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曦,秦都鹹陽的寒意侵骨,長信宮的簷角凝霜,似訴歲月無情。張述端坐於案前,手中竹簡卻遲遲未曾展開。他眉頭深鎖,目光不時投向內堂深處,似有千言萬語在胸口翻湧,卻又一時難以言說。


    白起已臥病多日。自得秦王詔令命其督戰而起,他卻步履蹣跚,終未邁出長門一步。屋內藥香彌漫,似冬日蕭瑟,侵染著這位昔日名震天下的“人屠”。白起倚靠榻上,麵容清瘦如槁木,雙目微合,唯有指尖略動,似在勾勒那記憶中如煙的征戰場景。


    張述輕歎一聲,緩步而入,手執食盤,低聲勸道:“大將軍,藥膳稍涼,還是用些罷。王命緊急,萬萬不可遲誤。”


    白起睜開雙目,目光沉沉,似跨越千軍萬馬,又如籠罩霜雪冰河。他接過木匙,嚐了一口,卻複又放下,苦笑道:“張述,汝以為吾真不知王心乎?秦王令吾督戰,意在決絕。然此番召命,不過示眾耳,吾已病軀難起,縱馳馬戰場,恐不能再斬一敵首。與其徒增笑柄,不如將息於此,了卻殘生。”


    張述聞言,心中一顫,幾欲脫口而出,卻終究化作無聲歎息。他俯首道:“將軍非尋常武夫,乃天下兵法之冠者。此番病榻,不過暫時失利,若能以戰挽回王心,大秦依舊賴將軍為柱石!”


    白起搖頭不語,良久方道:“王心已決,焉能挽回?吾非不知。昭襄王重用吾之時,秦庭權衡,未嚐不夾帶試探。今戰局未定,欲以吾罪平息眾怨。張述,天下之事,豈能逆天而行?”


    張述欲再勸解,忽聞遠處門扉作響,急促的腳步聲傳至耳畔。仆役匆匆而入,雙手呈上一封加急文牘,麵露惶恐:“張公,王詔!急速傳至!”


    張述接過詔令,指尖微微顫抖。打開細看,其上筆跡如刀削,言辭峻厲:“白起病遲不行,軍心震動,速即啟程,無再延誤,若違王命,嚴懲不貸!”


    他抬頭望向榻上之人,目中一時難掩憤懣:“大將軍,王命已至,今若不動,隻怕禍及全族矣!”


    白起冷笑一聲,言辭如霜:“禍及全族?嗬,張述,汝可知吾今之處境,早已在死生之間徘徊。秦王用吾,是兵鋒所向;棄吾,則是今日之病軀。吾身後之事,天命使然,豈吾一人可定?”


    張述大驚失色,連忙跪下,急言道:“將軍!秦王嚴令,非小事可議!今若忤逆,恐不止自身,連您門下舊部、家眷皆難幸免!”他頓了頓,目光凝重,“將軍,昔日韓魏喪地,皆因一時動搖。您常言人心不可輕信,但事有緩急,不可因一己之念誤全局!”


    白起深深地看著張述,神色中掠過一絲哀傷,複又歸於平靜。他揮揮手,示意張述起身:“張述,汝忠誠可嘉,然天命既定,吾又能奈何?”


    張述欲言又止,額角微汗。離去之時,白起疲憊地靠回榻上,目光轉向窗外,似凝望著遠處高聳的鹹陽宮牆。晨光透過薄薄窗紙灑下,將他瘦削的麵容映照得愈發蒼白。


    日已西斜,庭院裏秋風掃落葉,發出“沙沙”聲響,仿若低語訴盡悲涼。張述獨坐廊下,緊抿雙唇,心中如縷亂麻,無法解開。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心緒百轉。秦國的每一次征戰都離不開白起的智勇,而如今的秦王,卻似乎已不願再聽從這位老將的計謀。


    張述一陣心悸,忽而想到朝廷中傳來的流言蜚語:“白起驕矣,功高震主,未及君命,便自閉不行。”朝堂上的譏諷如刀,如今竟真的化作詔令,狠狠插在白起的胸口。此刻,他真切感受到一個道理:在君主眼中,所有功勳不過是權衡的砝碼,情義從不在其計算之中。


    次日天明,張述早早來到白起房中。見到白起已經靠著榻坐起,他麵色稍微緩和,忙道:“將軍今日氣色尚可,若能稍作準備,或許……”


    未及說完,白起一揮手止住:“張述,吾早知王命難違。今日便隨汝啟程,然行至半途,亦不過徒增笑談罷。”


    張述聞言,瞳孔驟縮,強忍淚意道:“將軍不必如此悲觀!大秦未來還需仰賴您的謀略與指揮,昔日長平、伊闕,何其壯烈!怎可言行至半途?”


    白起卻低聲輕歎:“張述,秦之江山,終究不屬吾輩。今吾於此,多言無益。”


    窗外初升的太陽撒下微光,照亮白起平靜的臉龐,也映得張述眼中淚光閃動。他終究沒再說什麽,默默站到一旁,心中卻再也無法平靜。


    此刻,張述雖竭力維持鎮定,但內心已然清楚:朝廷已失白起,而白起亦失秦庭。這一場征途,未必能走到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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