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祈靈到達長白山的時候,外頭已經徹底黑了下來,他從來都覺得自己是個淺眠的人,卻不知為何,自己總會在越緊張,越處於危險狀態下的環境裏,睡那麽多莫名其妙的覺。


    他好像在夢裏,正緊抱著個矮小營養不良的孩子,劇烈的疼痛,敲打著自己的神經並席卷全身,可周遭卻並不安穩,張祈靈茫然抬頭,耳邊風聲鶴唳,竟是無數的刀刃,還在源源不斷紮進自己的軀殼。


    張祈靈的意誌,想要撐起自己的腿站起來,可下一秒,他的腿肚就會被飛來的下一柄利刃所定在地上,熱烈的鮮血啊,不斷地流淌,他不甘的低頭,懷裏的小孩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生命體征。


    孩子的心口,源源不斷滾砸出飽滿猩紅的玉珠,摻合著自己的血,顯得豔麗極了,張祈靈不知道這究竟是現實還是在做夢,與之並行的唯一意念,便是祈求這個孩子活著。


    張祈靈拔掉自己右手貫穿的刀,用滿溢鮮血的手,試圖堵住這個孩子心口的破洞。


    活下去吧,不要停止那心髒的跳動,呼吸吧,不要讓你的胸腔停止共鳴,睜眼吧,求求你再看看我…看看這個世界。


    想到這裏,張祈靈的麵前卻突然出現了一個天平,那種材質,超脫了自己的一切認知,它既摻雜著矜貴的金,又染著奇異的紅,就像是人的血所濺上去的一陣斑駁,卻絲毫不會影響這物件本身的華美。


    張祈靈不知怎的,大約是抓住了這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的手,顫動著放到天平的一端,而小孩兒心口最後一顆滾落的紅玉珠騰空,穩穩墜在了另一端。


    達成某種條件之後,大約是條件,張祈靈這麽想,那天平就消失的毫無蹤影,仿佛從未存在過,他收回自己的手,再度垂下頭,孩子的傷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紅線像是蘇繡般正密密縫補著,最終,張祈靈趕在那個孩子睜開眼前,抬頭將目光移向前方。


    對麵的,是個穿著白袍、長發、很高卻無法細致辨別男女的人,他提著一盞永不滅的長明燈,踩著張祈靈延展的鮮血,一步一步,不徐不疾的走來。


    於是,孩子所見的,隻有張祈靈瘦削蒼白的下巴,他緩慢眨巴著眼,並不懂得這位哥哥,為什麽在緊張?他感覺自己的手臂,被張祈靈攥的有些緊,可是,自己困倦地厲害,隻能再度安睡於對方的胸膛,認真感受著,那一直緩慢的心跳,竟然在幾近恐懼的微顫……


    黑瞎子和衍卜寸估計是好心,竟一個都沒有叫醒張祈靈。


    張祈靈感覺自己做了個夢,就像是身體被錘煉了般,稀鬆難受的厲害,他神色倦怠地推開車門,發現黑瞎子和衍卜寸還在趁著夜色拾掇,零零總總的東西加起來,後備箱裏被充的很滿,搬運下來的時候,也讓兩個大男人忙活的夠嗆。


    說不清到底是黑瞎子還是衍卜寸率先發現張祈靈醒的,沉沒在夜色中的張祈靈,走過來的時候,整個人晃的亮白,睜著睡眼,抬手就想要幫二人分擔一下。


    衍卜寸見狀,卻摘下一次性手套,但沒想到,他的右手掌心竟還裹著一層紗布,可這人卻沒有絲毫反應,隻是用幹淨的指尖推拒了張祈靈的幫助,“祈靈哥哥,這裝備太久沒用,都落灰了,有些髒,你就別碰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旁邊的黑瞎子正拿著手電筒給衍卜寸照明,倒是難得的和諧。


    “珠子。”張祈靈垂眼,盯著他的掌心。


    這話不知道是對夢裏的回憶,還是別的什麽,引的衍卜寸的手,瑟縮了回去,接著他又將那一次性手套重新戴上,掩住了紗布的痕跡,仿佛他根本沒有受傷一樣,“珠子在你羽絨服的左口袋裏,我給你放好了,是祈靈哥哥想拿出來看看嗎?”


    張祈靈搖了搖頭,不置可否。


    “別扯那珠子了,我說老板,你都這麽有錢了,怎麽不給我多帶一副手套?摳門也不能在這地方上摳門吧!”黑瞎子故意將手晃了晃,指腹處還真有點薄灰,但看顏色,他好像是在微微開化的黑土地上抹的。


    於是張祈靈看了眼,沒插足他們二人之間的互嗆打趣,隻是自顧自觀察了下那堆登山包,明明比牛犢子舔過還幹淨,甚至外麵還裹著一層防塵罩,要是其他人在這裏,不知道首先該打趣的,是衍卜寸故意為之的針對,還是黑瞎子故意偽裝的無辜?


