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上上下下,誰也沒有想到,一貫平和待人的謝擇弈下手殺人時,手段如此凶殘,要知道,他素來以為人廉約小心、克己奉公而聞名。


    嚇壞了家中的下人們也就罷。


    他還把自己的妻子給嚇病了。


    ……


    接連兩日。


    桑覓都沒怎麽見到謝擇弈。


    隻是每日睡夢中,依稀能感覺到,有人抱著自己的腰,然醒來時,總是不見半點人影,一切微妙的觸覺,都像是桑覓自己的幻想。


    怪隻怪她自己,睡得早起得晚。


    桑覓的女紅活有所停滯。


    謝錦泱來探望她時,對她的狀態憂心不已。


    整個謝家就沒有誰,臉色能比桑覓還病弱蒼白,自謝興旭之事後,她肉眼可見地瘦了幾分,柔弱到仿佛下一瞬便要當著眾人的麵暈厥過去。


    謝錦泱安慰良久。


    見桑覓精神頹靡,不怎麽回她話,隻得歎息著告辭離去,剛到外院,碰上了正好回來的謝擇弈。


    謝錦泱問好後,忍不住叫住他多說了幾句。


    “棋徽哥哥,你怎麽能這麽對待嫂嫂呢?”


    “她怎麽了?”


    “她臉色很差,該請個大夫好好給她瞧瞧!”


    “我知道了。”


    謝擇弈不再做理會,徑直進了屋。


    身後的從妹望著他的背影,瞠目結舌。


    屋中。


    桑覓無所事事地對著麵前的針線發呆。


    謝擇弈進來時,定定地看著她。


    氣氛陡然由僵轉冷。


    幾個婢女識趣地相繼退了出去。


    桑覓還在發呆,渾然不覺。


    直到謝擇弈麵無表情地坐在了她身邊。


    桑覓的眼皮動了動,轉頭看他,不知道該說什麽的她,索性保持著沉默,一言不發的樣子,像個木頭人。


    她一貫不善言辭。


    事已至此……


    桑覓不懂如何才能讓謝擇弈不再生氣。


    他攬下了罪責,自己擔下了一切。


    可事情並沒有塵埃落定。


    桑覓猶猶豫豫許久,最終,小心翼翼地給他倒了一杯茶:“喝、喝茶……”


    謝擇弈瞥了一眼她細弱白皙的手腕,回想起從妹的指責,心下慚愧且動容。


    他的覓兒,看上去真是病弱可憐。


    桑覓試探性地開口:“別生氣了,謝擇弈。”


    “……”


    謝擇弈不說話,他端起了茶杯,淺淺地抿了一口——真好,覓兒在哄他。他強壓著心中的喜悅,不讓那點心滿意足被她輕易地捕捉到。


    桑覓像個犯錯的孩子。


    她低著頭,將兩隻小手藏在了桌下。


    “我給你惹麻煩了。”


    “……”


    “你不要生氣了嘛。”


    “……”


    “我娘說,生氣會讓人變老的。”


    “……”


    “我不知道,你怎麽樣才可以不生氣。”


    “……”


    “你都不和我一起睡覺了。”


    “……”


    謝擇弈假裝喝茶,巋然不動。


    他很想聽聽她還能再說點什麽好聽的話來哄自己高興,其實他根本沒有多生氣,這兩日也有和她一起睡覺。隻是,最近確實有要緊的事情需要處理,每日早出晚歸的,看上去倒是真有幾分很生氣的樣子。


    桑覓埋著頭,一番深思熟慮後,她抬眼看他,一本正經地說道:“你把我休了吧……我們就此……”


    話至此處,謝擇弈被茶水嗆到。


    “咳咳——”


    桑覓愣了愣,反應過來後,忙伸手搭上他的背,輕輕拍了兩下,也不見謝擇弈有所緩和。


    “咳、咳咳——”


    桑覓略顯無措,手心摸上他的腦袋。


    撫過他腦後的頭發,像是在順毛。


    謝擇弈真是被她的語出驚人給氣壞了,整個胸腔都堵著一口氣順不上來,然而,當他瞥見她眼底的慌張與茫然時,又不可抑製地被心軟所淹沒。


    他扣住她的手腕,將她往懷裏帶。


    “這就是你要跟我說的話?”


