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她倒在地上,頭發浸在路上的水泊之中。


    濕熱的液體澆在臉上,帶著一股騷臭。


    一隻腳踩上了她的頭,她拚命地掙紮,想要站起來,但是頭被死死地踩著。


    地上很硬,她感覺自己的頭快要被踩裂了。


    她的眼睛向旁邊看去,在她的手還能夠到的地方,有一塊石頭。


    她伸長了手臂,握住了那塊石頭。


    石頭尖銳的一角猛地刺入了那人的腳麵上!


    那人有些不穩,她趁著這個時候,將對方的腳抬了起來,握著石頭的手狠狠地朝對方的臉砸了過去!


    “看看你們家姑娘幹的好事!”


    那個孩子的母親找上門來,她的父母連連賠禮道歉,罰她跪在院子裏,跪了一個晚上。


    她的兄長在遠處看著,在屋裏不停地為她求情,但是父親的心意已決,是誰都改變不了的。


    母親始終默然置之,沒有表達任何態度。


    她在院子裏流淚流了一個晚上,沒有任何睡意,隻有不斷襲來的孤獨和委屈,她曾無數次想過離開這個世界,但是這副樂死不疲的身體,卻依舊不知疲倦地活著。


    村裏的人都當她是下遊來的魔鬼,脖子斷了卻能重新活過來。


    這樣的目光,注定她要在那個村子度過了一個滿是淚水和備受冷眼的童年,任她被打得遍體鱗傷卻無人搭理,而隻要她一反擊,就會招致村民的敵視。


    甚至有的村民直接建議村長,要將她綁在幹草上燒死。


    “我覺得挺好的,我還挺羨慕你的。”她的兄長對她說道,“不會受傷的話,應該就能變得更勇敢了。”


    她沒有回答自己的兄長,看著自己手上的傷痕。


    她並不覺得自己能變得更勇敢,但她兄長肯定是這麽想的。


    於是在兩個官兵來征軍的時候,麵對父親想要將她送進軍營的決定,一向保護妹妹的兄長退縮了。


    他比他的妹妹大六歲,所有的、這個年齡該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他知道被送進軍營會是個什麽樣的下場。他隻是個普通人,而妹妹擁有自己羨慕的不死之身,他覺得她應該不會害怕。


    他是個男人,他有傳宗接代的重任,他理應留在家裏。


    “等你以後當上將軍回來,為兄在家裏等你。”戟晟說道。


    年幼的她依舊沒有開口。


    人們都說,兩胎生出一男一女不稀奇,但是生出一模一樣的兩個孩子,就有點不吉利了。被送進軍營之前,戟頌一直不知道這句話具體是什麽意思,但是在訓練中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死亡之中,她逐漸了解了。


    自己的命運,從一出生就是個詛咒。


    -


    “不行。”


    葉城諶一口否決了戟頌的提議。


    閔佩豳看了看葉城諶,他不可否認的是,戟頌確實是最好的人選,但是他們都親眼目睹過妖子在觸碰到禁製之後是怎樣的一副模樣,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雖然說戟頌是不死之身,但是碎成那樣,也難保還能恢複過來。


    世人都說不死之身不老不死,但從未有人真正探究過,他們究竟隻是壽命長,自我療愈的能力較強,還如傳聞所說,是真正的不老不死。


    “那你們是要去隨便找個小兵嗎?”戟頌道。


    “我們不能拿你冒險。”閔佩豳道。


    戟頌麵無表情地說道:“閣下之言令在下十分感動,隻是在下記性不好,記不得前幾日是誰還將在下關起來,還生怕在下跑出來的。”


    如果戟頌能夠看見的話,現在葉城諶和閔佩豳徐徐將視線放到一邊的慚愧模樣,一定會落入她的眼中。


    黑水真的是黑色的麽……戟頌從未親眼見過,上次喝黑水的時候,眼睛雖原因不明地恢複了短暫的光明,但是也沒來得及細看,一口氣就喝完了。


    戟頌掂了掂手裏黑水的重量,分量還不少。


    戟頌打開瓶蓋,將瓶中黑水盡數喝盡,隨後扔掉瓶子,拖著大刀跑了幾步,隨後飛身躍向禁製。


    刀刃觸到禁製的一瞬間禁製發生了劇烈的震蕩,令葉城諶和閔佩豳本就嚴肅的神情更是一沉。


    “行了,回來吧白曳。”葉城諶道。


    戟頌很想撤回去,但是似乎這個禁製和她僵持住了。


    閔佩豳發覺不對,剛想走上前的時候,禁製發出了更為耀眼的光芒,滔天的白光令太陽都變得黯淡無光,帶來眼睛裏的一片灼熱。


    這白光持續了良久之後,稍微減輕了一些。


    在禁製之外的兩人能夠稍微睜開眼睛,隻見禁製之前隻留下了一柄斷裂的刀刃。


    葉城諶快步走過去,拾起地上的刀刃,卻不見戟頌的人影。


    “白曳死了?”閔佩豳錯愕地向周邊看去,猜想戟頌會不會是落到了別的地方,“白曳!”


