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在這一刻呼嘯而至。黑夜收縮、凝結,封鎖所有的氣孔和出路。冰麵上似乎淅淅瀝瀝聚起灼眼的光亮,卻又似乎影影綽綽淹沒了母親真實的容貌——不再是野穴裏的困獸,更不見沁心潤脾的笑容,她是他的債主,她是大梁的太後。


    他在冰上向後溜了半步,掉頭就跑的打算立時暴露無遺。所以以攻為守,他竟然去質問:“你做了什麽?”不是“問母親安”;並非“母親緣何至此,兒子不曾接迎,實在不孝”;甚至沒有一句:“母親容光煥發,向來鳳體依然大好”。他不曾瞪了眼睛,太後卻已經收到莫大侮辱:


    “以子問母,這就是你學的孝道倫常,是你讀的聖賢書?!”


    旋即戚晉卻笑了,連緊繃著的雙肩都落平,胸膛一口鬱氣,沒來由地散了。無聊,無趣,無味。她要費盡心思,追到衛國公府來興師問罪,他便該識趣些,把上次刻意昧下了的道歉翻來覆去講得敞亮一些。聽吧,“你這孩子快當弱冠,怎還如此不分是非?……我是你親娘,難道還你不曾,喪眉耷臉要給哪個看……”就這樣罵吧,多罵幾句,把這些日子臥病在床的精氣罵回來些許。生做她的兒子,便是束手就擒的命。不用心潮澎湃,不用憤憤不平,要欣慰,要得意,要甘之如飴……至少母親精神矍鑠,至少他還有母親。


    他是她的兒子。所以她要做的,遠不止於此。


    為人父母本是一種特權,盡可以無理取鬧,可以隻手遮天。楊茹敬卻經年累月地成為兒子的奴隸,一如她曾經成為父母的奴隸,成為弟弟的奴隸,成為丈夫的奴隸。她瞻仰他,崇尚他,嗬護他,再理所應當地攀附他,勒索他,禁錮他。父死從子,他是她往後餘生唯一依靠,所以他的自作主張便如同背叛,他的百依百順卻象征著無能。哪怕眼下低眉順眼半字怨言再無,卻足夠她音量愈高,以致怒火中燒:


    “你醒醒哇元嬰!!”上前扯了他的衣襟,聲淚俱下著,她的乞求尖銳已先紮穿自己耳朵,“你不能……不能再這樣放任糊塗下去!!她來殺你啊!!那個賤婢,報她全家的仇,是要來害死你的——你讓我怎麽活下去!!”


    他還在笑,他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麽。


    分明,是他害死她父母兄長……但凡彼時多追查那麽半分,知曉她家中不易……五百兩銀子,對張家,太少;對阿蠻,太多。他的判決有錯麽?她牽連受罪,又何過之有?是他出現得太晚、太慢。如果那時雷厲風行早早肅正了左衛軍風,如果能夠親曆親為交談過每名兵士,知曉李阿勇誤入迷途的無奈……如果在她家破人亡之前,如果在她背井離鄉之前,如果在她賣身為奴之前,如果在她隨侍入宮之前,如果在她吃罪被罰之前……


    “……是我的過失,與她何幹。”


    他歎得輕描淡寫。母親的哀嚎就愈發淒厲慘烈:“元嬰……!!!你何至於此!!!你是先帝的嫡子、長子哇!!!怎麽能、自甘墮落……至此!!是她害得你,是她給你下了迷魂湯是不是?她讓你自怨自棄……你醒過來哇!你是娘唯一的兒子!你是龍脈呀!!你是無往而不利……你怎麽能夠有錯??”


