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鄫知道戟晟的意思。


    她很清楚古崟國都內的現狀。


    那些妖子住民還沒有完全習慣人子的氣味,人子的血肉和氣味對他們來說,還是極其具有誘惑力的。


    現在古崟的妖子,之所以為戟晟和他的妻兒留有位置,是因為葉城皇室的庇護和戟頌個人的戰力。


    葉城皇室的庇護固然重要,但畢竟不可能方方麵麵顧及到戟晟的安全,因此後者的原因占得較多一些。畢竟,即便是身為同族的人子,聽到了殺戮成性的戟頌都會畏懼三分,更不要說是妖子了。


    一旦戟晟坦白,在葉城諶顧及不到的地方,就算戟晟沒事,他的妻兒也難免會遭到毒手。


    “現在古崟之內,能夠容忍的隻有白曳一人,你的妻兒也是如此,你坦白之前要想清楚後果。”烏鄫說道。


    “那要怎麽辦,若是我去的話,受傷倒好說,主要是怕敗了家妹的名聲。”戟晟有些犯難地說道。


    “這樣吧,我看現在他們也還在調查當中,估計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出發的,你現在此等著,待我回去將此事告知戟頌,看她如何處理。”烏鄫如是說道。


    戟晟雖不想令戟頌知道自己盜用她白曳身份的事實,但現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於是隻得同意了烏鄫的提議。烏鄫征得戟晟同意之後,不敢再耽擱,即刻便要向長河地啟程。


    戟晟攔住了烏鄫,說讓她等一下。


    烏鄫在戟晟的居所門口等著,戟晟去後院找些東西。烏鄫在外麵等得有些心浮氣躁,她不知道在時間如此緊迫的時候,戟晟究竟讓她在等什麽。


    過了許久戟晟走了出來,手裏多了一個包裹。


    烏鄫伸手接過戟晟手中的包裹,還是溫熱的,便問道:“這是什麽?”


    “一些吃的而已,給家妹帶回去,切莫說是我讓你交於她的,就說是您在路邊買的,否則她是不會吃的。”戟晟將一雙滿是灰燼的手藏在身後,臉上微微含笑,眼中卻是深深的歉疚之意。


    “若是日後有時間,烏鄫姑娘能同戟晟講講,這些年來家妹都遭遇了什麽事嗎?自在下住到這裏,深感周遭妖子對家妹十分尊敬。家妹一個人子,令妖子信服並非易事,雖然您從未向我提及過家妹的遭遇,但我想,她想必是受了不少的苦才熬到今日的……”


    “若您隻是想知道,那烏鄫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您若是出於心疼……還是不要知道為好。”烏鄫對戟晟說道,將包裹係在身上,走出了宮城大門。


    戟晟看著烏鄫逐漸遠去的背影,臉上的微笑逐漸被落寞所代替。


    烏鄫以最快的速度向長河地趕去,這裏到長河地的路途,最少也得七日左右。


    -


    六日後。


    神宮之內,神狩和神守們一如既往地勞碌著,特別是近幾日鄉間住民到神宮來求問,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


    鄉間住民的求問,大多是關於田間作物的事情。


    隨著這求問之人越來越多,司祭們便知道,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求雨時節。


    或許是因為鎮壓著陰邪之物的緣故,這長河地氣候十分古怪,雖然說陰雨天較多,但是田地卻十分容易發旱,因此為了保證鄉間住民的收成,大祭司每年都會有一個時節,專門求一次雨。


    這雨將傾於地骨,以解地下之旱氣。


    神宮中勞碌的司祭和神守便是在籌備此事。


    戟頌摸著牆壁,一步一步地挪到祭司居所門前,推開門之後走了進去。


    視線被一陣光芒照亮。


    戟頌的視線中逐漸呈現出了黑白的光影,繼而變得清晰,隨即看到了隻穿了一件裏衣的祭司。


    祭司的一頭銀發還沒來得及整理,在頭上揉得亂七八糟,儼然是一副方才睡醒的模樣,他背對戟頌係上腰間的衣帶,然後回身對戟頌說道:“何事?”


    “我……”戟頌剛張口,被門外遠處的一聲喊話打斷了。


    戟頌向門外看去,烏鄫正風塵仆仆地站在院中,臉上呈現焦急之色。戟頌原打算找祭司看一下身上出現的異常,但看見烏鄫這副模樣,覺得應是自己的兄長那裏出了事。


    “你想說什麽?”祭司對戟頌說道。


    “再說吧。”戟頌走了出去,將祭司居所的大門關上。


    烏鄫和戟頌回到了居所,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知戟頌。戟頌聽完沉默了半晌,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緒。烏鄫注視著戟頌的神色,開口問道:“要怎麽辦?”


    戟頌一片渾黑的雙目落在地麵上,許久沒有回答烏鄫的話。


    “與我無關。”戟頌道。


    烏鄫看著戟頌。


    如果要去討伐狂窎的話,首先必須要離開長河地。


    而戟頌並非神術巫道之人,無法打開長河地的入口,便無法出去。她自知身為不死之身,自己和長河地的人大多都說不上話,隻能去找祭司,讓他給自己打開長河地的入口。


    為了節省時間,烏鄫去找慈辛拿能夠暫時恢複視力的藥膏,戟頌一個人摸索著再次來到祭司的居所。


    此時祭司已穿戴整齊,正在桌案前提筆寫著什麽,察覺到戟頌走進來之後,祭司緩緩抬眼看向戟頌,手上的筆置於一側的筆擱之上,道:“想好要說什麽了?”