    “對了,祈靈哥哥你想要什麽樣的武器?”衍卜寸一把將黑瞎子的手背拍了下去,“我在這裏認識個不錯的鍛造師。”


    張祈靈仔細想著,才開口,“軟刃。”


    “兩把。”他又比劃了一下,確認著長度是多少。


    就當是為了某種自尊心,或者愧疚吧,張祈靈總是想要回避掉同小哥相似的東西,也許,也隻是為了紀念,那個從始至終都在展開笑顏或是泣淚成珠的福福,雖然他不懂,自己想要對福福的感情,究竟被評定為什麽?


    但張祈靈總覺得,十一個人,最終隻有福福挫骨揚灰留不下一點痕跡,難免太過於絕對了,所以,他才想將福福存在於世的最後痕跡,給傳承下去。


    而且,現在的張祈靈急需要一個信念,支撐自己產生活下去的念頭,例如是去見小哥確認他的安危,例如是為了福福那個孩子繼續前行……


    聽到此處的衍卜寸,卻有些怔愣,不過短瞬之間,他便收斂住了一切外露的情緒,答應的格外幹脆,“好。”


    雙刃,是那個孩子才用的,衍卜寸心中明鏡,這勾起著他不小的思緒,回憶也漸漸飄遠。


    “嗯?衍大人為什麽要讓我們挑武器啊!我現在可是連木刀都提起不來,更別提拿這些比我還高的家夥事了!”


    福福怨聲載道,在一柄重劍的旁邊,給自己從上到下比劃了一下高度,好家夥,他比那劍矮了得有兩頭。


    衍卜寸挑挑揀揀,翻的叮叮咣咣聲不斷,這時候的他,忍得住倉庫裏沙土飛揚帶來的不適感,他從小就是個小大人,說話的語氣,也很像衍光善那股子愛命令人的勁兒,“那就挑合適的,接著!”


    他拋了兩柄在長匣子裏的軟刃給福福,接到這輕快武器的孩子,自然是高興壞了。


    “我就知道寸哥哥最寵我了!那幫哥哥姐姐,為了給自己挑合適的,總是把最次的留給我們,就寸哥哥對我好,什麽都就著我先來哈哈哈!”福福摸著那兩柄刀,是極愛不釋手的。


    衍卜寸給自己隨便拿了個槍,聽說外麵已經步入民國時期,這武器倒也合時代,他將槍揣進褲腿的腰包,隨意拍了拍手上的灰,“你拿的是衍家的傳家寶,不到萬不得已,別拔出來。”


    “好!我還能不信我寸哥哥嗎?寸哥哥對我最好了,不對,是最最最最最好了!!!”福福笑彎了眼,抱著衍卜寸同樣瘦削的腰身不放手。


    那年,衍卜寸遷就的笑著,揉著他的頭,“嗯,寸哥哥對你最好了,以後也會越來越好,我還要帶你去看天上的大雁,山川流水的波瀾壯闊,吃遍全世界最好最甜的蜜餞……我會對你更好的,我們一定要一起活下去。”


    這之後的幾千年間,哪怕福福在死時,都聽信承諾,沒有拿出那柄號稱衍家傳家寶的雙刃劍,而衍卜寸見到那劍再度開刃時,竟是衍光善恬不知恥地,牽著一個假的福福來牽製自己。


    “你也不想,你的小夥伴再死一次吧?”衍光善用口型說著,他狡黠地眯著丹鳳眼,將福福推送到衍卜寸的麵前。


    衍卜寸隻能接過,堆起滿臉笑容,裝作特別真誠道,“謝謝爺爺,這是我的偶人嗎?我會對他好的!”


    懷裏的偶人福福哢嗒動著腦袋,緩慢眨著眼,在無數夜深人靜後,他總要僵硬著自己的軀殼和四肢,艱難地蹣跚學步跟在自己的身後,一口一個,亦如那個真正的福福般…大聲表達:


    “寸哥哥!我最喜歡你了!!!”


    衍卜寸想到這裏,猛然驚起回神。


    黑瞎子看著張祈靈隻顧著和衍卜寸溝通,自己卻隻是個舉手電的大冤種,索性將備著的青椒肉絲炒飯拿出來,準備熱一下和張祈靈分享。


    他們沒有去任何的旅館或民宿,隻是停靠在上方就是深山的路邊,準備最後歇息一下便進山。


    雖說,黑瞎子並不懂得張祈靈是在赴約,可他總歸是想要能護對方一時又一時,畢竟,吳三省那邊已經早早準備好讓他輔佐吳峫,而啞巴也已經到了進去的時候,任何一環,都無法妨礙屬於九門內真正的計劃。


    瀲灩的火花,點燃著黑瞎子所折的幹枝枯杈,也在他的墨鏡上,映出雀躍的暖光。


    張祈靈這時候湊了過來,伸出手,在火上隔著一段距離烤著,他也不知道,如果自己和小哥見麵後要說什麽,要做什麽?他也沒機會去問對方,也可能,是自己沒身份問。


    溫暖的火,就這麽侵蝕著黑瞎子和張祈靈的身體,可他們的心髒卻漸漸被長白山的風雪所凍的寒涼。


    衍卜寸帶來的羽絨服,不是黑就是白,套牢在身上的時候,是打心底的暖和,此時此刻,黑瞎子倒很想問問衍卜寸,你究竟為何執著於張祈靈?衍光善與鄢嘯南的恩怨,究竟你又摻合著哪些部分?


