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遠去,春光靡靡,花開爛漫,夏日不遠,蟬鳴升起。


    穀中歲月悠悠,不覺中,春花紅了又綠,溪流瘦了又肥,飛鳥來了又去。


    韓秋和夢露娜正在給庭院的藥植澆水,忽然間庭院外一陣嬉笑聲傳來。


    幾個半人馬小孩正在探頭,擠眉弄眼地看著韓秋,發出陣陣嘲笑。


    夢露娜作聲驅趕道:“去,去,別在這裏胡鬧,小心我找你們爸媽告狀去!”


    一個半人馬小孩笑道:“你去找哇,我們才不怕呢!”


    夢露娜氣得牙根發癢,卻無可奈何,撿起幾塊碎石,丟了過去。


    那幾個半人馬哄堂大笑,一邊躲閃,一邊朝夢露娜喊話:“夢露娜,你可真傻,族中那麽多英俊男兒不找,找了個怪物當丈夫!”


    夢露娜羞道:“誰說她是我丈夫?”


    那個半人馬小孩道:“你們天天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不是夫妻是什麽?”


    夢露娜氣得作勢起身去追,道:“誰……教你說這混賬話的,我……撕爛你們的嘴!”


    那幾個半人馬小孩這才一哄而散。


    原先那個和夢露娜對罵的半人馬小孩遠遠叫道:“夢露娜,這人族怪物下半身那麽細,那話兒肯定也小得可憐,肯定還不如我的大,給你撓癢都不夠,怎麽會快活,不如你嫁給我算了……”


    說完,一溜煙跑了。


    這半人馬小孩語言下流猥瑣,非他這個年紀所能言,定是從父母長輩處學來。


    韓秋心想:“人怎麽能和畜牲相比?!你這樣說,我也不會覺得自卑的……”


    卻見夢露娜回過身來,幽幽看了自己一眼。


    韓秋瞬間領會其意,道:“你自己好幾月不辦那事,可與我無關,我又沒攔著你去找情人們歡好?”


    他心裏想的是另一句:“這些半人馬果然淫蕩,總是時時想著那事!”


    夢露娜道:“我……沒有……你別胡說……可是……如果連這一點樂趣也沒有,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你別說我,你自己不也總想著那事嗎?”


    韓秋喃喃道:“你別汙蔑我,我怎麽總想那事,隻不過是……偶爾……何況,我以禮克之,不像你……”


    夢露娜挺了一挺胸口,如水蕩漾,嘲笑道:“是嗎,那是誰昨天又偷看我的……”


    韓秋臉紅耳赤打斷道:“誰說我偷看了?”


    夢露娜道:“你沒有偷看?”


    韓秋道:“我對天發誓,如果我偷看了一眼,我是小狗!”


    夢露娜神情古怪地看著他,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你知道自己在心裏說什麽嗎?”


    一邊笑著,一邊模仿韓秋一本正經的神態、口吻道:“我不是偷看了一眼,而是兩眼……嗯……三眼,那誓言也算不到成立!”


    韓秋羞得說不出話來,心道:“什麽都瞞不過你,不說了,趕緊幹活!”


    ……


    陽光穿過草木的濃蔭,澄清透亮,如同被過濾一般,落在地上,斑駁得就像溪底的碎影。


    庭院深深,幽靜得不像人間。


    韓秋和夢露娜先是拔掉藥植周邊的雜草,再提桶打水,一株一株地灌澆。


    夢露娜忽然神秘兮兮地問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可別生氣!”


    韓秋沒好氣道:“你已經問了,答案是‘是’!”


    夢露娜真誠道:“那麽,你也太可憐了,小秋秋!”


    韓秋罵道:“別叫我小秋秋!”


    庭院花木叢中卻忽然傳來一個聲音:“什麽可憐?”


    隻見一名高冷俊麗的女半人馬提著個籃子走了出來,原來是伊蒂絲給他們送吃的來了。


    三人來到槐樹下的石桌,伊蒂絲將食物分給韓秋和夢露娜。


    往常她對韓秋沒個好臉色,對夢露娜卻噓寒問暖,極盡關切,今日卻顯得心事重重,心不在焉。


    夢露娜連問她數聲,都沒回過神來,直到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才嚇了一跳的樣子。


    夢露娜關心問道:“伊蒂絲,你怎麽了,一副心神恍惚的樣子?!”


    伊蒂絲欲言又止,道:“夢露娜,你還記得……算了……”


    夢露娜神色一黯,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伊蒂絲臉色愴然,長歎一聲,道:“夢露娜,我知道你一直都沒忘記……就快十年了……很快,那怪物又要回來了……”


    夢露娜呢喃道:“不知不覺中,已經十年了……”


    伊蒂絲道:“是呀,十年了,還記得當初你立下的誓言嗎?!”


    夢露娜道:“我那是年少不更事,不知道它的厲害,很久之前,我就放棄了……”


    伊蒂絲道:“我怕它來的時候,你會……”


    夢露娜道:“我會怎樣?!就算我想,我能拿它怎樣,還不是跟大家一樣躲起來?!我隻希望十年前的慘劇不會重演,但是如果真的重演,難道我能袖手旁觀?!”


