懈揮劍的身影——並非是出於對【繼國少主】這個身份的敬畏,更多的,是對【精神強大之人】的敬畏。


    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另一個人卻可以始終如一日的堅持下去——對待這樣的人,就會生出高山仰止的敬畏心來。


    他所提出的要求,也因為他已經做到,所以要求身邊的人做到就顯得十分有說服力。


    或者說,隻有【做到的人】才有資格待在他身邊——大家漸漸有了這樣的共識。


    而這樣讓人下意識服從的岩勝少爺,離開了繼國家,之後緣一少爺成為了新的【繼國少主】。


    作為照看緣一少爺長大的人,阿係當然對此欣喜至極。


    可即便是她,也不得不說,作為【繼國少主】而言,緣一少爺實在過於沉默了。


    這種沉默,在當初夫人的院子裏,在少爺三疊大的房間裏,可以說恰到好處,不至於讓老爺注意到他因而引來爭吵,不至於讓仆人無視他以至於忘記照顧,甚至讓夫人對他倍加憐惜。


    可是,當成為【繼國少主】之後,僅僅隻是【沉默】就未免太小看【繼承人】這個位置的份量了。


    武道先生當然對緣一少爺讚不絕口——“從未聽說過的劍道天才,超出世間常理”。


    他說出旁觀者覺得十分難懂、也不大有概念的讚賞之詞。


    可是沒過多久,老爺經過判斷,認為武道先生的水平已經不足以教授緣一少爺,他就不再作為先生出入繼國府了。


    緣一少爺再也沒有新的武道先生。


    老爺不斷為他找來各種地方的有名武士,邀請他們前來與少爺切磋。


    然後,無論是誰,僅僅一擊,都會捂著手腕跪倒在緣一少爺麵前,連再次拿起袋竹刀的勇氣都隨之喪失。


    緣一少爺所展現出來的這份強大——因為過於離奇,完全不在繼國仆人們的認知之內,大家隻是模模糊糊感受到,緣一少爺果然是繼國的繼承人,他用一把刀,讓自己的位置穩固無比。


    而在那年從清水寺回來之後,繼國少爺連對手也不再有了。


    “父親大人,他的水平不足以成為我的對手。”


    麵對新找來的劍士,緣一少爺隻是看了一眼,就做出這樣的評價。


    聽到這話,場上的劍士短暫的怔愣之後氣得漲紅了臉龐,就要拔刀以爭取自己的尊嚴。


    而繼國老爺在麵色莫測的短暫思索之後則是開懷大笑,他用豐厚的金銀平息了劍士的怒火,回來後就同意了緣一少爺的請求:


    “日後你就自行練習劍術吧,我會為你爭取一鳴驚人的時機——其實,以你現在的水平就……”


    繼國老爺一邊說著,一邊雙眼放光。


    對話發生的時候,阿係就站在緣一的身後,她悄悄觀察老爺的眼神,隻覺得那看向少爺的目光,不像是父親看向自己的孩子,而像是尋寶人找到了舉世無雙的寶珠,嘖嘖稱奇,奇貨可居。


    “……!”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阿係立刻緊盯自己的腳尖不敢再多看了。


    她心中卻不由自主感到一陣酸澀的難過來——如果是夫人,她還活著的話,繼國家會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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