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韓秋心中迸發出強烈的求生意誌。


    自從雙親死後,他原以為早已了無牽掛,直到生死關頭,才發現原來一路走來,自己已不是獨自一人。


    他倒不是怕死,而是不舍得死。


    眼看著對麵那名叫做“約翰”的羅刹人屍體,最先像泄氣皮球,變得幹癟枯陷,伶仃支離。


    而另一邊那名叫做“阿巴卡卡”的昆侖奴,原本高大健壯的身形,也漸漸變得骨瘦如柴,一雙眼球高高隆起,眼裏盡是駭然的神色。


    韓秋心知恐怕自己也好不了哪裏去,但是他嚐盡無數辦法,也無法感知四肢的存在,更別說掙紮動彈。


    就連他最引以為依仗的眉心劍,仿佛也在此刻失去了聯係。


    他想要運轉這一年以來修習的陰華靈力,但覺體內空蕩蕩的一片,無處著力,無從下手。


    他的心已涼了半截,他明白一定是這個法陣的緣故,水憐幽雖然厲害,但也不可能在短短的一瞬,將自己全身的靈力封死。


    說也奇怪,到現在為止,他心裏對水憐幽仍然一點怨恨也沒有,隻覺得她忠心於海母,這樣做再正常不過……


    “看來,我的確是個爛好人呢……”隨著血氣的流失,他甚至虛弱得連呼吸也做不到了。


    縱然萬般不甘,他的意識也漸漸模糊,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重影,眼看就要昏死過去。


    忽然間,卻覺腰上一緊,像被什麽纏住,一股拉力傳來,身子猛地被拉出光柱外。


    他雖然吃驚,但全身大半精血已被吸幹,連驚呼也發不出聲來,不過意識卻清醒了幾分。


    隻覺身子下墜,被人接著,抱入了懷裏。


    他微微張開眼睛,眼前的麵容是如此的熟悉,她身上散發出的淡淡香氣,也不曾忘懷。


    “淺雪姐……”


    他掙紮著叫出她的名字,腦袋一歪,終於昏死過去。


    不錯,將韓秋從法陣光柱拉出來的,正是潛藏在水晶宮已久的葉淺雪。


    原來葉淺雪的師父李劍寒非但是一名劍修,同時也通曉符籙之術,與那符聖趙思明頗有淵源。


    他在葉淺雪身上施了一道隱身符,葉淺雪正是憑借此符,在貝特麗絲回來的路上,守株待兔,一路緊隨,在其通過玉璧進入水晶宮時,情急下捉著她的足踝,跟著進來。


    她在水晶宮裏,陡然見到韓秋,心裏吃了一驚,但又見韓秋與那水憐幽時有眼神往來,頗為曖昧,以為他被這魚妖美色所惑,死不足惜。


    原本並不打算出手相救,但最後關頭,見他露出絕望無助的神色,回憶起幼時青梅竹馬的情形,一時心軟,忍不住出手搭救。


    她生性謹慎,怕那法陣有古怪,不敢輕易進入其中,便解下腰帶,施展靈力,把韓秋拉了出來。


    她身上的隱身符,雖然神妙,但也有些禁製,其中之一便是受符之人,不得施展靈力,否則符效盡散,暴露身形。


    因此她雖救下韓秋,但也徹底暴露眾人目光之下。


    那三姐妹見一旁忽然憑空出現一白衣女子,將韓秋拉了出去,心頭大震,但正在施法緊要關頭,雖然又驚又怒,卻無暇他顧,隻得強忍驚駭,繼續念咒施法,圍著法陣不斷遊走。


    三名“播種者”已失其一,剩下那兩名被吸得更快,空氣中彌漫淡淡的血腥味,不一會就要變成兩具幹屍了。


    而玉棺中那女子的肚皮,也被撐得薄如蟬翼,渾圓欲裂,脹無可脹。


    更可見裏麵的胎兒在伸展手腳,把肚皮踢得此起彼伏,似乎迫不及待,要破肚而出一般。


    葉淺雪心中一驚,這胎兒乃吸取人類精血而成,未曾降世,便如此狂躁暴烈,等她出生後,豈不是個大大的禍害?!


    想到此處,頓生殺意。


    她性子本就剛烈,要不然也不會為報父仇,一夜之間,將那寥府一百多口屠戮殺盡。


    對方雖然隻是個胎兒,也毫不猶豫,靈力流轉,唰地一聲,背後的莫離劍脫鞘而出,直向玉棺中飛去。


    此時,三姐妹的法術堪堪完成,那兩名“播種者”的全身精血皆已被吸光,變成了兩具骷髏,往地下掉落。


    那玉棺周遭還縈繞著最後幾縷未曾吸完的血霧,也迅速往棺中女子聚攏而去。


    眼看大功告成,三姐妹正欲鬆一口氣,卻見寒光一閃,那白衣女子竟無故放出一柄飛劍,往胎兒刺去,不由大喊一聲:“不可!”不約而同地飛身阻擋!


