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未時二刻,蘇瑾出現在宣平侯府門前。


    沒有帖子,蘇瑾隻得在門口等著侯府的人來接她。


    蘇瑾微哂。雖然宣平侯府是被按著頭答應治病的,但這副擺明了要給蘇瑾下馬威的架勢,蘇瑾還真沒想到。


    上次來是坐著小轎直接從後門進去的,蘇瑾也沒機會看看這侯府的正門。今日細看,才發覺這侯府的門楣做得極為氣派。朱紅色的大門上雕刻著生動細致的線刻浮雕,大門外的一對石獅活靈活現。


    “誒呦,瞧老奴這記性,夫人叮囑的時間都給記差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蘇瑾收回視線,看向大門內走出的這位嬤嬤,隻見她邁著不慌不忙的步子,嘴邊掛著熱情滿滿的笑容,眼睛直視著蘇瑾,腳下卻熟練地繞過石子與台向蘇瑾奔來。


    “勞蘇醫女久等了!”


    喬嬤嬤以一種極其柔軟的姿勢和不可避免的熱切握住了蘇瑾的雙手。


    蘇瑾一僵,不動聲色地將手抽出來,“勞嬤嬤帶我去廖姑娘的房間吧。”


    不軟不硬地將這把浮於表麵的溫柔刀推了回去。


    喬嬤嬤笑容微頓,訕笑道:“蘇姑娘請。”


    宣平侯府是禦賜的府邸,進到院裏左側便是一扇雕梁畫棟的垂花門,花板和簾籠枋上印著彩繪,黑色的門框內鑲大紅色的門板。垂花門前後便是東西廂房。


    喬嬤嬤帶著蘇瑾穿過窄長的抄手遊廊。


    “蘇姑娘勿怪,近日侯府事多,夫人管家本就不易,如今又心力交瘁,有些事家中奴仆難免顧不過來。”


    蘇瑾頷首,冷眼瞧著喬嬤嬤帶著她跨過第二道垂花門,到了一處院子。


    院落幹淨整潔,幾個負責灑掃的奴仆正在廊下悄聲靜氣地忙碌,冬日裏用來擋風的厚門簾還沒取,遮住了屋內的全部光景。


    門匾上寫著“獨樂軒”三個燙金大字。


    獨樂軒?有點意思。蘇瑾眼神微動。


    “蘇姑娘,還請隨老奴進去同夫人交代幾句。”喬嬤嬤話說得不甚好聽,連神色都做不出什麽恭敬的樣子,看來當真是不歡迎她啊。


    蘇瑾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今日出門時楚雲琛對她說的話。


    楚雲琛抬起眼皮,眸光銳利,“今日你是受廖慧所托去侯府為宣平侯的妾室看病,若有人想讓你說多餘的話,做多餘的事,不必理會。”


    蘇瑾便問道:“若是宣平侯夫人親自出麵呢?”


    楚雲琛神色冷肅,“那便是她自取其辱。”


    思及此,蘇瑾站在院中未動,“交代?可是侯夫人身體抱恙?眼下正是開春的時候,嬤嬤可要提醒夫人,千萬別吹了冷風。”


    聽見“抱恙”二字,喬嬤嬤一驚,朝那禁閉的門看了一眼,隨即埋怨地看了蘇瑾一眼。


    “蘇姑娘這是什麽話?難不成蘇姑娘在黎山時,連這些規矩都不懂嗎?”


    蘇瑾淡定答道:“嬤嬤勿怪,隻是姨娘的病重,醫者治病本就不易,如今又等了許久,有些事我難免顧不過來。”


    喬嬤嬤聽著這話隱隱有些熟悉,轉念一想便反應過來,這不是她剛才拿來敷衍蘇瑾的話嗎!


    這人!想她喬嬤嬤縱橫內宅二十餘年,還沒見過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一時竟啞口無言。


    正踟躕著,就聽見後麵傳來一道男聲:“嬤嬤怎麽站在門外?可是姑姑有事?”