    桑覓沒使什麽勁,被他這麽一拉,順勢坐在了他腿上,和以往一樣,整個人軟乎乎地窩在了他懷裏。


    她看了看謝擇弈的耳朵,小心地用手指碰了碰,隨即渾渾噩噩地說話:“是我聲音太小嗎?還是說,我的表述不對?我是說,如果你實在是很生氣,不想看見我,咱們可以和離……”


    謝擇弈一把拿開她礙事的手,手掌壓上她的下頜,帶著幾分蠻橫吻了過來,堵住了她這張絮叨的嘴。


    長吻碾磨。


    桑覓昏昏沉沉的,腦子裏想著他今早吃了什麽。


    直到嘴唇傳來微妙的痛感,她才有所回神。


    謝擇弈狠心咬了咬她的下唇,又舍不得讓她破皮見血。


    鬆開她後,冷聲說道:“別再讓我聽見你說和離。”


    桑覓抬手,指尖碰了碰自己被咬疼的嘴唇,一臉摸不著頭腦,心裏胡思亂想到,這廝清早或許吃了紅豆粥,嘴裏隱隱帶著淺淡的甜呢,嘴上卻順口接話道:“和離有什麽不好嗎?”


    話音剛落,謝擇弈又傾身過來吻她。


    “唔……”


    桑覓一陣頭暈目眩。


    和離兩個字,是什麽暗號不成?


    桑覓推搡開他,手心擋住自己被咬到發紅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說道:“你不可以不讓我講話!”


    謝擇弈冷著臉:“不許再說這兩個字,再讓我聽見你說要同我和離,我就——”


    桑覓謹小慎微地觀望著他的神情:“你就怎麽樣?”


    “我就——”


    謝擇弈有些語塞。


    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樣。


    他能拿什麽威脅她呢?


    他能對她說什麽重話呢?


    糾結良久,謝擇弈別開臉:“我死了算了。”


    桑覓汗顏:“……”


    她還以為,他要親得她說不出話來呢。


    太好了,他隻是要去死。


    桑覓將謝擇弈的臉掰了過來。


    “別死嘛,我不說了行嗎?”


    謝擇弈看上去有些不情不願地將腦袋轉了過來,一手搭放在她背上,一手圈在她腰間,不知不覺間摟得更緊了——真好,覓兒不希望他死。


    “不許動不動就說和離,這種事情,並非兒戲,咱們是夫妻,都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覓兒總是要同我斷絕這千年百年的緣分,會讓我難受的,我的心會疼。”


    桑覓不明所以地將手搭在了他胸口,摸來摸去沒摸出什麽所以然來。


    謝擇弈抓住了她的手,循循善誘道:“想想你父親同你斷絕父女緣分,你是什麽感受?好好的關係,你非得要斷它做什麽呢?作為夫君,我與覓兒同甘苦共患難,何錯之有?”


    桑覓聽到這裏,眼皮動了動。


    竟覺得他說的頗有道理。


    是呀,桑大人不要她這個女兒,她難受死了。


    桑覓扁了扁嘴,壓低聲音解釋道:“我隻是不想看你生氣啊,我沒有說你哪裏做錯了,我是說,如果你把我休了能感到高興的話,你可以把我休了的……”


    謝擇弈聽著,長舒了一口氣。


    就知道她這腦子想不明白很多事情,不該跟她強,強來強去,心裏難過的也隻會是他自己。


    對他來說,她多少願意照顧一下他的感受了,他還能奢望些什麽呢?


    做人不可太貪心。


    謝擇弈暗暗歎息:“沒有覓兒,怎麽可能高興得起來?”


    桑覓有些委屈可憐:“可你生我的氣。”


    他定定地對上桑覓的視線,認真地說道:“我沒有生覓兒的氣,隻是這幾日,有很多事情要忙,誠然,我私心很希望,能聽覓兒說點好聽話哄一哄我。”


    桑覓眨了眨眼睛,開始搜索腦子裏所謂的好聽話。


    不等她思索出什麽結果,謝擇弈便話頭一轉,接著道:“梁王已經到了青州,我約了老朋友,於裕彭城春宴品酒,打算讓錦泱順勢同他們見上一麵。”


    桑覓微微驚了驚,回神:“梁王?錦泱會嫁給他嗎?”


    謝擇弈道:“這件事梁王同我大哥顯然還未說定,否則來的不是人,而是聘禮。事情會如何還說不準,眼下更像是一種多方試探,出於對錦泱的考慮,我會在外設宴,另邀老友作陪,如此也可免去不必要的風言風語。”


    桑覓了然:“我明白了,就當作是一場尋常的宴會。”


    “嗯。”


    “你要考慮的事情真多。”


    “大概吧。”


    謝擇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桑覓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靜默半晌後,又伸著手去摸他的腦袋:“阿姐說,聰明人總是會過得更辛苦,你太聰明了,所以會很累。”


    “不累。”謝擇弈搖頭,鄭重其事道,“隻要覓兒不離開我,我就不累。”


    桑覓聽出了幾分卑微,心頭一時五味雜陳。


    謝擇弈將臉埋進了她頸窩,近乎祈求地說道:“笨蛋覓兒,什麽時候可以多考慮一下我呢?”