    三姐妹之中,水憐幽離那飛劍最近,也正好處在其飛刺的方向當中,因此反應最為迅速。


    隻聽“啊”的一聲慘叫,鮮血飛濺,那莫離劍已然刺穿了她的肩膀,止住了去勢,水憐幽也因而嘭地一下重重摔落在地。


    奧菲莉亞、貝特麗絲心急喊道:“阿狄麗娜!”齊齊飛至身邊,將她半扶坐起。三姐妹一起擋在了玉棺前方。


    奧菲莉亞替水憐幽檢查傷勢,而貝特麗絲則怒火中燒,目眥欲裂,隻見她往前一站,伸手一捉,手中海王叉憑空出現,就要往葉淺雪身上擲去,也要在她身上紮個洞來。


    葉淺雪見識過她與那流雲閣三人的打鬥,知道她的厲害,何況這盛怒之下的一擊,雷霆萬鈞,自己是萬無能力阻擋,一瞬間也不由感到幾分害怕。


    不過,對於方才刺殺胎兒之舉,卻並無一絲悔意。


    正想著恐怕就要殺身成仁了,卻見水憐幽抬起手臂,朝貝特麗絲喊了一句。


    貝特麗絲滿臉怒容,青筋暴起,卻強忍著停下動作,回頭和她說了什麽。


    最後終於不情願地收了海王叉,和奧菲莉亞一同把水憐幽攙扶起來。


    這兩人用的是羅刹語,葉淺雪聽不懂她們說的是什麽,不過卻也看出是水憐幽喊住了她,留了自己一命。


    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葉淺雪自然不會相信水憐幽會有如此好心,她留自己一命,必有所圖。


    因此一麵苦思脫身之法,一麵尋思,無論她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麽,斷不會由她得逞。


    卻見水憐幽由兩位妹妹的攙扶下,神色痛苦地站了起來,忽然伸手在莫離劍刺穿的傷口周遭連點數下,把劍拔了出來,向葉淺雪遞了過去。


    “還……給你……”(中州話)


    葉淺雪方才聽到她和韓秋用中州話交談,知道她會中州話,也不是很吃驚,倒是對她封住血脈的手法,和遞過劍柄這一舉動很是詫異。


    看她的神色,似乎對自己並無太多怨恨。


    她愣了愣,並沒有伸手去接。


    貝特麗絲瞪著她冷哼了一聲,奧菲莉亞同樣秀眉緊蹙,露出怒容,眼裏對她盡是厭惡之色。


    隻聽水憐幽指著躺在地上的韓秋,道:“你……也是他的……情人吧,我……不怪你……你趕緊帶他走吧……”


    葉淺雪又是一愣,還沒來得及答話,那貝特麗絲雖聽不懂中州話,卻似乎明白水憐幽的意思一般,吃了一驚,道:“阿狄麗娜,你是讓這惡女人把這‘播種者’帶走?!”


    水憐幽點了點頭,道:“不錯……”


    貝特麗絲道:“阿狄麗娜,你放過她就算了,為何還讓她把‘播種者’帶走?!”


    水憐幽道:“海母的肉身已經完成,不再需要‘播種者’了,留著他……也沒用了……”


    貝特麗絲道:“可是儀式被中途打斷,海母隻吸取了兩個‘播種者’的精血,這新造的肉身,很可能會有所缺陷,我們留著他……等海母重新醒來,也許會有用處……”


    水憐幽微微生氣道:“貝特麗絲,我說的話,你都不聽了……奧菲莉亞,你也不同意我的做法嗎?!”


    奧菲莉婭道:“阿狄麗娜,為什麽你對那人如此在意,麗絲說得也不無道理……不如等海母醒來,再……”


    水憐幽沉吟片刻,臉上痛苦的神色一閃而過,似乎做了個艱難的抉擇,歎了一口氣道:“好了,我明白了,是我思慮欠周了……”


    接著又用中州話向葉淺雪道:“你走吧,他……就留在這裏……”


    葉淺雪此時已反應過來,一把奪過她手中的莫離劍。


    按理來說,這莫離劍在她的靈力加持下,原本刺傷人之後,會自動飛回手中,不知為何,今日卻意外失效。


    隻能作水憐幽境界比自己高得太多,暗中動了手腳的猜想。


    她對三姐妹放過自己,並不感恩,隻是後悔剛才發愣,錯失良機,沒有及時帶韓秋逃離,看她們三姐妹爭吵,也定是為了韓秋之故。


    她自然不會拋棄韓秋,獨自逃跑,大不了就和他一起死在這裏,因此才不顧風度,奪過莫離劍,準備拚個魚死網破。


    隻見她冷笑道:“妖類就是妖類,話一出口,就出爾反爾,自打嘴巴,真是可笑!你放心,我葉淺雪豈是貪生怕死之輩,如果今日不能和他一同離去,就算死,也不妨和你們鬥上一鬥!”