    蘇瑾和喬嬤嬤循聲回頭,隻見來人一襲蜜合色綾緞袍子,腰上係了一條五彩絲纏花如意絛。


    待走近了瞧,倒也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樣,相貌還算周正,隻是油頭粉麵,步履虛浮,蘇瑾隻瞟他一眼就能看出這幅身子已經有些縱欲過度。


    這便是宣平侯夫人的遠房侄子盧玉安嗎?蘇瑾垂眸,將眉眼之間的厭惡與不喜隱在陰影中。


    盧玉安老遠就看見喬嬤嬤身旁站著一位婷婷嫋嫋的少女,在喬嬤嬤肥壯的腰身的襯托下,顯得人格外清秀可人。他還以為是哪房的妹妹,直到那少女回頭,盧玉安這雙見慣了環肥燕瘦的眼睛竟不由得放直了。


    宣平侯人高馬大,自然與“俊美”二字不沾邊,宣平侯夫人也不過中人之姿,縱觀府中,也隻有幾位姨娘所出的小姐略有姿色,其中又以十二姑娘廖慧為首,不然他盧玉安也不會在眾多小姐裏挑中她。


    而如今見識過這位姑娘的風姿,才發現其他人竟不能入眼。


    “嬤嬤,這位妹妹是?”


    喬嬤嬤忙道:“誒呦公子,這是蘇姑娘,是咱們十二小姐特意請來為陳夫人治病的,哪裏是什麽妹妹呀。”


    “哦?”盧玉安捏著下巴,原來這就是那位蘇醫女?竟然這麽年輕漂亮麽?他還以為會是一位老嫗!


    按道理蘇瑾是應該打一聲招呼的,但禮節這東西不隨自己而隨對方,既然盧玉安是這麽個不著調的家夥,蘇瑾覺得,這禮不行也罷。


    見蘇瑾不抬頭也不說話,盧玉安更加好奇,不由著急地向前邁一步,連手都不老實地伸了出來。


    “盧公子,”蘇瑾退回一步,聲音冷淡,“公子剛從外麵回來就來向侯夫人請安,如此孝心,真是令人動容。”


    盧玉安身體一僵,“你怎麽知道我是從外麵來的?”


    “實在是盧公子身上的脂粉味太重了,不信公子問喬嬤嬤,是不是也聞到了。”


    喬嬤嬤一臉心虛地回避著盧玉安驚詫的目光。


    隨即屋中終於傳出一道冷淡平直的聲音,隔著厚重的門簾,莫名有些壓抑,“喬嬤嬤真是年紀大了不頂事了,我不是囑咐過你,若蘇醫女來了不必帶人過來,直接去枕風居就是?”


    喬嬤嬤道:“是老奴疏忽了。”


    “玉安,還不快進來,可別耽誤了蘇醫女!”


    最後這句話,明顯帶了怒氣。


    盧玉安一震,收起了臉上的散漫之色,也不敢再調笑蘇瑾,忙對喬嬤嬤道:“嬤嬤還不快帶蘇醫女去枕風居?”


    說罷就急忙進屋。


    蘇瑾神色微動,看著被人撇下的門簾在門檻上來回晃蕩,神情莫辨。


    ————


    枕風居是侯府西北角的一座小院,侯府再大也禁不住人多,於是廖慧如今依然與她的姨娘同住枕風居。又因為陳姨娘臥病多日,廖慧又馭下無術,這屋內的環境便有些糟亂陳破。


    喬嬤嬤把蘇瑾帶進去,卻並沒有走的意思,此時轉頭冷不丁對上蘇瑾的目光,喬嬤嬤心裏一緊。


    自古巫醫不分家,這位蘇醫女長得是真漂亮,就是不知是不是常年擺弄草藥的緣故,一雙眼睛冷沁沁的,一張好好的鵝蛋臉,不笑時就有些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漠然,笑起來又是皮笑肉不笑。又或者是因為背靠朔王府這棵大樹,連和夫人都不甚恭敬,這樣的人,還真讓她老喬捉摸不透。


    剛想解釋,蘇瑾就輕笑一聲,撤回視線,“嬤嬤若是無事,麻煩在這裏幫忙看著些,免得出了什麽意外,我和廖姑娘倒不知怎麽辦了。”


    “哎,正是這個理兒!”喬嬤嬤稱是,雖然不知蘇瑾為何給她找了個台階,但她身負夫人囑托,當然得順著往下走。


    廖慧見二人的交鋒結束,便帶著蘇瑾到了陳姨娘的床邊。


    臥房中地方並不大,三個人擠著明顯有些逼仄,廖慧又畏懼喬嬤嬤,自己便擠在小桌旁邊,免得擋了蘇瑾的光。


    蘇瑾微歎,將帕子覆在陳姨娘幹癟得隻剩一層皮的手腕上,沉息把脈。


    幾息後,蘇瑾收回手來,看了一眼站在陰影裏的廖慧。


    “蘇姑娘,怎麽了?是需要我做什麽嗎?”廖慧小聲問道。


    蘇瑾不言,起身查看陳姨娘的瞳孔。


    “陳夫人這幾日清醒過嗎?”


