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時間再繼續停下來,他們沿著溪流往上遊走,韓濁拄著一根粗長的樹枝,另一邊單手托著宋歸慈,瘸著腿艱難地行走,江應巧跟著伸手支撐在身側。


    才走出不過百米的距離,韓濁腳踝上的布條就開始不斷滲血,觸目驚心,江應巧也忍不住開始焦急。


    又是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韓濁停了下來放下宋歸慈,對江應巧道:“這樣不行,我已是累贅,歸慈情況危急,你先帶他先走,去寨子裏找頭領張堅,請他相救。”


    “那先生?”


    “我就留在這裏,你尋到人就來找我,放心,會沒事的。”


    江應巧也明白現在隻能這樣,宋歸慈確實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將人接過來架在肩膀上,對他道:“那您在此處等候,我尋到人立刻就來。”


    韓濁點頭應下,又在她轉身時叫住她。


    江應巧回過頭,月光下他形容狼狽,卻如鬆竹般勁瘦直挺,琥珀色的眸中清明,露出一抹笑。


    “想了想,還是要告訴你,我的真名,叫韓清硯……我曾經的老師,喚尹居延。”


    她微微睜大雙眼,張了張嘴,卻被他輕輕推著肩膀往前走了一步,聽見身後的聲音說。


    “走吧。”


    江應巧喉嚨酸堵,握緊宋歸慈的手臂,邁開腿架著他不再回頭的往前去。


    她在一步步中,默念著記下他的名字,韓清硯。


    一清,一濁。


    清硯無垢,濯而不濁於世。


    看著兩個矮小的身軀漸行漸遠,消失在夜色山路中,韓清硯動了動僵硬的右腳,抬起拄在地上的木枝,轉身往來時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走去。


    他知道今夜那些人一定還會追上來,不會輕易善罷甘休,而留下他,是最好的選擇。


    他走得很慢,也想了很多,直到聽見前麵傳來的人聲,他停下來。


    “這裏有人受傷的痕跡,肯定走不遠,沿著河追!”


    韓清硯此時臉上平靜,舉起木枝用力敲打在旁邊的樹上,發出沉悶的叩響清晰傳到前方。


    下一秒,腳步聲紛雜而來,他拐身走進深鬱山林中,帶起簌簌的草木聲。


    “在那!”


    身後是攜風而來的人影,他越走越快,腳上的血不斷滴落在經過的草葉上。


    慢慢的,他開始不顧一切地跑,動靜驚飛一片安眠中的林鳥。


    尖銳的耳鳴聲越來越響,他扔下樹枝,忘了疼痛,用盡所有力氣狂奔,胸膛快速起伏,他感覺到喉嚨裏冒出的血腥氣淹沒口腔,隻能一刻不停的喘氣才能維持住奔跑。


    他不能停下來,已經躲了十一年,他要奔向他最初的命運,為自己,做一個了結。


    用盡生命的奔襲,在離溪邊一千米遠被追上。


    黑衣人提力衝上去,一劍刺入他的後胸,巨大的慣性讓他前傾撲在樹上,白刃穿透了整個胸膛釘進樹身。


    隨著劍被拔出,他的身體無力的滑下來,黑衣人將他踢翻仰麵,蹲下身查看。


    見是從未見過的生麵孔,咒罵道:“哪裏來的替死鬼,繼續找!”


    幾個黑影快速離去,隻餘奄奄一息的人倒在原地,林中又恢複原本的靜夜。


    韓清硯口中血沫溢出嘴角,又倒灌進喉中,發出喑啞瀕死的呼哧聲。


    無數血染紅了衣襟擴散開來,胸口溫熱,眼皮卻有一絲冷意,他努力睜開眼去看,天空中零星飄落下許多白點。


    是又下雪了。


    這一刻,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輕快,他顫著眼皮閉上,感受著一片片雪花在臉上化開。


    他終於不用逃了,真的好累……


    ……


    遠處林中驚鳥飛起的聲音,讓江應巧心中一跳。


    她架著宋歸慈加快了腳步,忍著鼻子的酸澀,不敢回頭。


    下雪了,她熱氣呼出的越來越多,體溫快速流失,卻始終沒有停下腳步,終於在到達寨子的籬笆前,脫力跌倒在門前。


    模糊重影間,看見寨子裏走出一雙碩大的毛皮靴,她伸手抓住那人腳麵,用僅存的氣力吐字。


    “韓先生,在溪邊……”


    隨後失去了意識。


    耳邊出奇的安靜,仿佛置身於一片虛無的空間,江應巧睜開眼,入目是一片無際的黑暗。


    這是在哪?


