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後岑濟也來過供銷社,不過那時候已經改製了,先是全麵放開,各地的小商販都能去裏麵擺攤,裏麵擺不下就往外擺,因此當地老百姓都稱呼這個地方叫“大貨郎社”,後來某位領導看這樣實在是太亂,又不讓擺攤,改為以櫃台為單位向外發包,後來演變出了許多夫妻檔、家庭檔,再後來就沒有了,連房子都被賣掉。如今重新看到供銷社鼎盛時候的模樣,岑濟不禁有些唏噓。


    供銷社位於十字街西邊,馬路南邊,開了一個大門,門頭上寫著為人民服務,門頭下麵是萬安人民公社供銷社,右邊寫著“發展經濟”,左邊寫著“保障供給”,進了門,靠右手邊是一麵牆,上麵寫著標語:聽從華主席指揮。


    正對著大門擺了一整麵牆到頂的櫃子,櫃子前麵是一溜齊脖頸的櫃台,牆櫃和櫃台裏麵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商品,一直往左邊延伸過去,依次是煙酒糖茶、布匹、副食品、日用百貨,內部光線較為昏暗,地麵還是水泥地麵,最裏麵是大件商品,像縫紉機、自行車之類,用小高台架了起來,防止別人隨意觸碰,以免商品損壞,靠近大門一側也擺放了一排長櫃,裏麵都是糧油米麵之類的糧食。


    “怎麽樣,跟內蒙比起來,我們這邊的供銷社商品還算豐富吧?”左青峰一臉自豪。


    “確實豐富,我們那旮遝供銷社還賣羊崽子呢!”岑濟心裏暗笑,就想著逗逗這個小夥子,供銷社商品雖然豐富,但跟後世比怎麽也比不上的,但別的不說,剛進來那一刹那,確實給了岑濟一下來自另一種生活方式的震撼。


    “你快來看,最新的上海牌手表,我一直想換一塊手表,票都準備好了,就是沒有錢,唉,太貴了!”左青峰懊惱的趴在櫃子上,隔著玻璃眼巴巴地看著。


    “小左啊,你少請糧站的小露看幾場電影不就有錢買了嗎?”櫃台後的售貨員笑著打趣。


    “看電影才多少錢呐,這表要125塊呢!”左青峰嘴裏嘀咕著,然後像是反應過來一樣:“黃姐你別瞎說,我、我沒有請小露看過電影,你不要亂傳啊!”


    “哈哈哈,年輕人還害羞呢!我都看見你騎自行車帶她了!”


    在幾個售貨員的調戲下,左青峰臉漲的跟西紅柿似的,不停地催促岑濟快買,兩人很快買好了牙刷、牙膏、毛巾之類的生活用品,然後左青峰飛也似地跑了,走之前說了一句:“我在管委會門口等你!”


    “小左別走啊,你還沒說啥時候結婚呢!哈哈哈哈!”


    “哎呀,城裏人臉皮就是薄!”


    “那不然,都跟你個老娘們兒似的啥都懂啊!”


    售貨員黃姐熟練地用稻草將幾樣東西捆紮起來,岑濟用手一提,穩穩當當,不禁感慨了一句:“黃姐這手藝活兒可真不賴!”


    “哎呀!黃姐你怎麽這樣,這小夥子才來呢,你怎麽就給他露了一手啊,他以後找媳婦要離婚可怎麽辦!”


    “他結婚離婚跟我有什麽關係?”黃姐故意扯著嗓子喊。


    “他結了婚發現他媳婦手藝不如你的好唄!哈哈哈哈!”


    md!這年代這些老娘們兒怎麽這麽離譜!岑濟跑的比左青峰還快,身後傳來一陣陣笑聲。


    “快走吧!天都要黑了!”岑濟邊跑跟左青峰說。


    “哈哈哈!你臉皮也不厚嘛!”


