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風又猛起來,六姐帶著孩子睡去了,薑媽先教給了流連鎖邊,看著她笨手笨腳的縫著,也不多說什麽,手裏隻管忙著。劉媽看不下去了,從針線笸籮裏拿出一隻鞋底,說:“你先學著納底子,等手上有準頭兒了再學縫別的。”


    薑媽看著那底子,眼神閃爍不定,劉媽的臉定定的,似乎什麽都沒看見,叮囑流連:“用這個先練練手,反正那個老三也穿不出個好來。”見劉媽這個樣子,薑媽倒不好意思了,便跟劉媽閑聊:“聽說呂家那孩子還發燒呢,不知道好點兒沒有?”


    劉媽說:“老爺回來說好多了,能下炕了,也能吃飯了,家裏還不讓出屋門呢。”薑媽歎了一聲可憐,劉媽也歎了一聲可憐,屋裏陷入寂靜。


    忽然,大門外一陣喧囂,劉媽和薑媽詫異地對望一眼,忙下了炕,劉媽扭臉對流連說:“你好好在屋裏呆著,別出來!”


    流連對劉媽的鄭重其事覺得奇怪,忙點頭應是。很快外麵傳來了劉媽高聲大嗓的叫罵,薑媽的聲音低些,也象在叫罵一般,流連納悶兒,側著耳朵聽,隔了一重院子,並不能聽清在叫罵什麽,索性溜出去,躡手躡腳躲在大門後偷聽。


    外麵一個歇斯底裏的的女聲在叫罵,劉媽雖不甘示弱與之對罵,再加上薑媽做幫手,居然不敵那個女聲。流連正想把頭伸出去看個究竟,卻不料被人揪著耳朵扯回了內院,揪她的竟是錢學文,她不由惱火,錢學文正色道:“去後院陪著你姐姐,前邊沒你的事!別亂跑!”


    “姐夫,外麵是誰呀?”


    錢學文沒說話隻歎了口氣。


    外麵是楊寡婦。兒子成了一截焦炭,這讓楊寡婦幾乎發瘋,昨天本家的婦人窩盤住她,連門都沒能出,今天兒子就要下葬了,再不做點兒什麽,兒子就要白死了,她一定要為兒子討個公道。至於這個公道為什麽要從柳葉兒身上討,就連楊寡婦自己隻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霍家一向愛重柳葉兒,幾個夥計學徒自然愛屋及烏,更何況這個女孩兒一向乖巧,外院的人其實也是從心裏愛護這個女孩兒的。楊寡婦氣勢洶洶來者不善,口口聲聲讓柳葉兒去拜祭大牛,沒人肯信她的鬼話,自然要攔阻她的,雙方吵成一團。鎮子本就不大,公雞打架都要圍觀品評一番的人們怎能放過這麽大一個熱鬧,人自然越聚越多,當另外兩個遇難孩子的父母聞訊趕來時,正跟霍家吵得不可開交的楊寡婦轉移了戰場,她轉向眾人道:“誰不知道,她小小年紀,就克死了親娘,又克死了奶奶和爺爺,她爹要不是因為她克父能死那麽早?我的阿牛不過跟著她去摘了幾片桑葉……誰跟她沾點邊兒誰倒黴,我知道他霍家八字硬不怕克……”


    柳家保和呂鳳雲的爹娘,都呆了,腦子裏嗡嗡響,楊寡婦的話別人不過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們聽進心裏去了。古人迷信,對於被雷劈的人一般認為是做了孽的惡人,倘若是這個女孩子妨得,又可以另當別論了。


    流連哪知道才來了這個世界三天,連大門也沒出過,就犯了這樣大一樁罪!要知道會有這麽一出,她絕不會認為自己的人生將如清水一般。劉媽的分辯蒼白無力,怎麽聽都象是推脫。楊寡婦開始煽動眾人,要霍家交出流連,現場亂成一團,霍老頭兒再不能氣定神閑了,暗罵楊寡婦可惡,剛要開口安撫激動的人群,楊寡婦哪肯容他開口,要說口齒伶俐耍刁撒潑,霍老頭遠不是楊寡婦的對手,更何況男不與女鬥,楊寡婦是慣會恃弱淩強的,這兩年楊寡婦開了個茶水攤養家糊口,那口齒越發地利害了。劉媽雖與楊寡婦身份相當,怎奈劉媽骨子裏是個君子,口齒又拙了些,怎麽對付得了這個刁婦呢!


    一個中年人背著一個孩子擠了進來,錢學文大喝一聲,壓平了喧囂的聲浪。中年人對背上的孩子說:“米良,你把那天的事兒說說,是誰叫得誰?”


    呂米良便將那天的事一五一十道來。其實那天的事很多人都知道,孩子們相約玩耍去也不是什麽秘密。死去的呂鳳雲是呂米良的堂姐,與柳家保兩家相距不遠,兩個孩子商量好去采桑葉,鳳雲叫了堂弟呂米良,呂米良叫了柳葉兒,幾個孩子都喂了蠶,常相約去采桑葉。四個孩子往村外走時好多人都見了。大牛一向不討人喜歡,沒人叫他,他自己跑去了,先將柳葉兒辱罵一頓——大牛受他娘的影響對柳葉兒有種莫名的恨意——又把她的布包扔向遠處,才往樹上爬去。柳葉兒抹著淚走的,呂米良氣不過去替柳葉兒撿書包,一個大雷劈下來,樹上三個孩子全死了,呂米良幸免於難。人群全啞了,這哪兒是柳葉兒妨的,這分明是大牛妨的才對嘛!


    楊寡婦哪肯認這個帳,急忙開口想說什麽,霍老頭卻先衝著柳家保的爹拱了拱手,問道:“柳兄弟,你十二年前殉情死了的表弟水生,是不是放在你那兒幾吊錢?”柳家保的爹一愣,忙辯道:“那是他預備要買驢的錢,先寄存在我這兒的,誰知他竟自去了,並不是我要昧他的!”


    “幾吊?”


    “十三吊。”他還想辯解什麽,霍老頭卻抬手止住了他的話茬,轉臉問鳳雲的娘:“當時跟水生一起死的玉娘……”鳳雲的娘同樣摸不著頭腦,便如實說:“玉娘與我情同姐妹。”


    “她死了以後呢?衣服棺木?”


    鳳雲的娘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什麽,“我那會正在娘家住著,她死後,她的娘家嫌棄她傷風敗俗不肯認她,水生的族人說她又沒嫁與水生也不肯收斂她的屍身,我便把我一身最好的衣服給她做了裝裹,把一支銀鐲子當了,買了一口棺材求人埋了她。難道,鳳雲是玉娘轉投來的?”


    “我不知道,”霍老頭強壓抑心頭的欣喜,淡淡道,“我隻是夢見倆人,說上一世不能成雙,這一生求我務必促成此事,否則魂魄不寧,必要做祟的。”


    “難怪你的鳳雲那麽懂事體貼,原來是報恩來的!”


    “難怪你常罵保哥兒討債鬼,原來真是討債的!”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竟將楊寡婦晾在一邊,沒人再肯同情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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