    桑覓有些無所適從,悶聲不吭地看著他。


    謝擇弈抱著她自憐了一會兒,倏然抬頭。


    他一本正經地打量著她,變換了語調。


    “算了,你別考慮了。”


    “……”


    “你這個腦子,最好什麽也不要考慮。”


    “……”


    “隻需待在我身邊即可。”


    “……”


    “永遠也不可以離開我。”


    “……”


    “讓我來考慮覓兒,這就夠了。”


    謝擇弈越說越嚴肅。


    桑覓一時半會兒分不清,他是想笑話她駑鈍,還是認真的。


    她可是殺人如麻的壞家夥呢。


    他為什麽,要這樣啊……


    桑覓撇了撇嘴,喃喃道:“你不怕死呀?笨蛋……”


    “死在覓兒手中也是幸事。”


    謝擇弈無所謂地接話,湊過來親她的臉。


    桑覓恍恍惚惚的,分不清東南西北。


    腦中還在想,他剛才是不是在罵她?


    是罵人吧……


    他一定是在罵她笨吧……


    綿長的唇齒交纏,帶著他難掩壞心眼的發泄。


    ——


    青州。


    裕彭城,紫陽樓。


    天字雅間內,珠簾後,幾名看不清樣貌神情的女子端坐著,撥片彈弄著琵琶。


    雅間中央,小廝跪坐在地,燒火煮酒倒水。


    桑覓與謝擇弈他們過來時,雅間裏已有幾名來客。


    一青年男子起身相迎,言語熱絡。


    看上去,與謝擇弈相識已久。


    謝擇弈介紹道:“這位是平渡王之玄孫,蕭從巽。”


    桑覓有點後知後覺:“蕭?他是皇室宗親?”


    蕭從巽輕描淡寫地笑道:“不才隻是個在青州開醫館的大夫,怕是給皇室宗親丟臉了。”


    三人入席而坐後,桑覓才知道,皇室宗親也分很多種。


    如同蕭從巽這般,百多年來的推恩、削藩下來的皇室宗親,除了蕭姓名頭與小有家資之外,和大部分士族子弟沒有什麽區別。


    他們有時候,甚至更難入仕。


    而蕭殊羽是梁王,是當今聖上與崔皇後所嫡出的皇子。


    堪稱如今最尊貴的皇室宗親。


    謝擇弈談到蕭殊羽時,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從妹謝錦泱。


    謝錦泱垂眸淺笑,一如既往的溫順柔和。


    桑覓百無聊賴,吃起了果脯。


    不多時,看上去有些風塵仆仆的蕭殊羽,帶著隨行的兩個陌生男子姍姍來遲。


    幾人起身相迎,蕭殊羽略表歉意,招呼一番後,入座上席。


    眾人大多是互相認識的,蕭殊羽和蕭從巽也能聊上幾句。


    “梁王殿下能應巽之約,實是巽之榮幸。”


    蕭殊羽神態平和,對在場眾人以禮相待:“今日小宴,諸位皆不必拘禮,天子之子,亦是天子之民,你們同我,自不必有貴賤高下之分。”


    一年輕男子道:“殿下寬宏,果真是承陛下之風。”


    蕭從巽輕笑著接話:“梁王殿下說得對,諸位相聚於此,本就是緣。”


    “說來也是,沒有從巽你,我或許都見不到謝少卿。”蕭殊羽說著,意有所指地轉向謝擇弈,“聽聞謝少卿在望京時,常拒邀約?”


    謝擇弈淡然回道:“殿下說笑了,弈早已無官身,一介布衣而已,哪敢同殿下攀緣。”


    “管他官身白身,來人,上酒!”蕭從巽忙吩咐小廝為眾人斟酒倒茶,“為謝家夫人、錦泱小姐沏茶——”


    這蕭從巽顯然是個話多能聊的人,從飲茶品酒,詩詞歌賦,才子佳人故事,聊到北戎戰事,隻要他在,似乎就不會讓氣氛陷入僵硬。


    桑覓聽不懂他們談論的那些東西。


    不過她算是琢磨出來了。


    蕭從巽與其說是皇室宗親,倒不如說是謝擇弈請來的。


    這家夥的立場,明擺著是“謝擇弈的朋友”,而不是“蕭殊羽的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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