    兩人順著大馬路一直向西,一個長下坡到底後,就算是離開了公社的地界,左邊是一處水泥廠,裏麵正轟隆隆地生產。岑濟抬頭望了一眼,後世這裏因經營不善被鄉政府拆散出售,零件全被浙江一個私人老板買走了,又在原址新建了小學。


    水泥廠對麵是工人文化宮,也叫大劇院,平時看電影、看戲都在這裏,後來水泥廠拆了,也沒什麽工人了,後來被改成停車場,再後來建起了一排門麵房,開了不少小商店,賣文具之類。


    再往西騎一段路,就到了榨油坊,這裏夏秋榨油,冬至前蒸年糕,農民把糯米、秈米送來,出錢供油坊開動機器,一番操作之後,就出來一條條藕段似的年糕,這是農民過冬必備的食物。


    又騎了一陣子,兩邊全是稻田,稻穗已經金黃,還沒有收割,岑濟有些好奇,因為青江公社那邊稻子已經收割完紮草把子了,本來想問左青峰,可想到他也是才畢業的學生,估計也不懂這些。


    道路南邊是一條寬約三米的溝渠,平時灌溉用水都是從這裏取水,道路北側也有一條小溝,但寬度不足一米,僅作農田排水用。一路又過了一座小橋,路況越來越差,岑濟的屁股又開始遭殃了,好在時間不長。


    約摸10分鍾左右,車子往右一拐,躍進大隊到了。


    大隊部設在最靠近村口的地方,地勢較高,門口有一片曬穀場,十分平整,據村裏老人說,這以前是刮“共產風”的時候,全大隊為了集體曬糧、集體打穀建的,用的是三合土,用十幾頭牛踩過,再用夯子從頭到尾夯了三遍。


    以前夏天停電的時候,村裏老人還會卷張涼席到這睡覺,躺上去一點不硌人,過了好幾十年也不長草。


    大隊部也沒有掛牌子,一共三間房子,都是坐北朝南,正中間是一個大堂屋,裏麵擺了兩張長條桌,上方掛著一個白熾燈,正對大門的牆上掛著兩位領袖的畫像,屋裏角落處還堆著一些桌凳,應該是大隊集體開會時候用的。


    兩邊各有一間小屋子,靠東邊的屋子旁豎了一根毛竹杆,上麵掛著個鐵皮喇叭,隔著窗子能看見裏麵有兩張辦公桌,桌上擺放有話筒,估計是大隊日常辦公的地方。西邊的小屋子有門。為什麽不描寫一下,因為這西邊的屋子隻有一個門,沒有窗,孤零零的立在那兒,啥也看不到。


    三間屋子全是青磚黑瓦頂,在一眾茅草房中顯得頗具氣勢,但因為沒有人在此居住,因此有些空曠,沒有生氣。此時大堂屋門口,三個漢子穿著白色的老頭衫蹲在那裏說著什麽。


    “魯書記,看我給你把誰送來了!”左青峰按著車鈴鐺大喊。


    “是左秘書啊,怎麽有空來我這,這位同誌是?”一個兩鬢斑白的漢子站起身來,雙手在褲子上拍了拍。


    “這是內蒙回來尋親落戶的陳繼革同誌,今天剛到的公社,沙書記和黃主任都見過了,現在把陳繼革同誌安排在躍進大隊,請魯書記多多關照!”


    “這小左年紀不大,說起話來也是一套一套的,以後得跟他搞好關係啊!”岑濟在心裏嘀咕著。


    “魯書記您好,我是小陳,以後做的不對的地方,還請您多批評指正!”


    “好好好!公社對我們大隊還是重視的,給我們補充了年輕幹部,請左秘書跟沙書記報告一聲,我們一定給陳同誌安排好、照顧好,那個陳同誌啊,晚上就別走了,就在我家給遠道而來的小陳接風,你代表公社來做個主陪怎麽樣?”


    “不簡單,不簡單呐,魯書記也不是一般人物,幾句話就把小左給架起來了。”岑濟心裏一頓腹誹。


    “魯書記,您太客氣啦,我這邊還得回去跟沙書記複命呐,再說了,我哪能代表公社啊,等過幾天到公社,我怎麽也得求著沙書記做東,請您跟小陳喝幾杯!”小左說完,就推著車準備走了。


    魯書記趕上去,兩人又是一陣拉扯,最後小左一溜兒煙就跑了。


    魯書記低著頭回來,看見岑濟還站在那兒,手裏大包小包的,趕忙過去:“小陳呐,快放下讓我來。”隨後對著旁邊的小夥手一招,附耳說了幾句,小夥就跑開了。


    “不了不了,魯書記,我自己來就行了!”


