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覓詢問一小廝,才知桑明容去了書房。


    她同謝擇弈一路找過來。


    書房會客小間外,謝擇弈自覺地等在了外麵。


    這種父女之間閑聊家常的時刻,自是顧不得他的。


    桑覓獨自一人走了進去。


    桑明容於方桌一側,倚著手枕靠坐著。


    殘留著土壤臭味的小木盒靜靜地放置在一旁。


    他手中拿著一截碎玉鐲,正小心地扯著衣角,擦拭著上麵的泥土。


    “阿爹?”


    桑覓喊了一聲。


    他沒有理會她。


    桑覓來到他跟前,遲疑著又喊了一聲:“桑大人?”


    此時,桑明容已將那一截碎玉鐲擦了個幹幹淨淨。


    他麵容悵然,眼眶中淚意閃動。


    幾年前,桑明容書房裏的一套藏書失了竊。


    後來一番查探才知,是桑紫玉偷拿,通過外麵認識的一些人,賣了出去,變換了銀錢。


    桑明容對此很是惱火,拿戒尺抽了抽桑紫玉的手掌心,問她為什麽要偷書。


    桑紫玉哭著說,自己看中了望京七寶閣的鐲子,奈何母親林氏支給她的零花太少,根本買不起,同她一起念書的方家小姐,其父隻是個禮部郎中,那鐲子新出之後,便速速入了手,整日戴著炫耀,桑紫玉嫉妒非常,逼不得已,才偷了父親的藏書賣錢,轉而買下來自己心心念念的鐲子。


    挨了打後,桑紫玉懇求父親寬恕。


    她取下了鐲子給他,說是會將那套書贖買回來。


    桑明容也是無可奈何,教訓一番後,讓她把鐲子暫時寄放於他這裏,待她打掃一個月的書房後,便還給她。


    至於那套書,他會自己贖回來。


    如此一來,林氏那邊也不會發現端倪。


    免得,鬧了家中不睦。


    桑紫玉倒也算聽話,囫圇替父親打掃了一整個月的書房。


    而幾年前,她心心念念的那隻鐲子……


    恐怕,就是桑明容手中擦拭的這隻。


    鐲上的紋路,都如出一轍。


    桑明容看向桑覓:“你跟我說老實話。”


    “……”


    “這是不是,紫玉的東西?”


    “……”


    桑覓茫然。


    她哪裏記得,紫玉有什麽東西。


    桑明容咬了咬牙,問道:“紫玉她,還活著麽?”


    桑覓抿著唇,無法給出回答。


    她很想說點謊話騙一騙桑大人。


    然而,她對著眼眶含淚的滄桑父親,連說謊的膽量都沒有。


    桑明容張了張嘴,終是沒能說出什麽話來,牙關緊咬。


    他用力地抬起手,對著桑覓的臉。


    桑覓定定地望著他,一副由著他打的模樣。


    如果桑大人打她幾巴掌後,就可以不生她的氣。


    那麽,桑覓希望,他能打得重些。


    反正,她一點兒也不怕疼。


    “唉——唉——”


    桑明容抬起的巴掌顫抖著。


    長長的哀歎之下,沉沉地落在了自己腿上。


    他別開視線,另一隻手捏著半截碎玉鐲,老淚無聲淌下。


    桑明容顫聲道:“走吧、你走吧。”


    “阿爹……”


    桑覓站在他跟前,不肯挪動腳步。


    桑明容像是被抽走了生氣,無力地擺手。


    “你走,不要再回來了。”


    “阿爹……”


    “走,我不想再看見你!”


    “你、你打我吧。”


    “快走——”


    桑明容拔高了音量,將手中的那截碎玉鐲丟了出去,砸在了地板上,清脆的聲響後,碎塊迸到了桑覓腿邊。


    桑覓悶悶的,臉上的血色愈加褪去。


    她不會哭,也不會疼。


    此時此刻,隻有一種,無從呼吸的憋悶。


    房間外,謝擇弈聽見了屋中的動靜。


    他顧不得小廝阻攔,大步闖了進來。


    謝擇弈本以為,父女倆是發生了什麽衝突。


    孰料,屋中隻有碎裂的鐲子碎片。


    桑明容與桑覓都埋著腦袋,氣氛不尋常。


    謝擇弈來不及問點什麽。


    桑覓埋著腦袋,悶不做聲地轉身。


    她腳步笨重,一步一步,走得很艱難。


    好似,丟了魂魄。


    “覓兒?”


    謝擇弈不明所以,又去看桑明容。


    桑明容坐在椅子裏,半倚著方桌,用衣袖揩了揩眼淚,鬢邊青絲隱隱夾雜著一點白發。


    人未老,心終究已難再青年。


    謝擇弈停頓片刻,恭身告退。


    “容小婿告退。”


    桑明容抬眼,叫住了他。


    “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謝擇弈剛準備挪開的腳步頓住了。


    他沒有回話,隻是略顯無奈地看著對麵的人。


    無需更多的言語,桑明容心下了然。


    “你能照顧好她嗎?”


    “……”


    謝擇弈默然。


    桑明容哽咽著,又問:“你能護住她嗎?”


    謝擇弈回道:“以命相護。”


    “你、請你帶她走吧。”


    桑明容說完,掩麵繼續擦拭起了眼角。


    謝擇弈又默了默,道:“我會帶她離開。”


    很多事情,他們都已心知肚明,桑覓非尋常人,再有,謝擇弈在望京,繁雜纏身,望京對如今的桑覓,乃是非之地,世界之大,難有異類容身之處,以桑家之力,再也不能相護,一旦真相大白,整個桑家恐怕都有離散之危——縱使桑明容能接受她,桑家的其他人呢?願意接受一個隨時都可能鑄下大錯的桑覓嗎?


    倒不如,就這麽讓她離開。


    既免了桑家會給她帶來的麻煩。


    也免了謝家可能會給她招來的麻煩。


    桑明容暗暗沉思著,兩行熱淚又流了下來。


    不知不覺間,浸濕衣袖。


    謝擇弈再行一禮,旋身退去。


    ……


    桑家的下人都在忙著收拾府上狼藉。


    桑覓還沒有離開家。


    她沒有方向,無所事事。


    胡亂轉悠了一會兒。


    最終,回到了自己曾經居住的閨中小院。


    對著一座不大不小的假山,桑覓在沾滿泥土的白石台階上坐了下來,不遠處,有小廝正在挖土,填埋被翻亂的花圃。


    桑覓攏著腿坐著,茫然無措地望著天空。


    她隨手扯了一把幹草,在手指間絞來絞去。


    謝擇弈找了過來,同她一齊坐在了台階上。


    他什麽也不說,學著她的樣子,也扯了幾根草,在手中無所事事地編來編去。


    桑覓古怪地瞥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視線,繼續保持沉默。她不會流淚,按理來說,她也不懂什麽叫傷心難過,但眼下的桑覓,心裏空落落的,很想說話,很想得到一些什麽慰藉。


    悶了好半晌。


    桑覓終於是先開口了。


    “我爹他,好像知道了。”


    “嗯。”


    “我說,我爹他好像知道了,我的秘密。”


    “嗯。”


    “謝擇弈。”


    “我在。”


    “我好像,有點難過……”


    桑覓輕聲說著。


    謝擇弈伸出一隻手,攬住了她細弱的肩膀,隨之,將一朵草葉編成的小花遞到了她麵前。


    “這個,給覓兒。”


    桑覓看了一眼,柳眉皺起:“好醜。”


    她一邊嫌棄著,一邊將那朵草織小花拿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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