    葉城諶看著手中斷裂的刀刃,他的手有些顫抖,早知道不該讓她來的,應該隨便找個小兵,不應該讓她冒這個風險的。葉城諶緊緊攥著戟頌留下來的刀刃,刀刃割破皮肉,鮮紅的血液從指縫滲了出來,而他渾然不知。


    山穀內起了風,吹起了地上的塵土,漂浮的塵埃反射著炫目的白光,在空中逐漸匯聚,化做了一副軀體。


    身後傳來東西倒地的聲音。


    葉城諶急忙回身,看到了勉強支撐起上身的戟頌。


    不同於往日穿著緊緊裹在身上的男子裝束,她長長的烏發盡數散開,披在前胸和後背,軀體之上空無一物。她閉著眼睛在地上摸索著什麽東西,似乎與她要找的東西相比,裸露在外的身軀根本算不上什麽。


    葉城諶連忙脫下外衣,將戟頌的身體圍了起來。


    正當他關切地看著她的時候,她睜開了眼睛,抬頭,澄澈烏亮的雙目對上了他的視線。


    葉城諶的樣子,戟頌隻是之前視線恢複的時候短暫地見過一次,早就忘了,此刻她盯著眼前為她披衣裳的俊美男子,說道:“你是……”


    “先回去吧。”葉城諶扶著戟頌站起來。


    葉城諶一張口,戟頌便認出了他的聲音:“葉城諶?”


    葉城諶平生第一次被人直呼名諱,但他方才在短暫的時間之內,心緒經曆了大起大伏,已經沒有心思再去計較這些細枝末節,隻是心力交瘁地應了一聲“嗯”。


    戟頌用葉城諶的外衣把自己的身體嚴嚴實實地裹住,向四周望去。


    她不知道原因。


    但是視線既然恢複了,得好好珍惜才是。


    跟隨著呈奉之走回來的烏鄫見到戟頌的樣子,心中一緊,跑了過去。


    得知戟頌身上沒有什麽大礙之後,烏鄫給戟頌拿了幾件換洗的衣裳,是烏鄫自己的衣裳。


    因為之前戟頌的衣裳大多被留在了西岸,來到這裏也是一心忙著上陣殺敵,衣裳都不怎麽換,久而久之就不知道被丟到哪裏去了。戟頌穿著輕飄飄的衣裳坐在椅子上,少了盔甲隻穿一身薄衣,感覺像是沒穿衣裳一樣。不得不說,她有些不適應。


    “你平日裏為何要一副男子裝束?”閔佩豳問戟頌道。


    戟頌沒有回答閔佩豳,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雲翳。


    方才被葉城諶帶回來,令她的注意力暫時轉移了,她忽然想起了原先放在懷中的玉佩,她一副悵有若失的樣子地摸了摸身上,眼睛像四下望去,像是在尋找什麽東西,素來平靜的臉上添了幾分焦灼,戟頌問葉城諶:“對於禁製還有什麽事情要商議的嗎,沒有的話我就先走了。”


    葉城諶看出戟頌好像在找什麽,問道:“你在找那塊玉佩嗎?”


    “你見到了嗎?”戟頌問道。


    “如果你是放在身上的話,恐怕那時已經隨你的軀體化為塵煙了。”葉城諶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戟頌,徐徐說道,“你死過一次了,知道嗎?”


    戟頌沉默了片刻,隨後眼神黯淡地坐在凳子上,沒有想要再與他人交談的意思。


    “罷了,你好好休息。”葉城諶起身,順帶一把拽起了閔佩豳。


    他知道戟頌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安靜。


    營帳之內隻剩下了戟頌一個人。


    戟頌一動不動地坐著,她感到難過,但似乎並不是因為玉佩碎了。


    而是因為玉佩碎了,她卻沒有因此感覺到任何的悲傷之情。


    明明她知道那是很重要的東西,明明她知道那是白曳留給她的最後一點念想,明明知道白曳是她在這人世間最在乎的人,她甚至甘願以他的身份活下去,隻是為了營造出來他還未死的假象。


