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果然如所預料的一樣烏壓壓的來了一大群人。


    打招呼的,拿著鐵具幹活的,對站著著抽南瓜葉子當旱煙的……


    不一時,已構成了一副熱鬧生動的村落營造美景圖。


    邊角處,臨時搭建的簡陋灶房裏,做飯的兩個嬸子也早早的到了,正燒水、切菜、和麵忙個不停。


    張知勁四處看了看,眼見新來的一群人皆很賣力,不禁對各家族老很滿意。


    他和聲和氣的再交代了領頭的幾個人幾句,就打算要走開,哪知偏偏有人就喜歡在他高興時找不痛快。


    “老天爺呀,不能活了,日子沒法過了。”


    忽然,遠處猛的響起了婦人扯著嗓子嚎哭大叫的聲音,一下子把當場所有的聲響通通壓下去。


    在場的人全都嚇了一大跳。


    本就大冬天,再被嚇的激靈靈的打了個寒戰,眾人隻覺得更冷了,連身上穿著棉衣,並幹活活動開的手腳,仿佛都抵擋不住那股子陰冷的寒意。


    大夥兒惱火的一齊望過去。


    隻見目之所及處,由張鄭氏打頭,後頭跟著她兒媳婦薑紅花、次子張知默、閨女張貴語、孫子張群書幾個人,已由遠及近的疾速趕過來。


    到了近前,兩個男孩兒趁人不備,飛快的各找了個地基跳進去躺好。


    旁邊的男人一看,這礙事啊!


    有手快的便想把他們抱到一邊,兩個男孩頓時打人啊,殺人啊之類,如此這般哭喊起來。


    男人們一時倒不敢輕舉妄動。


    這邊僵持不下,那邊也亂了起來。


    隻見兒媳婦薑氏與小姑張貴語一起衝進灶房,便開始掀鍋摔碗的一通搗亂。


    兩個做飯的婦人沒估計,於是好好的一籠沒蒸熟的饅頭就被掀翻在地,滾成了土饃饃。


    這那行啊?


    不說兩人職分所在,都是莊戶人,都挨過餓,平時連白麵饅頭都吃不上一個,誰不愛惜糧食?


    於是,你掀我攔,你摔我阻。


    間或去撿地上打滾的饅頭,重又蓋上籠蓋,很是一番手忙腳亂。


    旁邊的男人看著這麽糟蹋糧食,也心疼不已。


    奈何男女有別不能上前,最後隻餘一片焦灼之心。


    虧得張貴語到底年少嬌慣,臉皮又沒那麽厚,全靠一口氣撐著,時候一久自然落了下風。


    她這邊勢弱,薑氏又不是有那萬夫莫敵之勇力的人,終究抵不過獨木不成林。


    而兩個婦人呢?


    先前是因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這才吃虧。


    如今,雖然由於時時需要防守吃了點虧,但對家氣弱,此消彼長之下,也算打了個平手,好懶是不糟蹋糧食了。


    至於張鄭氏,她根本沒管其他,徑直就地找了塊兒幹淨的石頭坐下,便拍著腿繼續哭天搶地:


    “俺命苦啊,從小受苦受累,吃的還不夠旁人塞牙縫,幹的卻比那老黃牛多。


    好不容易嫁了人,男人是個心野的,半夜偷偷跑出去,如今也不知道死哪去了。


    頂門立戶的大兒子上梁不正下梁歪,這麽些年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給他老娘帶個話。


    可憐俺這幾年,又當爹來又當媽,半輩子了沒吃過兩頓肉,沒穿過一身新衣,真是苦膽汁裏泡出來,黃連堆裏趟過去,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還有俺家的娃,沒爹的孩子沒人疼啊!


    最可憐的是,還有人心黑手毒欺負俺這家子苦命人……”


    這熱鬧比那唱大戲的還厲害。


    其他人看的瞠目結舌,當看了個稀罕,張家本家人卻快氣死了。


    丟人現眼啊!


    要緊的是竟然敢現到了全村人麵前。


    尤其今時不同往日。


    什麽仇什麽怨,不知道家醜不可外揚?


    當即,便有脾氣爆的怒吼:


    “誰欺負你了?你滿嘴噴糞幹啥?也不看看這是你能來的地兒?還不快滾!”


    “你說誰?”


    張鄭氏立馬回嘴:


    “聽聽,聽聽,村裏的老少爺們都聽聽。


    你一個當伯的就這麽跟俺這個弟媳說話?


    俺對你張家可有大功!


    俺咋了?憑啥要俺滾?


    你說沒人欺負俺?


    你眼瞎啊,咋沒人欺負俺?


    過去族裏那回有好事不是交給俺,現在呢?


    明擺著是有人記仇,報複俺呢,你們竟然沒看到?


    這眼看著是不給俺一家子活路了,俺還活著幹嘛?


    幹脆一家子利索的死了算了,省的成了人家的眼中刺,礙人眼。”


    張鄭氏哭的雖然難聽,但有些話好似很有一番道理。


    難道?