    說到此處,似乎察覺自己太過激動,長籲一口氣,輕聲安撫道:“伊蒂絲,你放心,我不會自不量力的……何況人死不能複生,這些年我已想明白,就算把那怪物殺了,我爸媽也不會回來了……倒是你,伊蒂絲,我知道你這十年來,為了替我雪仇洗恨,一日不歇地苦練箭術……伊蒂絲,你雖然是我們半人馬中箭術最厲害的,但是那怪物銅皮鐵骨,刀槍不入,我希望你和大家一起躲起來,不要逞強……”


    伊蒂絲道:“那寶劍如此厲害,也不過與它鬥得旗鼓相當,我還沒傻到以為憑借這一手箭術就可以射殺於它,除非……”


    夢露娜知她一根筋性子,即使撞了南牆,頭破血流,也會不回頭。


    她一定會想盡辦法,不達目的不罷休。如果自己是她,要想殺死那怪物,那就隻有一條路可選……


    “伊蒂絲,你該不會是想把自己獻祭給神弓吧?!”


    伊蒂絲道:“神弓有靈,自會認主相輔,不過入穀三百年以來,我們半人馬未曾有一人能得到神弓認可,我也不敢奢望……”


    說到此處,斜眼看了一下韓秋,不再多言,隻道:“好了,你們吃完了,我也先忙去了……”


    夢露娜欲言又止,伊蒂絲收拾了一下餐具,便自去了。


    韓秋等伊蒂絲走遠,忍不住道:“你們族的那把神弓,看來可不是什麽好東西!”


    夢露娜道:“你懂什麽?這神弓乃是我們半人馬一族最偉大的英雄奧維爾所遺,千百年來,一直守護我族,使諸邪退避……”


    韓秋道:“你聽聽,什麽‘諸邪退避’,如果這神弓這麽厲害,為什麽不替你們殺掉那怪物,而讓你們三百年來,生活在惶惶之中?”


    夢露娜道:“這個你不懂,並非是神弓不幫我們殺敵,而是我們半人馬後裔不爭氣。


    “神弓隻能認可奧維爾一脈的血統,而如今半人馬一族英雄的血統已然十分淡薄,誰也無法駕馭神弓……


    “要想啟動神弓,除非自願獻出生命,而且就算獻出生命,也隻能發射一次……”


    韓秋心想:“這所謂神弓如果這麽厲害,還要別人獻出生命?聽起來,就不像正道之物……”


    一時忘記了夢露娜也聽到他的心聲,這大不敬思緒,果然激起夢露娜怒氣。


    隻聽她氣道:“什麽不像正道之物,你敢再褻瀆我族聖物,我可就……”


    韓秋道:“就什麽?”


    夢露娜道:“就、就……一腳踢飛你!”


    韓秋笑道:“我、我……好害怕呀!”


    夢露娜氣得粉臉通紅,韓秋正色道:“好了,不開玩笑了,其實,我隻不過要提醒你一句,如果獻出生命,就能引動神弓,射殺怪物,那麽三百多年了,你們半人馬先輩總不會個個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吧?總該也有人試過獻出生命,發動神弓吧?若神弓真能射殺那怪物,為何那怪物每隔十年,仍舊會重來侵襲,那隻能說明……”


    夢露娜問道:“說明什麽?”


    韓秋道:“一說明每隔十年,侵襲山穀的,可能並不是同一個怪物,而是同一種怪物;二說明你這神弓可能跟本就殺不了……”


    夢露娜打斷道:“不可能!”


    韓秋道:“那隻能說明你們半人馬一族個個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從沒有人敢殺身成仁,為族人犧牲自我……”


    夢露娜一時無以反駁,臉色變得難看之極,沉吟片刻,道:“我去找伊蒂絲……”言罷,直衝了出去。


    草木扶疏的庭院裏,隻剩下韓秋一個,也不著急給藥植澆水,在一塊大石頭上,悠悠躺下,任由陽光撫臉,香風送鼻。


    這幾個月的經曆不可不謂不離奇,難得有片刻時光,夢露娜不在身邊,不必擔心心聲泄露,一時間頗有“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感覺。


    回想當日飲下毒酒,表麵雖然鎮定,實則內心惶恐萬分。


    伊蒂絲忽然橫插一嘴“酒裏根本沒毒”,心裏那又驚又喜的感受,真是世界上,所有筆墨加起來,都難以形容。


    不過接下來,伊蒂絲那一句“那毒藥全部被我換成了瀉藥”卻也沒有讓他好過多少……


    他足足拉了一日一夜,屁股被蚊子叮得全是大紅包,兩腿像煮熟的麵條一般;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破了大洞的麻袋,無論從口子裏裝了多少沙子進來,破洞都能在一瞬間給你一粒不剩地全部流出……


    到了第三天終於把麻袋的破洞收緊了一點,心裏早已把伊蒂絲祖宗十八代罵了千萬遍。


    原想留在山穀一年,待陳玉珠回尋,被這樣一鬧,禁不住後怕,哪想在山穀多作逗留一刻?!


