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知道嗎,咱們初來乍到的,才是該左右打點的一方,小姐你沒當過下人,不明白下人心思敏捷的下人,知道主人家多少事,若是太端著呀,恐怕是要遭人使絆子的,而且啊,咱們也得知道,謝家這些親朋情況,到底如何是吧?什麽都事不關己可不行,萬一哪天出了什麽意外怎麽辦?桑大人遠在天邊,可幫不了你……”


    這廂,碧珠還在自說自話。


    桑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什麽也聽不見。


    碧珠說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桑覓在看她,一時間嚇了一跳,心頭發毛。


    “小姐,你幹嘛這麽盯著我看?”


    桑覓呆呆地指了指她的臉。


    碧珠莫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自家小姐雖然總是呆呆傻傻,可有時候,仔細去瞧,總會沒來由的讓她有種陰森詭譎感。


    那雙烏黑晶亮,水波流轉的杏眼之中,裝著的不僅僅是純真,仿佛還藏了隻會在夜裏奪人性命,殺人棄屍的妖怪。


    碧珠緊張兮兮地摸向自己的臉。


    “怎、怎麽了?”


    桑覓上前,用食指輕輕戳了戳她的臉蛋。


    “你臉上有痣。”


    碧珠麵色一僵:“……”


    她想,她得承認,一切都是她的錯覺。


    殺人棄屍這種事情,與她家腦瓜比杏仁還小的二小姐,不可能有任何關係。


    ——


    當謝擇弈回到家中。


    桑覓破天荒的,躺在斜椅上看書。


    身旁的小盤子裏擺著果幹、蜜餞與幾片肉脯,漆杯裏的蜜水喝了一半。


    桑覓見謝擇弈走近,連忙拿著攤開的書,完全遮住了自己整張臉。


    “真是稀奇,覓兒也會看書了,我瞧瞧覓兒在看什麽?”


    謝擇弈坐在椅子旁,幾乎挨著她的細腰,一隻手探過來,要取她手中的那本書。


    桑覓別開臉不給他,貼著書本的沉悶聲響從話本集子底下傳出。


    “我是左臉有顆痣,還是右臉有顆痣?”


    謝擇弈:“……”


    桑覓又問:“你答得出來嗎?”


    謝擇弈不知道她在搞什麽,緩了緩神後,淡然回道:“覓兒臉上沒有痣。”


    桑覓放下手中的書,滿是驚訝地看他。


    “你怎麽知道的?”


    謝擇弈反問回去:“這是什麽奇怪的問題?”


    他又沒瞎,為什麽要問他這種問題?


    桑覓坐起身來,直直地看著近在眼前的這張臉。


    看著看著,桑覓抬手,捧了捧他的下頜,好奇地研究起來。


    她好像是第一次發現,謝擇弈有個修長而挺直的鼻子,他唇線很薄且好看,整張臉輪廓鮮明,麵上肌膚不如她瑩潤,卻平滑緊合,他還長了一雙極為動人的眼睛,眼珠烏黑,眼瞳很亮,讓人看了,覺得裏麵有碎閃閃的星,隻不過,此時此刻,這雙一貫從容平靜的眼睛裏裝滿了困惑。


    桑覓抬了抬謝擇弈的下巴。


    左看右看,在他的下頜左側,發現了一顆淺淺的小痣。


    一顆痣,並不是什麽要緊的事。


    然而,桑覓已豁然明白過來。


    原來她才是負心郎。


    謝擇弈覺得脖子有點發酸了,輕輕拿開桑覓的手。


    “覓兒看完了嗎?”


    桑覓收回手,莫名一陣黯然。


    “對不起。”


    “什麽?”


    “我不知道你有顆痣。”


    “……”


    謝擇弈無言以對。


    “呃,所以呢,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桑覓沒有回話,神誌飄搖。


    謝擇弈暗暗揣測著她亂七八糟的心思,對她的細致倒是從未有過什麽幻想。


    於他而言,能夠每天看見覓兒,已是足夠的幸福。


    “覓兒要是不喜歡,我是不是該把頭砍掉,換一顆沒有痣的頭?”


    桑覓自慚愧之中,回過神來,斜了他一眼。


    “不好笑。”


    她現在不喜歡聽他說什麽砍頭的事情。


    他一說這個,桑覓就想拍他的嘴巴。


    謝擇弈揚唇淺笑:“真好,覓兒現在都能聽出來我在說笑話了。”


    桑覓古怪地睨他,默不作聲。


    確實,如今的他們,似乎多了幾分看不見的默契。


    桑覓說不上來,自己現在是什麽感受。


    “我知道覓兒臉上沒痣,我還知道,覓兒走路的時候先邁哪條腿,吃飯的時候,手指用筷子時握的地方,我甚至很清楚,覓兒腰上哪裏最軟……”


    謝擇弈說著,手掌掐上桑覓的細腰。


    桑覓有點發癢,連忙打開了他的手。


    “你的壞手又下流了!”