    所有人的心裏,都有十萬個為什麽。


    黑瞎子熱好炒飯,便遞給旁邊的張祈靈,張祈靈接過順從的扒進嘴裏,三人之間,彼此關心,又互相牽製,如果沒有張祈靈,黑瞎子根本不可能會想問衍卜寸任何的東西,可是有張祈靈,黑瞎子又根本不會讓衍卜寸說出任何的東西。


    他怕衍卜寸這個不安定因素,會影響張祈靈。


    夜晚的山中風雪肆虐,安營搭帳就算了,最後大家還是灰溜溜鑽回了車裏,隻有黑瞎子獨自一人留在外麵。


    或許是那個夢影響,使得張祈靈心中無端的有些泛苦,掌心和肩膀上的傷也疼了些許,衍卜寸從後視鏡裏恰好看到了他難看的臉色,又是翻著包,甩了一盒止疼藥過去。


    “甩子哥,一天天甩個雞毛啊?”黑瞎子正在車外抽著煙,他難得犯煙癮,隻有煩躁時才會來一根,看到此景,想也不想就罵了。


    吐出的煙霧繚繞,模糊了黑瞎子的下顎,可他清晰的聲音,已經接住了前半句沒說完的話,“有本事把黑卡甩給我啊…”


    老板你聽到了嗎?這是打工人的哀怨啊?!


    黑瞎子知道對方耳朵靈,所以自己這話,自然引得車內的妙人兒與他撞上視線。


    “臉真大。”衍卜寸清晰又無聲地做著口型,又是沒摻一個髒字,卻罵的人心裏窩火的不得了。


    還未等天明,衍卜寸便接通了一個電話,大約是他所定的東西好了。


    黑瞎子鞋底撚滅煙頭,沒多久,就見一輛車疾馳而來,他眯起眼看著,大約是個陌生的男人,車窗開啟的刹那,竟是和衍卜寸同樣的動作,不同的甩法,叮咣一聲,下來了一個長條形的匣子。


    於是他撿起來,打開看了一眼,就敲著車窗提醒車內的二人,“祈的刀來了,可以出發了吧?”


    衍卜寸剛和張祈靈洗漱完回來貪個暖氣,被催促的感覺讓他有些煩,更別提黑瞎子又在那敲敲敲,搞的嘴裏又開始泛酸水了。


    “可以。”衍卜寸想著也就隻能相處這麽一會兒了,沒再和黑瞎子計較。


    這兩男人,沒讓張祈靈分擔太重的東西,他們二人扛著包,邁起長腿走的速度卻不見慢,於是張祈靈見他們背的不勉強,便也恢複了正常速度。


    他非常急,如果不是需要休整,張祈靈一定會在第一時間進入雪山,生怕耽誤一秒,小哥就會有更多的危險。


    軟刃和張祈靈所想的重量有些差異,自己拿慣了重刀,如今提起這個新武器時,卻覺得輕的過分,風吹的人心中作亂,可也在主動推進他們前進的腳步,最終,他們真的到達了那個地方,還是那個裂縫,依舊是那深邃的石壁。


    而這回,張祈靈是在衍卜寸的央求下,是用登山繩下去的,他想先探路,就將黑瞎子和衍卜寸給攔上麵了,畢竟小哥想見的,似乎隻有自己。


    後墜落的兩道刀鋒已經重合,掩蓋了屬於第一道的痕跡。


    第一道永遠不為人知,第二道是張祈靈的單槍匹馬,第三道是小哥失措想救吳峫的刮痕……


    可當張祈靈未下去的一瞬間,他的手電筒就精準照到了那個人,同樣的角度,距離,神色,曾經站在那裏的,是衣衫單薄的自己,而現在站在那裏的,卻是目光凜然的張啟靈。


    “小哥。”張祈靈不知道自己這樣學著吳峫和胖子說的對不對?


    可怕的是他的這一聲,也重合起吳峫高聲呼喊的那一叫,正他心中異動想要再喚什麽的時候,衍卜寸那麽結實的繩子竟也會斷裂?估計是石壁崎嶇的程度更厲害了。


    張祈靈的軟刃沒法嵌進石壁裏做緩衝,他突然覺得,這個場麵也太熟悉了,於是在高速下墜裏,他又叫了一聲,“小哥救我。”


    語氣卻絲毫不著急,他已經料定了…張啟靈會將自己穩穩接住。


    張祈靈倒在小哥懷裏,而這麽近的距離裏,使得他看清了小哥臉上的燙傷和依舊遮擋所有情緒的長睫。


    “疼嗎。”張祈靈從小哥懷裏翻下來,生怕加重對方的傷勢。


    張啟靈點頭,直接承認,“疼。”


    可能是,他們之間,本身就無需任何的遮掩與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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