    廖慧答道:“有的,早晨時姨娘會醒一會,到了晌午就昏昏沉沉抬不起眼皮了。”


    “那清醒的時候,陳夫人可曾抱怨看不清東西?”


    廖慧大驚:“正是!姨娘前些日子就和我說看東西模模糊糊,我還以為是油燈......不亮的緣故,也沒想太多,難道是因為生病了?”


    說到油燈時廖慧卡了下,其實是最近各房供應的東西都不夠,她們這些庶子庶女更是被克扣慣了,油燈沒油點不亮也是常有的事。


    隻是喬嬤嬤在這裏,她怎麽敢說這些?


    蘇瑾若有所思。


    喬嬤嬤在旁邊大氣不出,此時見蘇瑾沉思,也插了一嘴問道:“蘇醫女,不知,這陳姨娘,還有得救沒得救?”


    蘇瑾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當然有的救,又不是不治之症。”


    有的救!喬嬤嬤和廖慧都睜大了眼睛看著蘇瑾。


    不是說這女人都病得要死了?她不會在吹牛吧?喬嬤嬤不由想到,侯爺前幾日閉門不出,她是夫人身邊的人,也沒能近了侯爺的身,隻能賄賂了伺候侯爺的小廝,才知道原來是侯爺得了急症,拜托滄王府上的吳老先生尋了名醫才救了過來。


    要不是廖慧當街求醫,喬嬤嬤現在也不知道這所謂的名醫竟然是個丫頭片子!


    正想著,蘇瑾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廖姑娘,麻煩你找人幫我準備熱水來,我要給陳夫人施針。”


    廖慧重重地點點頭,她身邊沒有貼身丫鬟,索性自己跑出去燒水。


    蘇瑾沒管她,又看向喬嬤嬤,這是免費的幫手,不用白不用。


    “麻煩嬤嬤幫我扶陳夫人起來,躺著不方便。”


    不方便?喬嬤嬤撇了撇嘴,一個醫女毛病還這麽大,她就沒見過誰家針灸是非得把病人扶起來紮的!


    腹誹歸腹誹,看見蘇瑾手中的針最長有三寸,針尖冒著寒光,喬嬤嬤還是老老實實地過去把陳夫人扶了起來,自己則坐在後麵給陳夫人靠著。


    索性陳夫人和廖慧是一脈相承的瘦,靠在喬嬤嬤身上半點不顯。


    沒一會廖慧就燒好了水,可見從前也常幹活,蘇瑾用滾燙的熱水將銀針燙了三遍,便坐在陳夫人麵前,將手中的針刺進了穴位。


    “廖姑娘,找塊不用的布,待會夫人咳出來的血,廖姑娘幫我接著。”


    這什麽鬼要求?喬嬤嬤皺著臉看蘇瑾撚起一根細長的針。


    一針下去,陳夫人並無反應。蘇瑾不慌不忙刺下第二針,才看見陳夫人的眉頭動了動。


    蘇瑾又取出一根針,抬眼看了一眼喬嬤嬤,警告地說道:“把人扶好了。”


    這一聲低沉又沙啞,把神遊的喬嬤嬤直接驚得坐直了。


    見喬嬤嬤好了,蘇瑾便下了第三針,隻見陳夫人的臉扭曲起來,隨後劇烈地咳嗽著,緊接著,一口血痰就咳了出來,廖慧忙上前用提前準備好的布子接住。


    “別動。”


    一口血咳出來,陳夫人沒停,又咳了一口更大的出來,喬嬤嬤一邊固定著沒有力氣的陳夫人,一邊被這股從喉嚨裏咳出來的腥臭味給熏得麵如土色。


    直到咳得肺裏怕是什麽都不剩了,陳夫人才脫了力一般重重往下墜,喬嬤嬤忙拉住她。現在她算是知道蘇瑾為什麽不使喚廖慧來做這活兒了,廖慧那細胳膊細腿,能拉得住人嗎?


    真是倒了八輩子黴跟著她來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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