    “別喊我魯書記,以後叫我魯叔就行,你大(皖南方言,意為父親)--”魯求英剛開口又欲言又止。


    “快說啊,什麽我大,快把我現在頂替這個人的情況告訴我,我好瞎編,不,我好積極主動地應對啊!”岑濟心裏都快急死了。


    “小陳那你先進來,我們先談談,再說說你今後的去處把。”


    三人客套一陣後,陸續進了東邊的大隊辦公室,落座後,剛剛跑出去的小夥也跑進來了,魯求英三人坐在靠南邊的桌上,岑濟坐在靠門口的桌旁。


    “這是大隊隊長劉進喜,你喊劉叔就好,這位是大隊會計,洪步春,他比你大不了多少,喊他春哥兒就行。”


    岑濟跟兩人都打過招呼,二人點頭回應。


    “不知道你、你那父母跟你怎麽說的,就是你自己的情況,我們也好跟你說明白。”魯求英一臉便秘的小表情,其他兩人也是差不多的樣子,搞的岑濟有點煩躁,但是這個時候可千萬不能露馬腳。


    “我在內蒙的時候,我父母他們跟我說的不多,他們常年在外工作,在一起的時間比較少,這次回陵穀來,也是另一位和他們相熟的伯伯安排的。”岑濟小心應對,可以說是天衣無縫,還把那位在介紹信背後寫字留言的神秘大人物聯係上了,可以說是雲山霧罩。


    “那我就跟你從到尾的講一講,進喜,待會我講的不到位的地方你再補充。”劉進喜點點頭,算是回應。


    “這還得從你爺爺那輩開始說起,當時還是民國,你祖籍本是江北的,我們大隊也有不少人是江北的,當時長江發大水,淹了不少地方,你家也包括在內,江北遭災的地方多,討飯也討不到吃的,你爺爺就跟著幾戶人家一起,我當時也被我大挑著,一條扁擔、兩隻稻籮,一頭挑著你奶奶和你爸爸、小叔,從江北往江南逃荒,也就是要飯,找個活路。”


    岑濟聽了微微點點頭,因為自己家也是從江北逃荒過來的,也是長江發大水,江北老家地勢低,而且地窄人稠,每戶就那麽點土地,根本養不活家人,一直到幾十年後,那裏也還是一樣,房屋建的都快貼到一起了。


    “後來過了江,從燕子磯往陵穀縣一邊討飯一邊趕路,走到紫衫嶺的時候,天上打雷暴,紫衫嶺那地方是個山窪窪,一起逃荒的人就躲在山岩下麵躲雨,江北打雷少,而且沒什麽山,所以聲音不大,這叫什麽來著,小春你上過學你說說。”


    “聲音在密閉空間裏被折射放大了,所以顯得聲音大!”


    “對對對,我記得當時問過村上下放來的知青,也是這麽跟我說的,當時的雷打的又密又響,震死嚇死了不少小孩子,在那埋了不少孩子,你小叔也被嚇死了,我倆稻籮緊挨著放的,你大摟著你叔,怎麽喊都喊不醒,唉,舊社會造孽啊!”


    魯求英端了下茶缸子,發現裏麵沒有水,又放下了,此時洪步春聽得入神,也沒想起來去倒水,岑濟搖了搖頭,自己穿越前也是幹端茶倒水的活計,穿越後還要幹這個嗎?眼睛掃了一下,發現黑陶茶壺放在窗台邊上,就起身給三個人都續上了水。


    魯求英還沉浸在回憶中,劉進喜回過神來,對著岑濟點了點頭,岑濟一拍腦袋,把口袋裏華子掏出來,挨個散了一圈。


    魯求英接過之後就點上了,沒太注意,劉進喜和洪步春眼睛都直了,華子!這可是華子!洪步春趕緊擦著了火柴給岑濟點上,二人一番拍手、打手,恨不得拜把子似的動作交流後各自落座,岑濟隨即把煙盒放在桌上,盒蓋打開,示意大家自行取用。