    母親的五官尖叫著誇大、融化,好似一張鬼麵,就在眼前滴落下來。他要見到了嗎……她的本來麵目?不是現在嚎啕著他的是非對錯的這般驚恐,不是要將他不由分說據為己有的這般蠻橫……不是母親的那個女子,與他無關的那個女子……在哪裏?為何他好似從未相識?母親又認得他嗎?認得這個通過她來到人間的生命,認得這一出靈魂的意外,認得這一場造物的奇跡?誠惶誠恐、有求必應的孝順子不是他;左右為難,迷惘無知的糊塗鬼不是他;薄情寡義、追名逐利的榮親王不是他;乖巧伶俐、早慧好學的嫡長子……更不是他。


    他是頑劣的,他是護短的,他是自私的,他是虛榮的;他如何不是一個“四無丫頭”?他不過是人間凡俗客。沒有那麽完美,也沒有那麽不堪,有時候想要退卻,總忍不住自責。夜深人寂也會懊悔,大難當前亦曾害怕。他優柔寡斷,做不到心狠手辣;更並非潔白無暇,手上也過了幾千性命。做不了明君,亦非忠臣,這樣的戚晉,母親要大失所望。


    所以她痛徹心扉,她悔不當初:“你怎麽會這樣想……是不是母親以前逼迫你……母親以後不會就是!我畢竟隻有你這一個兒子。你舅舅走了,你父皇走了,你就該是最出類拔萃的那個……你本就是最出類拔萃的那個……!是不是打仗去那些慘不忍睹讓你受驚……咱們回到長安來,有什麽可怕!你從前從不這樣畏畏縮縮……你跟我說話!!”


    鬧到這地步,甚至要靖溫上前去,說著“元嬰畢竟還小”,試圖斡旋轉圜。這樣一個善解人意的姐姐,他有什麽資格和臉麵數月避之不及。千方百計促成今日相會,她難道不是一片苦心?所以戚晉上前,輕輕扶好長姐交給愣在門口的姐夫,再攙母親坐下,還奉一杯茶。


    “……不至於那場戰事。兒子年歲雖小,單已經見過了生死別離,知道人生悲歡苦辛。”他一字一頓,這一回、不曾跪拜叩頭,“母親。你能不能夠相信我,我看得清自己,我能夠認識,自己、胸膛裏的這顆心?”


    握了母親發麻燥熱一雙手,他貼近了自己的心房。那心跳沉著、穩健,一下一下,不驕不躁、不慌不忙。所有一切的翳障消散,他原來沒有什麽可怕。這裏裝著他的阿蠻,就是他全部認真誠懇的力量。


    指尖過了電。顛沛流離至今的楊茹敬是否被這股蠻橫無匹的力道震得心驚肉跳,一時竟以為自己沒有多少時候?“我病得重!”她著慌,顫顫巍巍吐露竟不惜肺腑之言。再瞞什麽,還騙什麽!她要那個六神無主的兒子重新回到膝前,要看他手足無措為自己驚惶落淚呢!多少的日月,母子倆就這般相依為命;實在兒子不服管教,總讓她時刻提醒這份血濃於水的感情。可她……她是否早就該失望,早該看穿十月懷胎的骨肉、是和他父親一般無二的薄情寡義?你瞧,重瞳一乜——他聽見了;不動如鬆,嘴角那是否竟是笑意?


    世間做母親的總懷著種高傲的自信,血脈相連,如何用得著大費周章、多說那許多廢話。誠然,如非馨妃一貼良藥,太後根本無以走出宮門,更別提臉色紅潤著來看自個兒子;可她一言不發,但看今夜談吐間中氣十足,的確不是病入膏肓模樣。烽火戲諸侯,母親的威信早被她敗盡。難道能怪兒子百無聊賴,不肯接她的戲?


    “母親,多燒燒香積積德……老三的癡傻之症好了,或許,母親的病也便好了。”


    戚晉搖頭歎息,聲音落得輕,大抵隻有母子間足以聞聽。可他卻犯下大忌——經年罪愆,當著門前的靖溫夫婦宣之於口,這便就是出賣背叛;甚至哪怕關起門來,私下相問也是罪無可逭:老三的病,來自於一位母親的拳拳愛子之心。他既雲淡風輕受了,又如何轉頭來狗咬呂洞賓!


    母親的愛,是愛自己的延續;母親的恨,是恨自我的背棄。數十年的時光啊,生命中的所有意義——被他撕扯碾碎……還要讓她大禍臨頭?那她的付出和犧牲算什麽,就這麽一文不值,由得他肆意糟蹋?瞧瞧那雙重瞳的眸子!嘲弄、譏諷,冰冷、沉默,犯上作亂,目無尊長,礙眼……惡心!!該將之挖去!才稍清明的神思瞬間土崩瓦解,是他!殺害她的弟弟,威脅她的生命……耳畔叫囂聲重,病軀不堪重負,她是眼也花了,頭也昏了,於是反倒站起身來,如他祝福那般,有青春光彩重新注回糟朽軀體,竟可翻身躍馬、陣前迎敵!


