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身髒汙的兩人沿著蜿蜒的山道離開。


    剛死裏逃生,謝擇弈便又要去忙活自己那所謂的正事了。依照他所說,這種關頭,更不能落人口實。


    桑覓跟在他身後半步遠,對接下來要做什麽,全無考慮,隻是跟著他行動。走著走著,她又想起了謝擇弈說的那些話:“那個……要是,又發生這回這樣的事,我也不可以殺人嗎?”


    謝擇弈斬釘截鐵地回道:“我來。”


    桑覓有所支支吾吾:“你……萬一,你……”


    謝擇弈道:“如方才所言,我做不到,你便殺了我。”


    “噢。”


    桑覓不知道該怎麽繼續和謝擇弈說下去。


    她也理不清他說的那些話。


    倘若非得殺人,他去殺,和她去殺,又有什麽不一樣的呢?


    桑覓看著他們之間相隔的半個手臂距離,回想起他們共同的細碎日常,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謝擇弈好像,就這麽,離她越來越遠了。


    他還會給她買好吃的嗎?


    他還會把路上看見小把戲帶給她玩嗎?


    他還會將脖子伸著給她咬嗎?


    桑覓不知道。


    或許,以後什麽都不會有了。


    謝五郎喜歡好人桑覓。


    謝五郎不喜歡殺人魔桑覓。


    倏然。


    前方半步遠的謝擇弈退了回來,一把牽住了她髒兮兮的手掌,問她又在發什麽愣,不待回答,便緊接著跟她說起了接下來要做之事。


    他們得去離這兒最近的合喜縣,休整後,開始辦正事,與此同時,去信給望京城裏的衙署,交代他們眼下緩慢的進程。


    ——


    正午,兩人趕到了合喜縣。


    桑覓與謝擇弈尋了客棧換洗幹淨。


    晌午後,他們下樓點了兩份水煮麵。


    合喜縣不大,沒什麽大酒樓,但得益於時下安平盛世,一份廉價的水煮麵裏,總能加點下水肉,佐料也算豐富。


    謝擇弈還在慢條斯理地吃麵時,桑覓已捧著臉盤大的碗,喝著麵湯了,她喝得心滿意足,嘬嘬地發出聲音。


    放下大碗,桑覓才覺謝擇弈正盯著自己看。


    她自知禮數欠佳,有些不好意思。


    眼下兩人關係,不複往昔。


    桑覓的額頭,隱隱有細汗滲出。


    謝擇弈取了一塊幹淨的手帕給她擦嘴。


    桑覓恍恍惚惚地接過,下意識地抹了抹額頭,略顯無措地吧唧了一下嘴,佯裝無謂地說道:“這肉味道還不錯,這是什麽肉?”


    謝擇弈道:“下水肉,你應當沒吃過。”


    桑覓微愣:“下水肉,難道還有上水肉嗎?”


    謝擇弈語調平淡地告訴她:“是指內髒肉,雞鴨豬豚髒器等切碎之後的肉,頗有身份的世家子弟與高門貴女,都不吃這種下水肉,尋常百姓家吃的多些。”


    桑覓恍然:“噢,我還蠻喜歡的……”


    什麽世家子弟高門貴女,規矩真多。


    這也不吃,那也不吃。


    東一個不體麵,西一個不體麵。


    他們的嘴巴,可真沒有福氣。


    謝擇弈看著她亂轉的眼珠子,輕輕笑了——是否手染血腥,都不會改變她之本質,覓兒從始至終,都有著如玉般的純粹與美好。


    桑覓不知道他忽然笑什麽。


    隻知道,傷勢未全然好的他,麵容尚顯蒼白,多笑一笑,氣色也好了許多。


    於是,她也跟著咧嘴笑起來。


    ——


    吃飽喝足,一番養精蓄銳。


    謝擇弈帶著桑覓來到了合喜縣縣衙,見到了當地縣尉。此縣尉姓劉,三四十年紀,生了一張大圓臉,身寬體胖。


    出示了令牌後,謝擇弈還給縣尉看了蓋有大理寺印戳的文書,並介紹桑覓為,大理寺女錄事。


    劉縣尉一看桑覓這膚若凝脂,唇紅齒白的麵相,心中已知大概,他笑容滿麵,熱絡相迎。


    “原來是謝大人,久仰大名!”


    一行人往裏走,劉縣尉一麵遣縣吏去打好酒來,一麵提及自己所關心的正事:“謝大人,本縣往上遞送的案宗,應當都到了望京呀,這種時候,大人怎會來此?”


    謝擇弈道:“聖人得天佑,福澤百川,時下國泰民安,望京亦是一派平和,然為官者,不論何時都該謹記本分,不可屍位素餐,在尚有餘力時,行職責所在,況且,我此行,是受東宮教誨,特來親查重整京畿西南三縣的案宗。”


    “大人說得是,大人說的是呀!”


    劉縣尉應和著,迎謝擇弈上座,連忙派人將去年的殺人重案相關文書案卷一份一份地搬出,又滿臉堆笑地遞到謝擇弈麵前,請他查閱。


    桑覓搬了小椅,坐在一旁。


    她學著謝擇弈,裝模作樣地翻了起來。


    劉縣尉替他們準備了筆墨紙硯,躬身立在一邊,尋了機會,小心翼翼地說道:“謝大人,咱們縣衙有多少人手,你來時也看見了,下官能做的,自當都做了,這幾年呀,確實沒發生什麽聳人聽聞的案子,下官為縣裏的百姓呀,也是勞心勞力,斷斷沒有造假,聖人尚且勤政愛民,吏治怎敢不清明呀……”


    謝擇弈漫不經心地聽著,一麵翻閱舊案,一麵在隨身帶著的小冊上,記下幾筆。


    好一會兒,他才開口:“文書所記,比起京裏粗糙了些,但大體上,也沒太大的毛病。”


    劉縣尉鬆了一口氣,嘿嘿笑了笑:“下官之能為,與謝大人您,自然無法相比,謝大人可謂,聲名遠揚呢,下官也一直仰慕大人您,今日忙完,可否容下官請大人上酒樓,再叫上縣令大人,一起喝兩杯?”


    謝擇弈斷然回絕:“這就不必了。”


    桑覓對著麵前一份殺人案,越看越聚精會神,全然沒注意他們在說什麽——合喜縣七街四十三戶的張鐵匠,買了兩斤豬肉,竟少半斤!張鐵匠憤與李屠夫爭執,矛盾衝突間,張鐵匠不慎敲死了李屠夫,判罰苦役二十年。


    真是一場因為半斤豬肉引發的血案。


    不知道為什麽,桑覓似是隱隱明白了桑大人掛在嘴邊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小民相殺,沒那麽多彎彎繞繞,盛世太平下,律令法條,可以讓普通人生活得更好,為官者,當守良心,安社稷天下民。


    桑大人,真是好人。


    桑覓渾渾噩噩地合上案卷。


    她忽然間,很想念桑大人。


    至於謝擇弈,桑覓現在不太願意想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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