    她猶豫著踏出一步,周圍景象刹那變化,轉眼間已身處荒野之地,低頭就是懸崖,她本能的往後退一步,腳邊的碎石子滾落掉下深不可見的崖下。


    突然耳邊傳來慌亂的腳步聲,她回過頭,就看見宋歸慈渾身是傷的朝她跑來,身後還追著一名殺手。


    “少爺!”


    江應巧急忙跑過去拉他的手,宋歸慈卻直接從她身體裏穿過去,一個眼神也沒有落在她身上。


    她怔怔看著落空的手,抬頭時黑衣人又一次穿過她,對宋歸慈緊追不舍。


    他已經快跑到了懸崖盡頭,無路可走,回頭麵對的便是飽含殺機的刀刃朝他砍去,宋歸慈後退著躲避,腳下卻突然踩到一塊尖銳的碎石,身形不穩向後倒去。


    江應巧的手隻來得及從他飛揚的衣角中穿過,眼睜睜看著他摔下懸崖時,少年那雙瞳孔中還殘留著淚水和驚恐。


    “宋歸慈!”


    她猛地坐起身,眼中殘留著餘悸,手裏抓著厚實的獸皮毯,嗓子幹澀發疼得厲害。


    待理智回籠,她看到了身邊躺著的宋歸慈,不正常的臉色好了些,肩膀上的燒傷也被粗糙的手法包紮上。


    她心裏才鬆了口氣,還好隻是夢。


    此時聞到一股肉香味,江應巧才發現屋內還有個人,那男人一臉絡腮胡,五大三粗坐在桌前,一隻腳踩在凳子上,手裏拿著小刀削割著不知道是什麽野獸做的烤肉。


    此時抬眼瞥了她一眼,往嘴裏塞了一塊,粗聲道:“醒了?旁邊那碗水喝了。”


    江應巧端起床邊的碗,發現水還是溫的,一口氣喝下終於緩解了喉嚨火燒的疼痛。


    她看向那人,聲音還是有些嘶啞,“閣下可是張堅?”


    那人繼續往手邊的碗裏添肉片,頭也不抬道:“是我,韓濁那廝讓你來找我的?”


    江應巧急切道:“韓先生他,你們找到他了嗎?!”


    張堅手上一頓,把刀豎插在木桌,從凳邊拿上來一根粗長的樹枝扔到桌麵。


    “就找到了這個,晚上落大雪的山裏更危險,我的人不能再往林子裏更深去找。”


    他又嘀咕著:“嘖,一路上都是血,估計是沒命了,你們惹得什麽仇家?”


    雖知道韓先生根本就是決意在赴死,但聽到他這樣說,江應巧的心還是被攪得疼。


    見她愣愣出神不答話,張堅站起身走過來,她才發現這人長得又高又壯,很不好惹的樣子,卻是將那碗削好的肉片放到床邊,轉身出了房間。


    她收回目光,端起碗抓著肉一口一口吃,嘴裏塞的滿滿,噎住了就用力往胸口捶幾下,好像要把堵在心口的澀意也捶下去。


    一碗見底,身邊人還沒有要醒的動靜,江應巧下床推開門,外麵下著紛紛大雪。


    這個寨子不大,說是匪寨,卻簡陋像個小院,一眼望到頭隻有四個房間,旁邊的屋子門開著,裏麵傳出熱鬧人聲。


    她走過去輕輕叩響門板,一時所有人停止了交談看向女孩。


    裏麵有五個鄉野穿著的男子,江應巧看了一圈,詢問道:“能給我們一碗粥麽?”


    幾人相互對視,最終是張堅發話,“老三,給她舀一碗。”


    被叫到的敦厚男子“誒”了一聲,從中間火堆上冒著氣的鍋裏,盛了碗熱粥給江應巧,她道了聲謝,端著回到旁邊的木屋。


    見她離開,另一個束著發的精瘦男子出聲道:“大哥,你咋對那女娃這麽好,又是肉又是粥,平時我要多吃一隻雞腿你都要嘮,咋地,是到年紀想當爹了?”