    本族的人好懶還顧忌著是一家人,其他人卻忍不住了,頻頻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張知勁。


    還有零星半個心軟的,看張鄭氏一家可憐想說句公道話,複又顧慮家中孩子日後來附學的事,是以猶猶豫豫的不敢說。


    如此種種行徑就可恨了。


    張知勁被眼前的一切氣笑了。


    他是行伍出身,是以平常行事雖免不了用計謀,但最喜歡的卻是敢作敢當的人。


    可惜當場這麽多人……


    罷了,最少看清一些人,也不算沒收獲。


    此外,別看張知勁冷眼旁觀張鄭氏一家胡鬧,其實此舉正暗合他意。


    張鄭氏說的沒錯,他就是故意的。


    怎麽著?隻準你算計陷害別人,我還不能還手了?


    原本張鄭氏老實點,他看在張知言的麵上,也敬她一個女人養活一家子不易,準備聽大伯、三伯的話放她一馬。


    結果,她背地裏反而說三道四挑撥離間不斷。


    既然如此,就怪不得他在張知言回來前給她挖個陷阱,省的她發達後找自己的麻煩。


    說起來也是諷刺,哭的正歡的張鄭氏並不知道,她現在出息的長子張知言很快要衣錦還鄉,讓她母憑子貴了。


    這倒不是張知言傳過信,而是張知勁推斷的。


    到底是做官的人,張知言有意推遲回鄉,隱瞞消息還無傷大雅,可一直不回鄉,萬一真餓死老娘,那事可鬧大了,等著禦史彈劾吧。


    張知勁正是抓住這個機會,這才故意把張鄭氏漏了,為的就是讓她鬧,甚至越大越好。


    這樣,日後榮歸故裏的張知言聞得此類傳聞後,還能跟張鄭氏做足母子情深的姿態嗎?


    張知勁也是做過官的人,為官之道他不說全懂,跟著章德太子卻有機會看了很多官場上的人生百態。


    就像張知言這種窮兒乍富之人,再加上自私自利的性子,他看到一家子,尤其活蹦亂跳的大兒子被教成潑皮無懶,他會怨自己沒盡責,還是能體會到家裏沒有男人,隻剩孤兒寡母的不易?


    不會!


    他敢肯定,即使張知言無可奈何將老娘接到任上,他也不會多敬重她,邊上再有寵妾敲邊鼓,可想而知張鄭氏等人以後的日子有多‘美滿’。


    張知勁一點都沒有覺得他對女人下手勝之不武,有失道義。


    也許是他還年輕,更看重自己的小家,也許是經得事太多了,總之他希望家族能夠昌盛,卻不會像大伯他們一樣死死的秉承著一家子‘以和為貴’的見解。


    這無關誰對誰錯,隻不過是從小所受的教導不同。


    一個生在家族,長在家族,即使偶爾有私心,最終也會為家族大計所退讓。


    一個自小習武,出身行伍,他一直奉行的準則便是,隻要對他心生歹意,無管男女老少,打倒打殘便是,沒有任何其情可憫,沒有任何情分可講。


    要不然,日後死的、殘的可能就是自己。


    當然,不管他怎樣算計,這都是私底下的事,不能拿到嘴上去說。


    老話常說,入鄉隨俗,隨遇而安。


    他即便不顧忌自個的名聲,可也得為自個以後的子女想想。


    所以,壞人隻能別人來當。


    於是,張知勁出手了:


    “你說誰欺負你?


    我聽著你這話裏話外的像是說我?


    那就算是我吧。


    你說我欺負你,那我問你,我為什麽要欺負你?”


    啥算是你?本來就是你。


    張鄭氏先前還憤恨不已,馬上被他最後一句話噎住了,難得心虛一回。


    繼而,她正想破罐子破摔,把當時算計張知勁夫妻的事講出來。


    ——雖然自己會被罵,但對方名聲同樣也好不了。


    她想:


    既然你都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不怕兩敗俱傷,俺又何怕?


    哪知卻被張知勁搶了先,被擲地有聲的質問到臉上:


    “你說你可憐,你過得艱難?


    那我問你,你看看周圍的大家夥兒哪個過得不艱辛?


    就算誰家族裏繳天之幸有一個半個發跡的,因著底子裏到底隻是莊戶人家財力不足,最多也就照拂一下族裏。


    你說,你家不過比別人家少個男人,可這些年族裏但凡照拂族人,你一家子是不是頭一份?


    也就這回是個例外。


    可你自己看看,你們吃著族裏的接濟,你也沒老的不能動,其餘的人,也都長大了,有的還是幹活的好時候。


    我就不明白,你們怎麽就活不下去?”


    他指著兩個幫閑的婦人:


    “你看看,你比人家如何?”


    張鄭氏無言以對。


    事情明擺著呢,她家如今在族裏不是墊底的了。


    張知勁也沒非逼著她認錯,反而自顧吆喝:


    “該幹啥幹啥去!”


    說罷,揚長而去。


    這,這就——走了?


    不僅其餘人目瞪口呆,張鄭氏也傻眼了。


    一個巴掌拍不響,一個人唱獨角戲有什麽意思?


    想走吧,沒麵子。


    不走吧,沒人敢搭理,更甚者將他們當成了瘟疫一樣。


    場麵頓時尷尬了。


    硬著頭皮撐了一會兒,實在待不下去了,隻得帶著一家人灰溜溜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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