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亞低頭看看桌子上的工具。


    幾張卡紙,一把幼兒專用的鈍頭小剪刀,還有支固體凝膠。這是手工課上要用的道具。


    希萊克斯正坐在孩子的中間,眉飛色舞地展示用法,竟然比一群圓子還興奮。他手中剪刀靈巧翻飛,哢擦哢擦,在圓子們期待的注目中——


    剪出個狗啃了一樣的星星。


    “……哈,哈哈哈哈”希萊克斯笑中含淚,試圖用微笑維持成年人翻車的體麵:“總之,就是這樣,寶寶們也都試試……”


    “老師。”諾亞舉手。


    “怎麽啦小諾亞。”


    “我喜歡這個,老師能送給我嗎?”


    燙手山芋頓時變成香餑餑,小麵包給笨蛋大人遞了好大一個台階。希萊克斯熱淚盈眶,心中感動到無以複加:好寶,好寶,我沒白疼你。


    園長女士樂嗬嗬地看著他們。她經常出現在孩子們的課堂上,有時候還會和他們一起上課,竟不顯違和。一生致力於學術的女士在漫長的歲月中,沉澱出驚人的智慧。


    她的智慧並不高傲,也並不沉重,反而像是一捧涓涓細流,清澈而明淨,潤物於無聲。這種獨到的智慧和孩子的天真,表現出一種跨越時間的和諧。


    “你想做什麽樣子的,阿頌?”諾亞戳戳毒蘑菇。


    “我想想……我想做蘑菇…滑滑的蘑菇。”阿頌遲疑片刻,隨即靈光一閃,瞪著他那雙暗綠色的大眼睛說:“那你呢……?”


    “我不知道……我再想想。”


    直到阿頌都開始用綠色的彩色紙剪出毒蘑菇的輪廓,諾亞還在苦思冥想。良久,他拿起剪刀,在紙上裁出了個蝴蝶輪廓。


    他剪得極慢,和其他孩子不同,對於這件事他格外上心,因而成品也都看起來不錯。他仔仔細細比對了下兩片翅膀,發現並沒有出現一片大一片小的狀況,就安安心心地去做下一部分。


    不多時,一個人形輪廓就擺在桌麵上,頭發長長,瞧著是位女性,但奇怪的是,她並沒有臉。因為諾亞沒畫。


    諾亞揪著兩頁紙,把它們黏到一起。


    “這是什麽……”毒蘑菇探頭探腦,他暗綠色的雙眼中寫滿疑惑,給諾亞展示他的大作。一顆仿佛在顫抖的蘑菇,他帶著點羨慕地看著諾亞的作品:“你做得好漂亮……”


    諾亞無不快樂:“這是媽媽。”


    “那你的媽媽為什麽有翅膀,我媽媽就沒有。”


    “因為我爸爸說媽媽是個仙子,雖然爸爸說媽媽沒有翅膀,但我覺得應該有的。”


    園長女士會心一笑。她仿佛見到了溫德爾上將的另一麵。那位性格冷淡的年輕將領,會顧及孩子小小的失落,變得分外耐心。


    甚至會低聲和他講幼稚的、關於仙子的童話。或許這就是諾裏卡的神奇之處。諾裏卡家族延續至今,盡管不乏才能平庸之輩,但從未有過品德敗壞的汙點。


    她也想象不到,像諾亞這樣在關愛中長大的孩子變壞的樣子。


    “不對,你在說謊。”


    一聲鏗鏘有力的反駁落地,驟然滿室寂靜。諾亞歪歪頭,看向發出聲音的孩子。


    是班裏的小聰明。他的父母都是研究人員,對孩子的教育分外上心,耳濡目染下,這孩子小小年紀知識儲備量就已經相當可觀,說是個天才也不為過。


    但……


    “世界上是沒有仙子的,笨蛋。”


    高低帶點人身攻擊。


    “威斯頓!”希萊克斯罕見拔高聲音:“不可以這麽對別人說話!”


    威斯頓充耳不聞,他直勾勾盯著諾亞,不太友善。


    “可是我在說我的媽媽,關你什麽事呢。”諾亞疑惑地問,他語氣真誠,並無他意。但落在威斯頓的耳朵裏,讓他瞬間漲紅了臉。


    “你…!還不是因為你太笨!”


    “可這是爸爸告訴我的,難道你爸爸不給你講嗎?”諾亞這句話算是踩到了貓尾巴。


    “才沒有!”他尖聲叫喊,氣急敗壞。


    “而且…”小毒蘑菇慢吞吞補刀:“我媽媽告訴我,喜歡說別人,是笨蛋的人,才是笨蛋。”


    這句話含“笨蛋”量有點高,阿頌邊說邊想,像個慢半拍的小老頭那樣拖著長音,聽得人心焦。


    但莫名,放在這個情況下,諷刺感拉滿。


    “你媽也是笨蛋!”


    希萊克斯是真的怒了:“太沒禮貌了,威斯頓!!道歉!!”


    “我不!你們都偏心!你們都喜歡他——”威斯頓一指諾亞,樁樁件件翻起舊賬:“草莓隻有他的,看鳥也隻抱他!”