    但是現在,玉佩碎了,沒了,她的心中卻感覺不到任何悲傷。


    她不知道原因,但她知道,絕對不是因為她已經忘了他,才感覺不到悲傷。


    她不想忘了他。


    過去的事情她都記得一清二楚,也還記得白曳的名字,她還清楚地記得白曳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戟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透明的淚滴一滴一滴地從臉頰上滑落。


    白曳……


    怎麽辦……


    我已經記不起你的樣子了。


    -


    “全都準備好了嗎?”葉城諶問刹淵。


    刹淵點了點頭:“全都準備好了。”


    數十萬妖軍在山穀之中,如同一條漆黑的大河一般,閔佩豳騎著妖馬從軍隊後麵,從士兵們讓出的一條道路中間,走到了軍隊的最前方,看向戟頌。戟頌坐在妖馬之上,一雙透徹的眼睛望向被禁製籠罩的前路。


    “走嗎?”呈奉之看了看閔佩豳,又看了看戟頌。


    閔佩豳沒有說話。


    戟頌握著馬鞭和韁繩看著前路,馬鞭忽地一揚。


    一聲鞭響,數萬妖軍開始急馳,所到之處塵沙飛揚,數量龐大的妖軍浩浩蕩蕩地通過了禁製。山穀中響起馬蹄交匯的轟鳴聲,越過山巒於天際交界之處,位於中央的王城,就是他們此行的終點。


    戟頌騎著妖馬,出了山穀,她看著眼前陌生的山河,她已經數不清自己有多少個年月沒有見過了。


    風攜帶著細碎的沙塵掠過她的衣袂,她腰間橫跨著一把新鑄的大刀,隨著妖馬迅疾地奔跑而晃動著。


    在她身後,是數十萬的妖軍。


    妖馬飛快地在荒野上疾馳。戟頌身披盔甲,長發在身後肆意飛揚,她沉靜的臉上是尋常女子所沒有的堅毅和威凜。支撐她走到現在的,不是不死之身所帶來的勇氣,而是連綿不絕的痛苦。


    -


    杯盞掉在地上碎裂,承肅閉著眼睛,眉間逐漸泛起褶皺。


    薄暮之時,祭台上的晚風尤甚,從高高的祭台之上可以看到遠方壯觀的落日餘暉,如血一般的殘陽隻剩一線生機。祭台周邊有著幾根柱子,經過風吹日曬,早已生鏽的鐵鏈纏繞在祭台的石柱的柱身。


    大祭司站在祭台之上,在他的麵前是一根石柱。


    承肅自後麵走了過去,走到祭司身邊。


    “大祭司,您覺得這場戰爭,我們有勝的可能嗎?”承肅打破了祭台上的寂靜,他隻能占卜現事,而不能占卜來事,“您的力量不知遠超我多少倍,既然連我都知道妖軍正在這邊襲來。您身為掌管天命的長河族大祭司,不可能不知道。”


    殘陽沉入山脊之下,晚風驟然增大,祭台邊緣上的柱子上所纏繞的鐵鏈發出輕微的晃動,城中的萬家燈火交相閃爍,街上人來人往,上次在城門外發生的戰事並沒有損傷到內部,所以在向王城運送了大批糧食之後,王城的夜晚又恢複了平時的繁榮。


    祭司將目光從麵前的石柱上,移到下方,看向下方繁榮的景象。


    “王的戰爭沒有敗績。”祭司道,似水的銀色長發被風揚起,祭袍隨風飄曳,俊美清逸的麵龐是雲淡風輕的神情,“長河族大祭司隻是順應天命罷了,並非掌管。”


    承肅看向祭司,緩緩說道:“大祭司此番前來,究竟有何打算,在下不得而知。但現如今不死之身已經叛變,比起這場戰爭的結果,我更想知道您所順應的天命,有沒有什麽變化。”


    祭司抬手,伸出修長白皙的手,將柱子上一條鏽跡斑斑的鎖鏈握在手中。他的指腹摩挲著鐵鏈上的血跡,徐徐說道:“那個女人,還有一月可活。”


    承肅聽聞微微動容,明明祭司沒有明說,他卻知道祭司所指的女人是誰。


    “您真的認為,我會在意她的生死麽。”承肅平靜道。


    祭司略有深意地看向承肅,將手中的鐵鏈徐徐放下:“你想知道自己還能活幾日麽。”


    “謝大祭司美意,在下並不想。”承肅臉上的笑意並未消失。


    祭司看著承肅良久,不再言語,從承肅身邊走下祭台。


    承肅獨自站在祭台之上,臉上的笑意逐漸冷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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