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老頭沿著土石小路緩步走著。


    布滿皺紋的老手,給兩人指著莊中染了疫病之人的安置處,斷斷續續地跟他們講著苗英與苗小玉的情況。


    自老頭的話中,桑覓同謝擇弈才知道,苗小玉並非苗英的親生女兒,她隻是苗英從溪邊撿來的棄嬰,生母是不是本縣女子都另說。


    那年,苗英已過四十。


    她是苗合莊有名的窮寡婦。


    年輕時,得了大病,大夫說她再不能誕下子嗣。


    後來苗英便被丈夫休棄。


    一直獨自艱難生活的苗英,對撿來的苗小玉視如己出。


    “英姑聽說,玉是貴重的意思。”


    “所以給女兒取了這個名字。”


    “她身體不好,能做的活計不多。”


    “拉扯小玉長大很不容易。”


    “但她對小玉真的很好。”


    “還送她去學堂認過兩年字呢。”


    “大家都說,認字是白花錢。”


    “可惜,英姑身體越來越差。”


    “家中實在是拿不出更多的銀錢來了。”


    “小玉這丫頭,聰明伶俐又努力。”


    “她小小年紀,便能幫著她娘做事。”


    “那麽點兒大,就會趕著牛犁地了。”


    “如今母女倆境況至此,真是可憐呀。”


    “誰知道呢,會突然發生這種事情!”


    鄧老頭說得,連連哀歎。


    苗合莊裏發了天花,這是誰也想不到的事。


    最要緊的是,官府對這種狀況坐視不管。


    一開始,還會說點好聽話給他們聽,哄騙一下他們,說一切都會過去,大夫會治好他們,到頭來每天都在死人,染病的人被圍在東邊,上不得山,過不得橋,大家都在等死,等到死無可死才算完。


    好欺負的小玉,怎麽也不能染病的小玉,最終成了眾矢之的,那群人關押了小玉,似乎也是問官府的老爺們:要殺人了,他們也不打算管麽?


    十四歲的苗小玉,怎麽也稱不上強壯。


    她喝染病之人喝過的水。


    她蓋著因天花而死之人用過的被子。


    她幾乎每日,都與不同病情的人接觸。


    這樣的苗小玉,始終未感染上天花。


    甚至於,包括那些,未曾染病的人,在與她過多接觸後,竟也染不上天花了。


    眾人難免,心生惡意。


    “老頭子我,或許也是因為小玉,一直沒有染病……隻不過,衙署那邊派來看守的人,不會輕易讓我們出去,或許要等到天氣轉暖,才會撤走那些看守,但大夥兒都知道,那時候,該死的人都死得差不的了,活下來的,也不過是些僥幸的麻子臉……小玉她,真的有幾分古怪,有人說她是妖怪,老頭子我,實在是不忍心,看她和英姑再受苦……”


    鄧老頭說著,老淚都快流了出來。


    他將大致的情況說完,便告別兩人。


    桑覓瞧了瞧謝擇弈的神情,一臉的不明所以。


    謝擇弈平淡如此,看不出來在想什麽。


    桑覓想了想,問道:“謝擇弈,你覺得,苗小玉是妖怪嗎?”


    謝擇弈望著鄧老頭的背影,有點神遊天外,靜默片刻後,回道:“百病不侵,倒像是神明,怎會是妖怪?”


    桑覓說:“有抗體的人,就不會輕易得病。”


    “抗?體?”


    謝擇弈徹底回神。


    他沒懂桑覓在說什麽。


    “什麽意思?”


    桑覓滿不在乎地瞥了他一眼,帶著幾分鄙夷,說道:“你太笨了,我跟你解釋不了。”


    謝擇弈:“……”


    桑覓不再理會,邁開步子往前走。


    她不解釋,其實是因為,她並不知道如何解釋,她隻是模模糊糊記得一些上輩子聽到過的東西。


    謝擇弈一頭霧水,卻也沒有多問。


    好像,她總是會說出一些他聽不懂的話。


    兩人回到苗合莊的過莊小路,房屋聚集之地,空氣中那股苦澀的藥味逐漸濃重,麵色蠟黃的平頭百姓,也越來越多。


    一個穿著棉布衣的小孩從一間屋子後麵探了出來,好奇地觀望一會兒後,跑到桑覓與謝擇弈身邊,圍著他們轉著,嘴裏嘟囔著含糊不清的話:“你們是……是大夫嗎……你們會給我娘治病嗎……大夫,我沒有得病,你們看看我娘吧……”


    桑覓沒有回答小男孩。


    視線越過他,看向敞開的小屋內,一個臉上長著斑點的村婦,正麵如死灰地倒水煮藥。


    桑覓來不及細看,謝擇弈已牽著她的手加快腳步離開,疫病顯然終結了人們原本平靜的生活,但眼下,不是關心這些的時候。


    路過小橋時。


    他們遠遠地看見守橋的縣衙官兵正對著潦倒落魄的老婦苗英指手畫腳地驅趕。


    苗英雙掌合攏,彎著腰懇求著,聽不見說了什麽,雙方拉扯了小半刻,官兵嫌棄地收下了苗英手中的錢袋子,放她入了可進不可出的浚溪東邊。


    老婦苗英過了橋,來到東邊,左顧右盼一陣,直奔桑覓他們所在的方向。


    “謝大人!”


    她又驚又喜,近乎落淚。


    苗英腿腳不太方便,帶著幾分狼狽地跑了起來,終於,喘著氣站到他們麵前。


    “您、您真的來了……”


    謝擇弈視線一移。


    發現苗英隻是買了一雙新鞋。


    “求求大人,救救我可憐的女兒。”


    苗英說著,當即便跪下磕頭。


    她磕了一個頭後,又看向桑覓。


    苗英尚不知道桑覓是何人物,但願在這種情況下伸出援手的人,都是好心人,苗英默默的轉向她,對著她的鞋尖兒也叩首磕頭。


    “這位好人……你們、都是大好人……”


    謝擇弈拉她起來。


    三人準備在天黑之前,找到苗小玉。


    還有,主導這些事的人。


    苗英說起自己一路搭了牛車回浚縣,又匆忙趕路回了苗合莊的事,方才,那些官兵對她沒什麽好臉色,都跟她說進來了就不不能再隨便出去了,她自知這是是非之地,大人們卻還是願意伸出援手,此等大恩實在無以為報。


    苗小玉眼下,被苗旭生抓了起來。


    那苗旭生,在苗合莊頗有幾分威望。


    他家中田產不少,又是長子,如今幾十戶人家被困,十幾天來,都是他在主持大局,一開始是一些吃食用具的運送,後來是屍體的焚燒,最後變成了,要殺苗小玉祭天。


    桑覓三人,往裏走去。


    未到苗旭生家,一眾麵容枯槁的青年,七七八八,提著農具就圍了上來,各自拿著自家的鋤頭、鐵耙、鍬……


    領頭的是個中年男人。


    他穿得很厚,下巴上長了一個膿瘡。


    顯然,已是病重之中。


    但男人仍麵帶凶惡。


    他打量著與此地格格不入的桑覓與謝擇弈,戲謔的神情略顯可怖:“你們,是官府的人?”


    桑覓看了看凶神惡煞的眾人。


    略顯茫然。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謝擇弈。


    “他是,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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