    張堅朝他屁股一腳踹去,罵道:“去你的,老子給你當爹!”


    其他人聞言哄笑,張堅扒拉一口熱粥道:“別說,老子還挺看得起她,夠義氣,背著個小孩走了五裏路摸到咱們這兒,要換是你這麽大的時候,還不早拍拍屁股跑路了!”


    那男子摸了摸下巴道:“那倒是,這女娃娃不一般啊。不過話說回來,那宋府的韓先生死了,我們招安的事之後怎麽整?他們給的待遇是真不錯啊。”


    張堅沉吟片刻,大掌一揮,“繼續辦,老四,明天你去城裏探探消息,看能不能跟宋府其他人搭上線。”


    這邊江應巧回到房間,將粥擱在床頭,等著宋歸慈什麽時候醒來能吃,心裏盤算著接下來他們兩人該作何打算。


    宛州城回不了,外麵殺手估計還再找他們,如今暫時被收留,但與那群土匪沒有了利益捆綁,後續恐有變故。


    可是家沒有了,他們能去哪裏呢?


    江應巧歎了一口氣,宋歸慈如今這家破人亡,山窮水盡的險境,也不知道日後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能定人生死的權貴地位。


    這時聽到床上傳來細微的呻吟,她連忙俯身去看。


    宋歸慈緊閉的眼睛動了動,緩緩睜開眼皮,還不等江應巧出聲,就見他眸中迸出嚇人的狠意,下一刻她猛地被撲倒摔下床,把旁邊的瓷碗掃到地上打碎,熱粥撒了一地。


    宋歸慈掐住江應巧的脖頸將她按倒在地,抓起一塊碎片抵住她脖子,江應巧反應極快抓住他的手,看著他充血的眼睛,艱難道:“少、爺…是我…”


    宋歸慈這時力氣很大,似陷入了發狂中聽不進話,脖子上的瓷片已經紮進她的肉裏。


    江應巧不顧劃出更大的傷口,掙開他掐著脖子的掌心,厲聲喊道:“宋歸慈!”


    這聲喊讓他的手一抖,眼中瞳孔慢慢聚焦,褪去失了理智的凶狠,望著她喃喃道:“巧巧……”


    瓷片鬆落掉在地上,江應巧終於能大口喘氣,連著猛咳了好幾聲,剛才緩解的喉嚨此時又是火辣辣的疼痛。


    隔壁的人察覺動靜趕來,推開門就見灑在地上殘粥,和那看起來就要人命的情景。


    之後一陣兵荒馬亂,幾人罵罵咧咧地掃走了一地的粥和碎片,罵罵咧咧地將人趕回床上包紮傷口。


    江應巧脖子纏著紗布,厚著臉重新討了碗粥,人又罵罵咧咧說事多,警告看好那小子別再發瘋。


    宋歸慈此時是不發瘋了,江應巧看著他空洞的眼睛和蒼白的臉,將勺子遞到他麵前。


    “先吃一點吧。”


    他仍然隻是抱著那件從大火中帶出的外袍,一動不動,向一尊失去靈魂的軀殼。


    江應巧將勺子放回碗中,捧著溫熱的碗壁,陪他坐了一會,緩緩開口道:“少爺,昨日韓先生帶我們上山,為了讓你我能逃脫,他去引開敵人,恐怕已經遭遇不測。”


    宋歸慈眼皮顫了顫,江應巧伸進棉衣,從懷中拿出那塊已經捂的溫熱的血玉放到他手中。


    “這是老爺說好送你的。”


    捧著這塊玉佩,不用再說什麽,他就全明白了。


    他開始有了反應,低低嗚咽出聲,如一隻受傷的小獸,慢慢的,洶湧的淚水打在手裏的衣袍和玉佩上。


    哭聲越來越大,像是終於從茫白的夢中醒了過來,才感覺到了痛。


    江應巧抱住他,輕撫著他顫抖不止的背。


    哭吧,哭出來,心就活了。


    撕心裂肺的哭聲傳到隔壁屋,方才還嫌棄事多的眾人圍坐在火堆前,低著頭沒有一個人出聲叫罵,隻能聽見透過牆沉悶的痛哭,和柴火燒斷裂發出的嗶剝聲。


    外麵雪越落越大,大到覆蓋了逃亡的足跡,覆蓋了僵冷的血屍,覆蓋了大火後的廢墟。


    像是要覆蓋整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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