    謝擇弈的手背被她拍了一下,整個人好像都通體舒暢了,沉浸在某種愉悅之中,險些不能自拔。


    但謝擇弈到底是沒有繼續去招惹桑覓。


    他貼上她的肩膀,適時地轉開話頭:“覓兒在看什麽書,是正經書嗎?如果不正經,不妨給我也看看。”


    “不給你看。”桑覓沒注意聽他在說什麽奇怪的話,別過身子去將書藏了起來,有模有樣地學著謝擇弈轉移話題,“你的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瞧著她這副又笨又聰明的樣子,謝擇弈越看越喜歡。


    他招手示意簾外的丫鬟退去,說道:“一言難盡。”


    桑覓藏好自己的話本集子,心不在焉地聽著。


    謝擇弈說道:“謝家旁支謝興旭,同青州宋司馬府上小公子鬧了不快,爭吵之中,謝興旭被宋小公子家中養的狗咬了一口,謝興旭狼狽之中,驚嚇而逃,後又尋了機會,偷偷打死了那條狗,將狗肉下鍋煮熟,剁了稀碎,宋小公子為狗報仇,兩人街頭互毆,謝興旭下手狠些,打鬥中挖去了宋小公子的眼睛,自此宋家小公子成了瞎了一隻眼睛的殘廢,謝興旭也被衙門收押。”


    “謝興旭此人,雖出身旁支,但他父親,多年前對我大哥有舍命相救之恩,自父親為救我哥而死,大哥便讓我們對謝興旭以從弟待之,這些年來,主家對族內少了些管束,謝興旭的性子也越發張揚了,他在青州惹下的麻煩越來越多,若非大哥情麵,青州這些官署早已做了處置,大哥前幾日便來信說,讓我回裕彭後,盡快將他弄出來。”


    桑覓接話:“所以你把他撈出來了?”


    “嗯。”謝擇弈應聲,“我去見了宋家的人。”


    桑覓頗有些意外:“他們就這麽讓你把人帶走?”


    謝擇弈說:“我賠了他們一隻眼睛。”


    桑覓神情古怪地微微蹙眉,隨即伸手去摸他的眼皮。


    謝擇弈輕輕接住她的手,遞到唇邊,幾乎是貼著她的手指說話:“我當著宋司馬的麵,弄瞎了謝興旭一隻眼,那小子疼暈了過去,方才是抬回來的。”


    “……”


    桑覓悶悶地抽回自己的手。


    隻覺得自己有點魔怔了。


    竟下意識,擔心他的眼睛有沒有事。


    這種事實,明明近在眼前。


    “那你這算辦成了事情嗎?”


    “我不知道。”謝擇弈坦然回道,“我大哥隻讓我把他撈出來,可沒說保他安然無恙。”


    聽到這裏,桑覓有所了然。


    這廝又在背刺他兄長了。


    桑覓抬眼瞥了瞥他:“你大哥一定會打你的。”


    謝擇弈順勢問道:“覓兒會心疼嗎?”


    桑覓懶得搭理他。


    謝擇弈歎了一口氣,帶著幾分幽怨自說自話:“不心疼也沒關係,我皮糙肉厚,耐打的,我哥他真要打死我那就打死我吧,我倒也無妨,反正我隻是死了而已,然而覓兒呢?誰來可憐可憐覓兒,她沒了丈夫?”


    “你個笨蛋。”


    桑覓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她就是很想這麽罵他一句。


    謝擇弈挨了罵,心情倏然轉好。


    覓兒罵他笨蛋。


    覓兒果然還是心疼他的。


    他若無其事地勾了勾唇角,取出了一封拆開過的小信,遞給桑覓。


    此時桑覓才明白,他屏退左右的緣由。


    她狐疑地接過信封,在謝擇弈的示意下,緩慢地將裏麵的小信取出打開。


    信上蒼勁小字,映入眼簾。


    小五親啟——


    弟辭官歸鄉之期近矣,愚兄有聞,從弟旭身陷囫圇,還望小五盡早搭救,莫忘其父於愚兄相救之恩,念及旭乃其一脈獨苗,不可寒同族血脈之忠心。


    另,梁王不日便往裕彭,弟謹當接見,或可議親,使從妹錦泱為梁王側妃。


    愚兄伯書,願吾弟小五安好——


    桑覓遲緩地看完了這封信上的內容:“梁王?側妃?什麽意思?”