    感情你都記著呢。希萊克斯想,你淨看見人家拿了好處,不看見人家幫忙幹了事。


    但阿頌在場,哪怕被園長女士誤會了,希萊克斯也不可能把前者的真相抖出去。


    一度混亂中,兩眼呆滯的阿頌終於反應過來,剛剛那個小苦瓜條子,在罵他的媽媽是笨蛋。


    “……”毒蘑菇眼冒綠光,發起憤怒衝鋒,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下,給威斯頓撞了個四仰八叉。


    威斯頓試圖掙紮起身,他從地上抓了個毛毛蟲玩偶,要去打阿頌的頭,把他趕走。


    希萊克斯上前一步——卻有人比他更快。


    泰山壓頂般,實心白麵饅頭噗通坐到地上,壓住威斯頓揮著毛毛蟲的半邊身體,擠出“唔噗”。


    “……”希萊克斯沉默無言,他低頭靜靜地看著諾亞。


    小麵包挪了挪屁股,報之以無辜的清澈眼神:“嗯?不是可以坐下了嗎?”他屁股下麵坐著的威斯頓發出痛苦的哼哼聲。


    希萊克斯趕緊一把將這秤砣抄了起來。


    黑的,肯定是黑的。他想。小東西絕對黑的不能再黑了。這個露餡的黑芝麻湯圓!


    得到解放後,威斯頓不堪其辱,他的臉漲的通紅,胸膛劇烈起伏,像頭憤怒的小牛,不負眾望地——拉響了防空警報。


    “嗚哇——!!”


    半小時後。


    迪蘭捏捏諾亞的臉頰,問他:“聽說我們諾亞寶寶在逃學之後學會了打架呀?”


    他是跟來湊熱鬧的,溫德爾接到消息時他恰好也在,他們當時剛和於謝開完會議。


    本來聽到孩子們在幼兒園打架他心裏還一咯噔,擔心小麵包會不會受欺負,結果麽……


    小諾亞貼貼迪蘭的臉,滿臉無辜:“沒有喔,我一坐下他就哭了。”他用兩根短短的食指比出一個很小很小的距離:“輕輕的。”


    公爵大人摸了摸下巴,笑得意味深長。


    阿頌的媽媽很快也到了,可威斯頓的家長工作繁忙,隻能采取通訊手段,幾個大人複盤了一遍監控,了解事情始末。


    “威斯頓。”威斯頓的爸爸聲音冷得要掉冰碴子:“道歉。”他言簡意賅地命令。


    “憑什麽,我又沒說錯!”威斯頓大聲地反駁。


    小麵包和毒蘑菇擠在一起說悄悄話:“他爸爸好凶哦。”


    “我教給你知識。”智腦中傳來的男性嗓音依舊冷淡,似乎孩子的憤怒激不起他的絲毫情緒:“不是為了讓你去對他人指手畫腳。”


    “我不!”威斯頓憤怒的火焰被父親澆了一桶油,越發高漲,他狠狠把手裏的杯子摔到地上,發瘋一樣跑出辦公室。


    希萊克斯趕緊跟上。


    園長辦公室內死一般的寂靜。


    “抱歉。”對方開口說:“我會管教他的。”


    “這件事我們也有錯。”阿頌媽媽溫聲接話,她撫摸著阿頌的頭,麵上卻帶著笑意。不可否認,孩子維護讓她發自內心地喜悅。


    她抱著阿頌,似乎有些畏懼溫德爾,離他們遠遠的。


    “不,他全責。”威斯頓的父親就差直說,講話沒教養活該挨揍。


    諾亞扒著溫德爾的褲腿,嚶嚶嘰嘰地要抱,絲毫看不出他小小的身軀下,蘊藏了如此強勁的戰鬥力。


    而上將則百依百順,手臂輕柔但有力地托著孩子,任由小麵包在他頸側拱來拱去。


    這邊父慈子孝。那邊……園長女士透過窗戶,看見了哇哇大哭的威斯頓。


    父斥子嘯。


    隱隱約約,園長女士似乎明白威斯頓性格是照著誰長的了。幼兒莽撞又不合時宜的理智,體現在他父親身上,是成年人體麵的邊界感。


    她一方麵覺得自己不該質疑別人的教育方式,一方麵又覺得不太妥當。或許可以找個合適的機會委婉交流幾句。


    高聳的尖刺外殼下,或許是一顆沒有安全感的心。


    另一邊——


    樹下,四歲小兒抱頭痛哭:“啊!!他根本就不喜歡我!”涕泗橫流間,他透過朦朧的淚眼目睹抱著諾亞走出來的溫德爾。


    男人神情淡漠,發絲、皮膚、雙眼和衣裝,都是冰雪的顏色,那是和他父親極其相像的感覺,可唯獨對他懷中的孩子——


    威斯頓破防。


    從他記事起,他的爸爸,格勞瑞斯就從未對他有過好臉色。不論他表現得比同齡人優秀多少,格勞瑞斯從來都沒有笑過,更別提讚揚。


    眼淚,飆了出來。


    希萊克斯眼皮一跳,連忙送上手帕紙。堵不住,根本堵不住。


    諾亞偏頭往這邊看了一眼。


    注意到諾亞的動作,溫德爾問:“你討厭他?”


    “不討厭。”這倒出人意料,諾亞說:“他有點孤單,還有點害怕。”


    迪蘭詫異一瞥,驚異於諾亞的情緒捕捉:“你怎麽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呀。”諾亞摸著溫德爾薄到透光的耳朵玩:“可他爸爸好凶哦,他討厭威斯頓嗎?”


    “不一定。”迪蘭給他分析:


    “像他父親這種科研人員,忙起來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更別提處理孩子的幼兒園糾紛。而且在查監控的時候,他看得很認真,並不像不關心的樣子。”


    “那他為什麽是這樣子的呢?”


    “大家表達方式不一樣呀,就像有的會大聲說出自己的心情,有的人就不會。”


    “噢~”諾亞藍眼睛精光一閃,他歪頭埋到溫德爾的肩膀上:“爸爸,我想吃冰激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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