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覓依稀記得,桑大人曾說過,朝廷諸多衙署,辦事並不快,沒人在其中使勁的話,有時候一些小事,也會拖延上好幾日才處理。


    謝擇弈如今,自己都沒去大理寺當值了,離全無官身不過轉眼間的事,那些當官的又不傻,他們裝作無事發生,拖延一陣,這件事也不會怎麽樣,畢竟誰也不能確定,風險如此大的事情,僅憑他一封信就能做好。


    直接寫信給桑大人就完全不同了。


    桑大人在望京城裏,若要往浚縣這邊使勁,事情處理起來就會非常快。


    好啊!


    好啊,謝擇弈。


    真不愧是他!


    他真是壞心眼的很。


    為達目的什麽壞事都辦得出來。


    桑覓想想,便覺氣惱不已。


    她悶悶的,咬爛魚頭。


    仿佛是恨不得,一口咬爛謝某人裝滿了壞水的腦袋。


    嘴巴一圈,吃得黑乎乎的。


    ……


    屋子前頭的說話聲漸漸平息。


    身形瘦弱的苗小玉從門裏探出半個身子。


    左右張望一番,確認隻有桑覓一人時,才小心翼翼地貼了過來。


    “姐姐。”


    苗小玉輕聲喊著。


    啃完烤魚,一嘴烏漆嘛黑的桑覓抬頭看去。


    苗小玉險些被她嚇了一跳:“姐、姐姐,你……”


    少女遲疑不決,話也沒說完,隻得伸手對著自己嘴巴比劃。


    桑覓渾然不覺,不曉得她在比劃什麽,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苗小玉的用意。


    她用袖子笨拙地擦了擦嘴巴。


    苗小玉大著膽子上前,將懷裏溫熱的烤薯遞給她。


    “姐姐,給你吃。”


    桑覓很不客氣地收下了,右手捏著烤薯,塞進嘴裏。


    苗小玉微笑著,坐到了她身邊。


    “姐姐,你力氣真大啊。”


    “嗯。”


    桑覓吃了一口烤薯,含糊不清地應著。


    苗小玉轉頭看著她:“姐姐,你是什麽官?”


    桑覓停下嚼巴,悶悶地答道:“我什麽官也不是。”


    苗小玉滿臉憧憬,眼冒光亮地看著她:“我聽說,望京城裏的高門貴女也可以考官,在繁華的望京城裏,女子和男子可以一起做官辦事,聊很多不得了的事……姐姐,你不考官嗎?”


    “我考不——”話到此處,桑覓連忙打住,隨即,無所謂地說,“我是說,當官很無聊的,考上了也隻能去打雜。”


    苗小玉不解:“打雜?”


    “是呀,還會被各種太子、皇子、公主欺負。”


    “……”


    “什麽考官,當再大的官,也都是被皇帝老頭逗著玩。”


    “……”


    苗小玉瞠目結舌。


    聽說眾星拱月般的望京城,裏麵的貴人個個風華絕代。


    如苗小玉這般,生活在京畿的大縣小民,得天子所庇,若無天災一向安平順遂,向來最是憧憬望京城的風花雪月。


    苗小玉沒想到,桑覓會這麽說話。


    桑覓聳了聳肩,忽而說道:“皇帝,怎麽就不用考呢?”


    苗小玉再一次驚呆:“皇、皇帝也可以考嗎?”


    桑覓搖頭:“我不知道啊,如果可以的話我要去考一個。”


    苗小玉聽不懂,反正她還沒去過望京城內。


    她連望京外城都沒見過,何談聖人眼前的瓊樓玉宇。


    苗小玉衝著桑覓,樂嗬嗬地咧嘴笑起來。


    桑覓見她笑,也跟著笑了笑。


    笑了一會兒後,桑覓好似想起了什麽。


    本著禮尚往來的規矩,她將藏在身上的舊娃娃翻了出來,遞給苗小玉。


    “這個給你。”


    苗小玉低頭看著圓乎乎的娃娃,很快認了出來。


    “這是銅生大哥的娃娃。”


    桑覓對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你說的,是不是全家死光光那個?”


    苗小玉點了點頭,略顯惆悵:“嗯,大家都說,他帶來了災禍,金寶姐姐還沒死的時候,大家就想要放火燒了他們的房子,銅生大哥一家人都很可憐,但是得病的大家,也很可憐,每天都在死人,官府也把我們關起來……”


    桑覓默默聽著,沒什麽表情。


    苗小玉用手指戳了戳娃娃,隨之說道:“銅生大哥說,這個是扶桑國的東西,叫什麽天晴的娃娃。”


    “扶桑?”