    謝擇弈靜靜等著她的反應,待她終於看完信,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字麵意思,我大哥或許已同梁王互通信息,他想讓我安排從妹錦泱與蕭殊羽見麵,若有機會,錦泱將入梁王府為梁王側妃。”


    桑覓不回話。


    謝擇弈道:“你昨日見過錦泱了,她在門口迎你,她是我已故叔父的女兒,身體不是很好,柔弱多病。”


    桑覓想說,她今天也見過謝錦泱了。


    然而說出口的話,莫名帶著幾分怪裏怪氣。


    “你還真挺忙的。”


    “是啊,離了望京,不當官也有一大堆事情要做。”謝擇弈略顯悵然,徐徐說道,“謝家主家沒有適婚嫡女,族內能夠說得上有身份的適婚女子,眼下就錦泱一人,我不清楚我大哥這個當家作主的人打算如何,但看起來,他們確實已押寶梁王。”


    桑覓拿著那封信,悶悶地思索著。


    “嫁給梁王,是好還是不好?”


    “或許該說,有好處,也有壞處?”謝擇弈想了想,回道,“好處是一旦太子失勢,梁王便是登極的不二人選,我妹妹有望成為貴妃,壞處是野心勃勃又不能如願,最終遭到清算,整個謝家滿門抄斬。”


    說著說著,倒是一派輕鬆起來。


    全然沒有緊張氣息。


    那般漫不經心像是在同她討論,今日晚膳該吃點什麽。


    桑覓對他的散漫有些沒眼看:“你說得真輕巧。”


    謝擇弈勾了勾唇角:“因為覓兒不會有事啊,所以我心態良好,你放心,你是女兒身,又沒有謝家子嗣,桑侍郎自有辦法護你。”


    桑覓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我看,你們活該被誅九族。”


    “嗯,覓兒說得對。”謝擇弈乖順地點頭。


    桑覓戳了戳他的胸口,脫口而出道:“你瞧,你們都有這麽多錢了,卻還想要更有錢,當更大的官,爬上更高的位置,至於謝錦泱,反正也沒有人管她樂意不樂意嫁給不認識的人,如此貪得無厭,就這麽誅九族算了。”


    謝錦泱姓謝,她是謝擇弈已故叔父的女兒,是謝家錦衣玉食養出來的小姐,自然要聽如今謝家當家作主之人的安排,嫁給該嫁的人。


    桑覓對著謝擇弈,莫名憋了一股悶氣。


    她恍恍惚惚地想到,自己剛嫁給謝擇弈時的情況,那時候的自己,也沒有半分拒絕——嫁給謝擇弈,可以讓爹娘開心,阿姐也會放心。


    他們都說,嫁給謝五郎,自己不委屈。


    盡管那時候,桑覓都分不清,謝擇弈是圓的還是扁的。


    桑覓是桑覓,她自有怪力,不怕受委屈。


    謝錦泱呢?桑盈呢?


    她們輸得起嗎?


    倘若,她們輸得起。


    世上千千萬其他女子,又都輸得起嗎?


    桑覓也說不清楚她到底在憋悶氣惱什麽,隻是對著謝擇弈,沒什麽好氣。


    謝擇弈等著她說完,靜默片刻,回道:“梁王那邊未必會同意,此事尚在試探之中,蕭殊羽與張家頗有關聯,張家如果押了重寶,定然想要梁王妃的位置,可他們現在又不能明目張膽地跟梁王牽扯不清,隻能悄悄觀望著,張家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謝家的女人先過門,哪怕是讓錦泱做側妃,對張家來說也是變數,所以我打算看看錦泱的態度,若是錦泱不願意,我自會想辦法。”


    長篇大論,桑覓聽得一知半解。


    但她約莫是明白了。


    謝擇弈還是隻管做他自己的事,隻要他想,冒著誅九族的風險,他也會背刺自己的兄長。


    桑覓不禁有些心軟。


    猶豫一會兒後,她小聲說道:“謝擇弈,我會救你的。”


    “嗯。”


    桑覓怕他聽不見,又補充了一遍。


    “我是說,你被砍頭的話,我會救你的。”


    謝擇弈淺笑,眼底藏著的情緒,又甜又澀:“覓兒真好。”


    或許該說,是她於苦澀幹涸之中帶來了某種涓甜細流。


    謝擇弈想,有朝一日他真要被砍頭的話,他至少要為她做更多的準備,以保周全。


    至於謝家,那份出身與血脈,對他來說又何嚐不是枷鎖呢?


    一切,走一步算一步。


    謝擇弈將桑覓手中攥著的那封信拿過來,揭開一旁的香爐蓋子,引火點燃。


    她順著他的動作看過去,眼見小信燃燒,火光熠熠,無從言說的炙熱心動,在闔上香爐蓋子的那一瞬間,倏然變成了一場大雪,下在她心上,待在他身邊,熱烈且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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