    “後來就一直來了陵穀縣,前清的時候陵穀縣鬧長毛鬧得厲害,清兵跟長毛來回打,把江南人都打沒了,許多田地都荒了沒人種,大隊這裏當時也有不少外地逃荒過來的,住了好幾年了,也沒多少本地人,見我們也是逃荒的可憐人,就一戶給點吃的,幫著我們把住的地方搭起來。”魯求英一口把煙吸了一半,緩緩吐出,繼續說道:“陵穀本地人當時就兩家,一個是周家,一個是王家,據說以前是林家的佃戶,一直在這給林家種地,後來林家敗落了,就把地占了自己種,也沒什麽人管,林家的地多,他們也就幾戶人家,種不過來,後來的逃荒戶就去以前的荒地上開墾,這樣大家才有地種。”


    “你爺爺後來就在村上蓋了房,繼續把你大拉扯大,給他娶了媳婦,在這裏就定居下來,一直到死都沒回去江北。我們那一批來的人都一樣,沒一個回去的。”魯求英把煙抽完之後發現沒燙到手,仔細一看是帶嘴兒的,然後看了看劉進喜和洪步春兩個人,這兩個人正跟吃奶似的一口一口嘬著。不由得來氣:“你們兩個幹什麽呢!有沒有點相!”


    劉進喜、洪步春聞言一震,立刻坐直了,岑濟趕緊給三人又散了一波煙,魯求英笑著擺擺手,用煙屁股點著了之後繼續抽:“後來你大就在這娶了你媽,生了你大姐、二姐還有你大哥,你是老小,本來一家子好好的,你大個子大,渾身是力氣,在村裏幹活那是頂呱呱的一把好手,可是壞就壞在一個點上,他好賭!好賭到什麽程度呢,生產隊年底分了紅,你大跟別人賭,別人的錢都輸給他了,別人就散了不賭了,他非把大家拉住,把贏來的錢再借給別人做賭本繼續跟他賭,結果把自己輸個精光!”


    岑濟聞言一震,好家夥!我直呼好家夥!


    “他好賭也會賭,不管是二八杠、牌九、麻將、葉子牌,那是樣樣精通,十裏八鄉都是有名的,一直也就是有輸有贏。平常年景那是沒什麽大不了的,可壞就壞在你是57年出生的。”


    岑濟心裏頓時明白了,接下來那三年,家裏沒有積蓄的情況下,是肯定要出問題的。


    “後來沒辦法,你大把你大姐、二姐都提前許了人,熬了一年,到59年夏天的時候,大旱呐,你大實在是沒有辦法,瞞著你媽,找了一戶姓陳的人家,他家裏是知識分子,一直沒養孩子,想著把你過繼給他,他們家也是喜歡你,但是他家裏提了條件,就是不能讓你知道自己是抱養過來的,而且他們馬上就要動身去東北支援建設北大荒,以後就一輩子見不到麵了。”


    “沒想到啊,你還是回來了!”


    “後來你大你媽好歹把你大哥拉扯成了家,也是你大哥能幹,跟你大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挑擔子、割稻、打穀樣樣都是好的,芙蓉村老隊長王義發就相中你大,把女兒嫁給你大哥,66年你大過世,好歹也見著了孫女出世,再後來你大哥家陸續又添丁進口,兩個兒子三個女兒。”


    岑濟點點頭,看來我還有個大哥,好歹有個奔頭。


    “唉,你家大哥78年的時候過世了,你嫂子一個人拉扯不了一大家子,一睜眼家裏五個小的、一個老的要吃飯,大過年的還得出門去討飯。”魯求英說著揉了揉眼睛,吸了口煙繼續說:“再後來你媽不想拖累你嫂子,去了你二姐家過日子。你嫂子也改嫁了,不過也沒離開村子,男人是紅星生產隊的一個木匠,踏實肯幹,願意到你們生產隊來,結婚前在大隊部發了誓,肯定會把你大哥五個孩子拉扯大。這兩年也添了一個男孩兒,平時在生產隊掙工分,閑了就去外麵給別人做木工,日子也能湊合過。”


    聽到這裏,岑濟心裏猛地一顫,哆哆嗦嗦地從煙盒裏抽了一根煙,從桌上拿了火柴點了,眼睛木木地盯著桌子,緩緩地開口,聲音已經有些發顫:“魯叔,我大叫啥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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