    苗小玉說:“好像是很遠很遠的小島。”


    桑覓疑惑:“很遠?”


    “是呀,很遠。”


    “他去那麽遠啊?”


    “好像是跟縣裏的人出遠門做生意。”


    “噢。”


    “可以賺大錢呢。”


    “噢。”


    “不過,什麽事情都不好做,種地會累,做生意會賠錢,哪怕是大牛,也會感到辛苦……”


    苗小玉托著自己的臉蛋,一臉思索。


    桑覓一知半解地聽著。


    她對手裏的娃娃一無所知。


    隻覺得新奇,便撿了揣在兜裏。


    苗小玉自顧自念叨一會兒,轉頭看向桑覓:“銅生大哥說,這個東西能帶來好運。”


    桑覓想了想,將娃娃塞進苗小玉懷中。


    “那,好運給你。”


    苗小玉微微怔了怔,最後受寵若驚地收下。


    ——


    謝擇弈提著一個木桶回來。


    正扯著桑覓的衣裳,觀察上麵精致繡紋,對其稱讚不已的苗小玉很快覺察到動靜。


    少女連忙起身,躬身行禮,匆匆退下。


    謝擇弈來到桑覓跟前,將木桶放下。


    他俯身湊近她:“覓兒臉怎麽了?”


    桑覓撇開臉,不想給他看。


    謝擇弈轉到了她另一側,伸手拿過木桶,打開木桶上麵闔上的蓋子,一股熱騰騰的水汽升起。


    他自木桶中取出一塊濕漉漉的帕子,緩緩擰幹。


    “我給你擦擦。”


    說話間,湊上去給她洗臉。


    桑覓扭過頭去:“我不洗。”


    謝擇弈道:“好,覓兒不要臉。”


    “你才不要臉。”


    桑覓有些惱火。


    謝擇弈說:“我剛洗了臉,怎麽就不要臉了?”


    “你太壞了。”


    “好,我壞。”


    “你在烤魚裏麵添了糖,都烤焦了。”


    謝擇弈不懂,糖和烤焦,有什麽必然聯係嗎?


    他停了停,道:“我沒有放糖,我什麽都沒加。”


    “你真沒有?”


    “沒有。”


    桑覓話頭忽然一拐:“那你是不是寫信給我爹了?”


    “……是。”


    謝擇弈微微怔了怔,默了片刻才承認。


    桑覓定定地看他:“你搞陰謀,還把我爹摻和進來,我討厭……”


    話未說完,自己心頭一軟,倏然打住。


    她撇嘴,改了說辭。


    “我生氣了。”


    謝擇弈坦然說道:“我沒搞陰謀。”


    話音落下,他拿著熱水沾濕的帕子,給她擦了擦髒兮兮的臉。


    一邊溫和地幫她整理儀容,一邊同她解釋其中緣由。


    “去信給嶽父大人,讓他出手是最好的做法。”


    桑覓悶不作聲地坐在台階似的長石頭上。


    任由謝擇弈給自己擦臉。


    看上去,什麽也沒在聽。


    “嶽父大人眼下,正從諸多謠言中脫身,陛下那邊,對他也心存慚愧,這種情況下,沒有誰會對他,要救自己誤入天花疫病莊的女兒產生不滿。而我連官印都交了,李堯數日之前,已開始替我之事,我如今向相應的官署求援,他們說不定就會讓我坐一會兒冷板凳,或許還會再花時間,自己調查一番,拖延一下,就得是好幾天時間了。”


    “就算那些官署到時候會派人過來,他們也會暗暗記恨,對他們來說,關心那些半死不活的人,得不到任何好處,反正現在的苗合莊,疫病情況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已得到了解決,為官者,盡職盡責,疫病未外散,上麵沒有道理責罰。然而,這事一旦牽扯上你,那就不一樣了,浚縣的官署加派人手辦事,所為的不再是這些耕種的庶民,而是為堂堂刑部侍郎的女兒。”


    桑覓眼皮動了動,有所恍然:“你拿我爹的名頭,嚇唬他們?”


    謝擇弈收好手帕,幽幽說道:“不論在哪兒,官吏大小如何,人們都更願意幫上麵辦事,而不是純粹的,向下辦事。”


    桑覓似懂非懂:“當官心眼子真多。”


    謝擇弈輕描淡寫道:“我為官不是一天兩天了。”


    桑覓一時,有些不是滋味。


    謝擇弈在望京這幾年,著實在自己的位置上盡其所能了。


    望京城,朝堂中的官身,曾是他想要去做的事。


    他很快,就要走了。


    他們會一起走。


    桑覓不知道,謝擇弈離開望京,是否都是因為她。


    她殺了太多的人,犯了太多的法。


    他沒辦法,再繼續下去了。


    “對不起。”


    桑覓有些喪氣地吐出了三個字。


    “覓兒怎麽又說起對不起來了?”