    “嗯。”戟頌對祭司道,“祭司,能將長河地的入口打開嗎?”


    祭司神色微微一動:“你想問的是這個?”


    “可以嗎?”戟頌問道。


    “你不先將身上的詛咒解開麽?”祭司單刀直入地說道。


    戟頌神情一滯,隨即想起了自己身上無端多出的痘粒。


    按理來說,不死之身擁有自我療愈的能力,並不會像他人那般身上萌生痘粒。


    長河族大祭司身為法力最為強悍的神術巫道之人,一看便知此人的旦夕禍福,戟頌身上的詛咒自然瞞不了他。她先前來找祭司,便是想問自己身上的痘粒,但被歸來的烏鄫打斷了。


    戟頌不知道任由自己身上的詛咒這樣發展下去,會變成什麽樣子,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讓她解開詛咒了。


    “等回來再說。”戟頌頓了頓,說道,“我會死在這個死在這個詛咒上嗎?”


    “不會。”祭司道。


    “是麽。”


    戟頌聽聞若有所思,不再多說。


    祭司看著戟頌的模樣:“怎麽,你很可惜?”


    “打開出口吧。”戟頌沒有回答祭司的話。


    瑩潤的指尖在空中劃出一瞬銀白色的光澤,給戟頌打開了長河地的出口。


    -


    -


    狂窎是從戰時就被古崟皇族列為威脅的一隻妖子之一。


    之所以沒有被擊殺而是被放逐,是因為狂窎自身有著與天鳥相匹敵的強悍實力,不過要知道被西岸居民稱之為水鳳凰的天鳥身為黑水的領主,實力也是不容小覷的。


    於是在葉城諶的爺爺葉城廖與狂窎大戰三個回合之後,狂窎敗於葉城廖的手下,自此被放逐。


    天鳥不同於其他領主,他們的壽命較短,為了延續族派隻能依靠傳宗接代的方式,但一旦依靠這種方式讓族派存留於世間的話,血脈在繁衍的過程中必定淡化。


    到了葉城諶的父親葉城信這一代,對付狂窎就已經十分吃力了,而今葉城信已死,葉城諶雖還有著返祖之力,但實力已遠不如父輩。


    葉城諶曾在幼年目睹了狂窎虐殺妖子的情景,那觸目驚心的恐怖景象至今還保留在他的腦海中。


    狂窎的位置經過調查,已經最終確定了下來,在北邊靠近幽穀邊際的昌雲,並且聚集了一定的勢力。


    從古崟出發的軍隊浩浩蕩蕩地向北邊進發,大約五日之後,到達了昌雲邊際。


    靠近幽穀的昌雲邊際常年被大風吹拂,風沙飛揚。


    經過一天一夜的拚殺,遠方的平地上倒下了眾多的妖子,那一顆一顆的頭顱,如同石子散落在遠處。殘陽如血,映照在城外平原上的每一具屍體之上,石木萋草,皆被鮮血浸透。


    狂窎強悍的實力,令前去絞殺狂窎的妖子大多都命喪黃泉,以身體不適為由拖延時間而留下的戟晟,在城牆上看到了渾身是血的士兵和將領。


    他們渾身是血地被抬回來,有的在痛苦地呻吟,有的已經失去了生息。


    戟晟看著眼前慘烈的景象,眼中盛滿了悲哀和恐懼。


    素來風度翩翩的閔佩豳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滿身血漿,他被狂窎削去了一條手臂,向戟晟走過來的時候,那半截手臂還在滴血。不過他身為妖子,隻要心髒沒事,手臂就還會有再長回來的一天。


    但在長回胳膊之前,閔佩豳都無法再上戰場了。


    戟晟看著他流血的手臂,胸中感到一陣窒息,不斷有呻吟的傷員被抬進了城中。呈奉之正在幫著將傷員抬進城中,刹淵在掩護軍隊做著最後的撤退。待最後一個士兵退回城中,城門轟然關合。


    暫時休戰。


    滿城哀嚎,到處是鮮血彌漫的味道,這種感覺,陌生中透著一股熟悉之感。


    戟晟也曾在東岸內戰和十幾年前的跨河之戰中逃亡過。


    他的三個孩子,有兩個都死在戰禍之中。


    他原覺得對這種景象應當不陌生,沒想到真正麵臨戰場的時候,又和當時逃亡的景象大相徑庭。


    戟晟從沒見過這麽多的屍體,如同一層爛掉的螞蟻一般。隔著半裏開外,都可以聞到那自屍體揮發出來的惡臭,以及撲麵而來的死亡的氣息。


    這就是,戟頌一直麵對的麽。


    夜色降臨,戟晟躺在床上,久久難以入眠。


    想到那遍地的屍首,那一張張猙獰的麵目,那一具又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那隨著鮮血一起飛出來的五髒六腑,那些被深深埋在土壤中被分離出來、有的還在蠕動的殘肢。


    恐懼,已經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他是不死之身,但他並不想自己的身體變成那個樣子——但是現在為時已晚,在這滿是妖子的地界,戟晟是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去的。戰事如此緊張,這些浴血奮戰的將領也不會給戟晟任何坦白和解釋的機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盡河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湯包不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湯包不湯並收藏長盡河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