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機關院子裏安靜多了。


    農曆十四晚上的月亮很圓。院子裏的路燈半明半亮。有些道路上竟然沒有燈光。


    因為有月光,可以節約用電嗎?


    直至若幹年之後,我才發現,機關事務處的主任,為什麽能夠在那個肥缺上一直幹下去。誰也弄他不倒。


    因為他掌握了四時八節的規律——凡是節假日,路燈都不很亮,關的關,停的停。


    這種朦朦朧朧,便於大家送禮啊。


    其實,在送禮上,就是我那菜農父親也有非常深的學問。在我出門之前,他叮囑我:


    “進門不說多話,直接往廚房。萬一有人,你大大方方地說,我爹會編竹籃,送兩個竹籃給您。”


    聽了這句話,我想,大學時教營銷的老師,其實不如我爹的水平。


    我隻能一趟一趟送。


    騎著單車,穿行在有些昏暗的機關小道上。


    我想,機關為什麽喜歡栽這種高大的樹呢,就是有月亮,路麵也朦朦朧朧。


    騎到18棟樓下,我左手一籃魚,右手一籃雞加肉。


    果然有份量。好在我農村出身,換給高曉雯,估計她提不動。


    別人走電梯,我也走電梯。明明在6樓出電梯,我偏不,到了5樓就下,然後走樓梯間。


    爬了一層樓,看到孟主任家門口沒人,我一下就躥到門口,占據有利位置。這樣,別的送禮人就會離我遠遠的。


    我用手肘碰了門鈴。一個女人來開門。


    她站在門口愣了一下,我連忙說:“五科的,小郝。”


    她讓我進去,然後把門關上了。


    我問:“廚房在哪?”


    都是多年從事這一工作的,她很配合:“客廳右邊。”


    天呐,上天保佑,家裏沒客人。


    我徑直把兩個竹籃提到廚房就退了出來,說:“不打擾了。”


    我估計女人是孟主任夫人。


    她說:“等一下。”


    說完,推開半扇房門。


    裏麵孟主任伸出半個腦袋,見是我,笑笑。說改天來玩啊。


    我從樓梯間走到五樓再乘電梯。出了電梯,我認真在分析了一下:


    孟家有客,孟主任與客人正在書房交談。如果夫人認識,她就不叫孟主任。如果她不認識,就叫孟主任出來辨認一下。


    我覺得他夫人算個認真負責的賢內助。


    我回到宿舍,開始第二次搬運。


    方法一樣,提前下電梯,再走走廊。


    說實話,到張科長家串門的人就少一些,但是更危險。


    如果碰上科室的同事。我的個爺爺,那就更尷尬。


    我剛想快速衝到門口,占據有利位置,不想電梯門開了。我忙把腦袋縮了進來。


    從我那個位置看去,發現是同科室的陳升。


    他進去了。我在這黑暗的樓梯間度秒如年。


    為什麽呢,因為這樓梯間的電燈是聲控的,非得吼一聲,跺一腳才有光亮。


    現在,我不聲不響,處在漆黑一片中。


    如果警惕性高的人,突然感覺這黑黑的樓梯間藏著人,他一定驚慌失措,大呼:“有賊——”


    那麽,開始驚動極少數人,然後驚動更多的人,再驚動整個樓層的人,最後還會驚動公安。大家合捕進入政府家屬樓的汪洋大賊。


    一旦如此,我,郝曉東同誌,名校畢業生,這一輩子全完了。


    不僅我完蛋了,人們猜也猜想到是怎麽回事,最後,張科長也完蛋了。


    無論如何,我不能站在這黑暗的樓梯間,必須站到燈光下,就是與陳升麵對麵碰上,我怕什麽?


    他是送禮,我也是送禮。


    論高尚,誰也高尚不到哪兒去。


    我站到了燈光下的門外。


    畢竟名校畢業,我聽過法律課,也自學過法律基本知識。


    懂得人贓分離。


    兩個籃子放在樓梯間,人站到燈光下。怕什麽呢?張科長是我的上司,我雙手空空,到他家來坐坐,何其正大光明哉。


    終於,陳升出來了,他看見我,進退兩難,畢竟是機關幹部,經驗老到,他很大方地說:“你也來坐坐?”


    我做得更絕,伸出一隻手,偏偏要和他握手。


    他隻握了一下,飛速抽回,笑道:“我還去八樓於主任家坐坐。”


    他走的也是樓梯間,幸虧他走得快。沒有看到我藏在拐角的竹籃。


    我按了一下門鈴,出來的是一位小姑娘。


    我猜她是張科長的女兒,大約十二三歲,便說:“我屬你爸爸管,是郝叔叔。”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說:“等一下。”


    返身到樓梯間提起兩個竹籃進了門。


    女孩把門一關。


    家裏竟然沒人。我問:“你爸媽呢?”