    謝擇弈不明,但一如既往的語調柔和。


    他放好擦臉的手帕,暫且蓋好裝著熱水的木桶。


    桑覓思索一番,緩緩說道:“其實,留在望京,繼續做點你自己喜歡的事情,也不是不可以,我知道,你不想當大官,你很喜歡力所能及地去破解你的謎題,皇帝老頭很欣賞你,你不辭官,他也不會趕你走,你不要為了我,去勉強你自己,這樣不好,就好像我阿姐她,總覺得維係那點表麵上的美滿,阿爹阿娘會高興,根本不是這樣的,阿爹阿娘並不會高興,我也不會,因為你為我辭官而高興。”


    謝擇弈此時才明白,她誤會了些什麽。


    “我辭官,不是覓兒的錯。”


    他將她冰涼的手掌撚在手心,輕輕裹著,平靜地同她解釋起來。


    “我固然有著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但眼下的時局有變,我生來受謝家祖上福蔭,得謝家所庇,自當受謝家所累,你不必為此徒增煩惱。”


    桑覓問:“隻是,因為你家?”


    “嗯。”謝擇弈應聲,很快轉開了話鋒,“真要說對不起,你確實也有很多對不起我的地方,你看我的心口,我心口滿是覓兒紮出來的孔洞。”


    桑覓當真往他胸口處看去,意識到不對勁後,不由得輕飄飄地白了他一眼。


    笨蛋謝擇弈,說話神經兮兮的。


    既然他說與她無關了,那麽桑覓索性也再不去想。


    謝擇弈說:“覓兒還需要熱水嗎?爐灶那邊還有。”


    桑覓沒什麽好氣:“不要。”


    謝擇弈又問:“腳冷不冷?”


    桑覓不耐煩地回道:“我不會冷的,你怎麽老問我這個?”


    回完話心頭便後悔了,隻覺得自己對他越來越凶巴巴。


    桑覓有些過意不去,補充著問道:“我說,你餓不餓?我吃了你的魚,我可以,再去給你抓一條……”


    “不餓,我吃了東西。”


    謝擇弈停了停,說:“心悅一個人,喜歡一個人,就是會去關心他冷不冷,餓不餓,所以覓兒喜歡我,就像我喜歡覓兒一樣。”


    “……”


    桑覓啞然,麵色一陣古怪。


    她又不是人……


    她明明隻是覺得,謝擇弈這廝餓死了不要緊,他要是餓傻了,那就隻會給她拖後腿,再說了,狸花貓小棋餓肚子,她也會過意不去。


    這分明,同謝擇弈說的不是一回事。


    桑覓兀自靜默了一會兒,起身回屋子裏。


    ——


    翌日一大早。


    苗合莊外,來了很多官差和大夫。


    十幾匹馬的噠噠馬蹄聲,將苗合莊中的幾十戶人家早早地吵醒,雞鳴犬吠,夾雜其中。天蒙蒙亮,不少男男女女,相繼裹好了身上的厚衣從自家小院中出來看熱鬧,對著那些快跑著趕來的佩刀官差,隻敢遠望,不敢靠近。


    謝擇弈領著苗英與苗小玉母女倆去見了幾個背著藥箱的大夫,與他們說明狀況。


    桑覓攏著手,在浚溪的小橋前無所事事。


    她一番東張西望,遠遠的,看見了入莊小道上,騎在駿馬背上的桑明容。三兩個身穿官服的青年男子,恭身在馬旁,正不約而同地作揖見禮。


    桑覓渾渾噩噩地招起了手。


    “爹、阿爹!”


    她挪動著腳步,衝著桑明容走過去。


    尚未完全喊出聲,桑覓乍然想起,桑大人眼下可不想看見她,她連忙止步,收住話頭,險些一個不慎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桑大人是謝擇弈叫來的,是來辦事的,是來莊子裏幫那些染病的庶民的。


    桑覓頹喪地低下頭,縮了縮肩膀,悄無聲息地轉身,往無人的角落裏去。


    桑明容應付完麵前的人,一轉眼瞧見了有些躡手躡腳躲開的桑覓,連忙從馬背上下來。


    他望著那座樸素的小橋,暗暗歎息。


    “唉——”


    覓兒對他如此避而不見,料想是記恨他了。


    桑明容未曾想,自己一夕之間,能失去兩個女兒,他一生恪盡職守,無愧於心,蒼天對他,何薄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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