    她說得豪邁,心中卻自家事自家知。


    她天資卓越,一年修煉頂別人十年,但入門也僅僅兩年,堪堪突破到氣動境初階而已,這已是萬中無一的了。


    方才觀看貝特麗絲與流雲閣三人的打鬥,看出這貝特麗絲的實力,少說也在氣動境巔峰,甚至已到了離合境。


    師父曾說過,如今修真式微,離合境已然堪稱一代宗師了。但凡能夠修到離合境的,無一不是各大門派中德高望重的前輩長老,或者散修中的一方重鎮。


    就算同是氣動境,初階與巔峰,也是天差地別,自己與流雲閣那三人尚有不少差距,更不用說與以一敵三還占上風的貝特麗絲相比。


    三姐妹的修為應該大差不差,雖然傷了一個,剩下兩個,但也還要六個自己,才勉強算得上勢均力敵。


    眼下敵我懸殊,要想突圍而出,實在難於登天,所可依恃者,就隻有一腔熱血和不畏死的決心。


    想到了“死”,不由回頭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臉色蒼白、形容憔悴的韓秋,心忖道:“你真是我命中的克星,每次遇見你,準沒好事,我也說過,再見麵便是路人,兩不拖欠,我這般為你而死,到底是值還是不值?”


    這邊貝特麗絲見葉淺雪一臉倔強,大聲斥喝,雖聽不懂她說什麽,無疑卻是罵人的話。


    她恨葉淺雪傷人在前,無禮在後,忍不住喝道:“阿狄麗娜,她罵你什麽?!這惡女實在太可惡了,我非出這氣不可!”


    說著不顧阻攔,搶身而出,海王叉直往葉淺雪身上刺去。


    葉淺雪靈力凝聚,橫劍格擋,那單尖的海王叉叮咚一聲,刺在劍身上。


    葉淺雪隻覺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傳來,被撞得噔噔連退數丈,好不容易止住退勢,卻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身子晃了晃,拄著莫離劍半跪在地。


    貝特麗絲一擊得手,心情大暢,罵道:“惡女人,看你還凶不凶!”


    葉淺雪虎口發麻,胸口血氣翻湧,一時竟無法站起,暗道:“這魚妖好大力氣!”


    又見她居高臨下,一臉得意模樣,不由想起幼時被人嘲笑的情形。


    她一生要強,最受不了被人看輕,不由怒從中來,與此同時,更覺手中莫離劍,一股熾熱傳來,腦海中如春雷爆炸,挾帶著無數尖嘯聲,一時間差點心神失守,幾欲發瘋。


    正是那莫離劍所蘊含了邪祟之力,趁著她虛弱之際,反噬其主。


    葉淺雪心中大驚,雖然盡力抵擋,但卻如渴者見甘泉,饑者遇豐宴,談何容易,仿佛有一個聲音不斷在耳邊誘惑道:


    “你何必如此苦苦掙紮,隻需敞開心懷,接納於我,就可以擁有無上力量,輕易將她打敗,把她加於你身上的屈辱,加倍奉還!”


    就在她雙目赤紅,忍無可忍之時,忽然一聲清脆的嬰兒哭聲驀地響起。


    刹那間,便如晨鍾震響,驅散霧霾,她心裏的種種怨尤、憤恨、不甘……如潮水褪去,撥雲見月,恢複了清明。


    而水憐幽、奧菲莉亞、貝特麗絲聽到嬰兒啼哭,不由激動難禁,從心底露出歡欣笑顏,轉過身朝玉棺跪倒行禮,口中喊道:“恭喜海母塑成新身,得壽延年,既昌既隆!”


    葉淺雪踮腳看去,隻見玉棺中那女子,不知何時已經誕下一個嬰兒。


    那嬰兒渾身胎血、羊水的痕跡,模樣著實難看。


    隻見她小手小腳,在空中胡亂揮舞,哇哇哭了幾聲,忽然卻坐了起來,拿起臍帶,左右開弓,想要拉斷,但臂力太小,扯了幾下,也沒成功,便張口去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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