    他說:“我爸爸出去了,我媽上衛生間。”


    我猜想,張科長應該和我一樣——幹同一項事情去了。


    一會兒,張科長夫人從衛生間走了出來,我早已把東西放進了廚房,笑道:


    “嫂子好,我是科長手下的兵,八月份才來。”


    她說:“哦,知道,小郝,坐坐坐。”


    我說:“不坐了。”


    她也沒挽留,說道:“下次有空來坐坐。”


    我把門關上,迅速走樓梯間下6樓。


    安全了。


    從張家出來,我再回宿舍,我爹問:“去了這麽久?”


    我說怕碰上人,等了一會兒。


    我爹說:“以後,你要提前送。”


    我吃驚地望著我爹。


    心想,我爹原來也是一把送禮高手,他竟然懂得利用時間差避免尷尬。


    他問:“還有那些地方要送呢?”


    我說了有兩戶人家。


    他問這兩戶人家隔不隔得遠。


    我說:“也不是太遠。”


    我爹說:“我們螞蟻搬家,你先送我到一個地方,再回來把東西搬到一起,我幫你守著,就不會這樣來回搬幾次了。”


    我想,我大學老師都不知道這個方法。我爹應該到複旦去講場課。


    於是,我用單車,先把我爹送到衛生局家屬樓附近的街道上。再回來把四個籃子綁在單車後尾架。


    這樣多好啊,勞動人民不僅發明了造紙術、印刷術、指南針、火藥。還發明了這種【集中搬運術】。


    到了我爹蹲守的地方,兩人把兩個籃子解下來。


    他蹲在不太明亮的燈路下。


    我向不遠處的衛生局家屬樓騎去。


    這裏的門衛自然更懂規矩,連問都不問,聽憑我騎車而入。


    到了樓下,我把單車支好。


    這次,我就不必躲躲閃閃了。


    陳姐的父親早就退了下來。機關就是如此,退下來就沒人進門,不是節日,就是非節日也沒人來玩。


    加上陳姐不是我的頂頭上司,我與她還不是同一個科室的同事,隻是同房。不能說是同房,是同一個辦公室一起辦公。


    我理直氣壯,旁若無人,直接上樓。


    她家住201,我放下其中一個籃子,按了按門鈴。


    門開了,一位60來歲的大娘打開門,用警惕的目光盯著我。


    “我和陳姐一個辦公室的。”


    她見我手裏提著兩個竹籃,問道:“找她有什麽事?”


    “我爹會編竹籃,送兩個竹籃給她。”


    大娘回頭朝裏喊:“秀敏,有人找你。”


    一會兒,陳姐就過來,她見我雙手提著東西,愣了一下,笑道:“啊喲,是曉東啊。快進快進。”


    我走了進去,沙發上坐著一位60多歲的長者,我估計是她爹了,使喊道:“老人家好。”


    兩位老人雖然知道我和他家秀敏是同事,但見我提著禮物,十分不解。


    我想,送禮最重要的,是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便對同樣驚奇的陳姐說:


    “陳主任,我爹來市裏走親戚。帶了點禮物給你。禮物不稀奇,主要是這兩個籃子好看又好用。”


    陳秀敏接過,說:“這麽客氣啊。”


    她把籃子提進廚房,她媽忙泡茶,她爹很感動,忙叫我坐。


    到了陳姐家,肯定要坐一下。


    於是,我坐到沙發上,她媽端茶,陳姐端果盤。


    一家人非常熱情。


    大約是她父親的耳朵有點背,問道:“同事?”


    陳姐坐在對麵,她媽也坐到沙發上。陳姐向她爹媽介紹:


    “就是我平時說的同事,複旦畢業,今年才分配來的小郝。郝曉東。”


    她爹一聽,立即點頭,她媽媽說:“知道了知道了,好英俊的後生,有前途。”


    陳姐說:“當然有前途啦,文章寫得好,人長得好……”


    我說:“伯父伯母,還有陳姐,我就不坐了。”


    盡管他們一再挽留,我還是起身告辭,為了表示我和陳姐關係好,還順手拿了一個桔子。


    陳姐送我到門外,問道:“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兒?”


    我說:“打聽嘛。”


    她一直送我到樓下,又叮嚀我:


    “慢點騎。”


    還慢點?我飛身上車,鄉試,會試,殿試都通過了,還有最後一場考試呢,中了才是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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