    第三天晚上就悄悄溜到那進穀的通道夾縫,想要一走了之,不料那通道竟已被依魯斯命人堵死隔絕。


    喪氣、憤怒之餘,又問候了幾百遍伊蒂絲的祖宗。


    想到伊蒂絲說過,她私自調包毒藥,並未告知依魯斯,那麽依魯斯確有殺他之心。


    如果依魯斯見到自己還活著,必定起疑,換作自己,大概也隻會有兩種猜測:


    一是韓秋身懷異能,那毒酒對他無可奈何。如此,必定將之視為更大威脅,更不得不想盡辦法殺了他;


    二是有人救了韓秋,給他服下解藥。畢竟這毒藥需要兩個時辰左右,才會發作,期間服下解藥,則並無大礙。


    至於毒藥被調包一事,依魯斯和霍奇森自然也不會想得到,因為這毒藥本是伊蒂絲親自交給他們,而這“鴻門宴”也是由她一手策劃。


    她實在沒有道理這樣做!殊不知伊蒂絲內心矛盾至極,才會行事叵測,一時一樣,無從揣摩。


    其實伊蒂絲一早就看出,夢露娜與韓秋之間,仿佛有某種神秘聯係,彼此之間,一個眼色,一個細微舉動,便已心領神會。


    她既嫉恨韓秋與夢露娜日漸親密,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又怕殺了韓秋,夢露娜會傷心難過。


    這也是明明夢露娜與那麽多半人馬青年歡好有染,以她的能耐,大可一箭殺一個,卻始終沒有下手緣故。


    最後關頭,終究還是對夢露娜的憐愛之情,勝過對韓秋的嫉恨之心,把毒藥換成了瀉藥。


    依魯斯和霍奇森打破腦袋也不會想到這一點,自然還是會將疑點放在韓秋身上。


    到時他們真要下死手,韓秋可未必像這次僥幸。


    如何消去他們的疑慮?


    最好的辦法就是證明韓秋並無異能,隻是個毫無威脅的無能之人(確實也如此)。


    韓秋之所以活了下來,不是他的本事,而是別人救了他,而這個“人”當然不能是真的“人”……


    這個“人”的最佳選擇,無疑就是辛西婭。


    因為她是半人馬一族唯一的醫師,因為這毒藥本就是她給的,因為事情就發生在她的庭院裏……


    想通此節,韓秋便以此要挾伊蒂絲,和夢露娜一起,向辛西婭一通哀求。


    辛西婭好不容易才答應替他們圓謊,不過條件就是夢露娜和伊蒂絲其中一個要繼承她的衣缽,把醫術學會,傳承下去……


    辛西婭原本鍾情於夢露娜,但不知為何伊蒂絲卻搶著當她的徒弟,畢竟族長之女,薄麵還是要給的……


    至於為什麽要救韓秋,理由倒也簡單,庭院的藥物需要打理,辛西婭自己一個忙不過來,缺個幫手……


    這個理由,雖然有些牽強,加上辛西婭不善撒謊,被依魯斯和霍奇森一眼看出端倪。


    不過當她拿出一瓶新研配出的老年回春丹,嘿嘿,事情就一下變得簡單了……


    至此,韓秋和夢露娜為何會在辛西婭的庭院裏做苦工,便已敘述清楚。


    時間一久,山穀裏的半人馬便都知道了韓秋的存在,也算引起不小的騷動,一個個爭先恐後,湧到庭院要看看那生兩條腿的怪物長何模樣。


    依魯斯見無法隱瞞,隻得召集族人,棄重撿輕,說這是叫“人族”的怪物,誤闖入穀,被辛西婭長老所擒,拘為苦役,閑人不得靠近雲雲……


    所謂新奇一久,便成爛俗,那半人馬見韓秋除了下半身與自己不一樣,相貌膚色也大為不同,此外更無奇特之處,慢慢也沒了興趣……


    庭院也才漸漸恢複冷清。


    言歸正傳,卻說韓秋躺了一會,便見夢露娜垂頭喪氣地走了回來。


    韓秋道:“伊蒂絲怎麽說?”


    夢露娜搖了搖頭,韓秋道:“不錯,若然她聽得進去,她就不是伊蒂絲了!”


    夢露娜道:“韓秋,你說我們該怎麽辦?”


    韓秋道:“這還不簡單,等那怪物來襲那天,事先把她迷昏,和大家一起躲起來,她就不會做出出格之事了!”


    夢露娜道:“這……”


    韓秋道:“你是擔心她醒來後,會怪你?不會的,她那麽愛你……”


    夢露娜道:“韓秋,我……從來沒有求過人……”


    韓秋道:“打住,這個忙,我幫不了你,若然伊蒂絲知道是我把她迷昏,她還不把我削皮拆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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