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正躲在拐角的牆後麵,項海瀾使勁把他的頭摁回去,低聲警告:“忍住!”


    這裏跟地廣人稀的漢達縣不一樣,跟天一冷晚上就不出門的冰城人也不一樣,這裏是滬市的中心,雖然是庭院深深的洋房地帶,但不是沒有人。


    馬路對麵不止一個大門處有警衛在值班。是年輕精幹的警衛,不是愛抽煙,愛八卦的傳達室老頭,他們以往的經驗全都不好使。


    就算這裏不是滬市,也不能說動手就動手,情況不明朗,對方有公車接送,已然勢大,他們一到滬市,這人就出事,第一個被懷疑的就是他們。


    當然這人的身份小金不說項海瀾也能猜出來,他的後爹,顧建明。


    “把人弄死,你爸想出來更難了。”換項海瀾拉住金熠往回走。


    殺人的口子不能開,田起凡那個特務不一樣,那是她的穿越使命,她甚至沒有因為把他殺掉而產生一丁點心理負擔。


    既然特務已經死了,就不能再輕易動用私刑。


    運動已經結束了,市場經濟要來了,必須遵法守法,無法無天肯定會被時空係統懲罰,別問她為什麽知道,她的直覺一向很準。


    金熠沒掙紮,乖乖被項海瀾牽著,隻低聲回了一句,“知道了。”


    剛才隻是一時衝動,他既然能勸項海瀾別去住和平飯店,不會忍不下這口氣。


    “我家裏的故舊陸續有平反的,大家都在幫忙打聽父親的下落,但誰都沒問出具體關押地址,大家分析是顧建明從中作梗,把我父親秘密轉移了。”


    小金停下腳步,眼中有不甘,憤懣和不解,“那些作威作福的惡棍好多都被弄下去,有的甚至進了監獄,為什麽顧建明的職位不降反升,絲毫不受影響,為什麽老天這麽不公平?”


    小金沒能控製住聲量,惹來對麵大院值班的警衛的關注,項海瀾趕忙把人拽到一棵兩人合抱的法國梧桐後麵。


    “不為什麽?”項海瀾按住金熠的雙肩,語速短促有力,“公平隻是暫時的,不公平則是永恒的,我問你,你的出生就公平嗎?金熠,這就是生活。”


    遠的不說,就拿前不久關於高考公平的大討論來說,它確實改變了金熠,陳正道四人的命運,估計也有一些相同遭遇的考生從中受益。


    在看不見的角落,在陽光照射不到的陰暗之處,仍有許多人被剝奪了錄取資格,被頂替了姓名。


    公平嗎?這就是生活。


    金熠反手朝梧桐粗壯的樹幹錘了重重一拳,拉著項海瀾迅速在十字路口右轉。


    “這不是回旅館的方向。”小項掙紮。


    “帶你回我家祖宅。”


    “你家一共多少處房產?”


    “不算實業用房,一共十八處。”


    項海瀾歎為觀止,太有錢了。


    同時,她想明白一件事,雖然金家的資產公私合營後收歸國有一部分,但運動中被沒收的太多,他的父親出不來,不隻是顧建明在玩陰的,這些資產的返還涉及到太多利益,有好多人都不想讓他出來。


    她能想到,金熠還有金家的故舊不會想不到。看來金廉誠解除關押真得從長計議了。


    金家的祖宅離前一個宅子不算太遠。


    見小金麵露失望,項海瀾猜是改變太大,不過在她看來,能在寸土寸金的滬市中心擁有巨大的草坪已經相當了不起了。


    草坪後明清風格的古建現在成了一所小學。


    小學後是一棟十分壯觀的四層民國仿西式建築,原先的外觀裝飾一定十分華麗,牆上有被破壞的痕跡。


    “外牆都被拆沒了,祠堂也被毀了。”金熠唏噓道。


    不光外牆沒了,從四層樓窗戶上伸出來的獨具滬市特色的晾衣杆來看,這棟樓現在至少住了二十來戶。


    見到了傳說中的“七十二家房客”,項海瀾想起在記錄片中看到的往事,滬市曆經幾次浩劫,有些人的房子就是在浩劫中搶來的。


    金家祖宅被搶,跟京城四合院被強占成大雜院是一個道理,涉及的住戶越多,將來要回來的難度就會越大。


    項海瀾都替金家人愁得慌。


    還有更愁的,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又出現了,在大樓前鳴了一聲笛,過了一會兒,大門口出來四個人,一個中年婦女帶著一對長相相似的妙齡少女,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麵帶笑容,腳步輕快地走向汽車。


    副駕駛的門開了,顧建明鑽出車,麵帶笑容地幫妻兒打開後邊的車門,安頓好家人,車子很快駛離。


    多麽美好的畫麵,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能看出來金熠長得不像母親,那位細眉長眼,頗有江南女性的婉約,兩個雙胞胎妹妹的長相倒是隨了母親,走在一起像是江南水墨畫裏出來的美人。


    顧建明這個渣滓,齊人之福算是讓他享上了。


    “金熠,你恨嗎?”項海瀾在明知故問。


    “不恨。”小金的回答太快了,反而證明他在意。


    項海江算計她,項海瀾不恨也不怨,因為她是外來者,跟他沒丁點關係。


    小金不一樣,車上的五個人,有三個是他血脈相連的至親,他的好母親還給仇人生了個兒子,兩個好妹妹對著仇人親熱地喊爸爸,她們的親生父親正在享受這個爸爸的虐待大禮包。


    人怎麽能沒種到這種程度?


    兩個小的價值觀扭曲了,暫且放過,那個媽可算是利己到了極點。


    “那個女人念叨過,普陀山的大師給她批過命,說她食傷生財,丈夫事業長盛不衰,果然是大師,算得真準。”金熠嘴角挑出一抹譏諷的弧度。


    “走吧。”觸景傷情,還是別看了。


    回到旅館,兩人並排坐在房間的小窄床上,項海瀾從綠皮火車裏掏出舍不得吃的提拉米蘇。應該是一位西點愛好者從冰城帶上火車的,她吃過一塊,用最好的動物奶油做的,味道相當不錯。


    “心情不好,就給生活加點甜。”她把提拉米蘇遞給金熠。


    綿軟潤滑的奶油稍稍撫平了小金心中的鬱氣,他把頭歪向項海瀾細弱的肩膀,語氣帶點撒嬌的意味,“借我靠靠。”


    “隨便靠。”小項拍了拍肩膀,豪爽道。


    小裁縫肩膀沒有男人寬厚,卻足夠可靠,能量滿滿,一塊提拉米蘇的時間,金熠又活過來了。


    晚上睡覺前,項海瀾敲了敲不隔音的擋板,對著另一頭的金熠道:“我很喜歡一位作家的話,‘世界上隻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金熠,我們共勉。”


    小金背靠隔板沉思良久,接受不公的現實,努力去改變這種不公平,這是項海瀾從兩人相識的那一刻起,一直在身體力行向他證明的價值觀念。


    站到半夜,他開悟的同時,突然生出一絲自卑和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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