    殺手鐧……殺手鐧!誰管埋伏是否得逞,總歸彎弓搭箭,一發,她要取他眉心!


    “你若懸崖勒馬,還記得忠孝二字,或許你那個李姑娘,也就不會丟了命了。”


    利箭中敵,勝負分明。至於李木棠此刻是否已進了衛國公府?左衛是否已將其擒拿誅殺?太後不屑追問。裁決已然下達。懿旨恩賜,不會出現偏差。


    晚風,習習吹過。


    她在逼仄的角落裏旋轉。世界,天昏地暗。


    稍早那麽片刻,鞭炮響,響得近;馬車顛,顛得狠。她不曉得自己撞在了誰的身上,更不知尖叫痛呼源自周遭何妨。她扭了腰、或是撞了腿,狼狽爬出車轅時,濃濃融化的晚霞竟使她的雙眼幾欲盲障;雷聲轟隆隆的,還在她耳邊啾鳴;她抓住一雙有力的臂膀,半晌卻叫不出那似曾相識的名號。


    小邵欲哭無淚,一時著慌。


    原本是喜事呢。街邊一家飯莊選了良辰吉日開門迎客,還專門請了要在端午表演的秧歌隊戲獅舞龍的熱鬧熱鬧。人群擠擠攘攘,占去半麵街道,駕車的童昌琳也不往心裏去,稍微靠邊繞繞就是。誰想就是將要交錯這時候,高盤在竹架上才引燃的鞭炮不知為何竟塌了,劈裏啪啦正打在馬兒蹄下。得是小邵反應迅速,攀上車轅一劍砍了服馬靷繩將車與馬斷開;童昌琳心領神會,又自放心向前馭馬兜圈;這才算是沒釀成車毀人亡的慘劇。周遭秧歌隊或行人看客或許受驚,總也不曾被瘋馬衝撞了去。京城內馬車出入,侍衛隨行,非富即貴已是板上釘釘。那門口才迎來送往的老板就駭個不得,一遍招呼夥計踩滅鞭炮收拾殘局,一麵自個提著圓墩身子、小跑上前是求爺爺告奶奶討饒不止。那頭給了台階下,這廂氣焰隨即就被抬高。李木棠尚且吃痛受罪著,一個不留神沒攔得住那憤憤不平的湛紫丫頭。


    “國公府……”


    她記得就在不遠了。拍拍凝碧,小丫頭立刻會意,悄沒聲就先行去搬救兵。身前湛紫嗓門更大了,雀目一時模糊,咄咄逼人的莫不是文雀姐姐?“分明是你們占道經營,又推倒鞭炮架,驚了我們王府的馬,摔了我家姑娘。連你們老板都曉得賠禮道歉,你們倒還賊喊捉賊呐!一個個的,可著我家好欺負是不是?”李木棠又如何能怪她多嘴呢?伏低做小畢竟不頂用,這兩日壞消息還是流水一樣傳進來;正因為她一笑置之,這貼身的婢才自以為失職,比她還要憤憤不平哩。小邵將她一旁安置了,去勸阻湛紫已為時太晚——周遭民眾才被受驚馬匹衝散,各自跌作一團,本也是無妄之災;才開口來討要說法,便讓湛紫這麽一通發泄,自然不甘示弱,更要論個高低貴賤。李木棠才緩過一口氣來,耳畔喧嚷嘶啞愈甚,所幸眼前稍稍明朗。天色漸晚,霞光已所剩無幾,灼灼奪目的,原是眼前這一眾色彩不一的衣裙。有些扮龍扮獅,放了家夥什倒顯出神獸凶光;有些是捧場食客,一層層圍起更恍若神兵天降:他們有著如出一轍的眼神,是屈辱釀就的憤恨,無能催生的勇氣——李木棠或許熟悉。久居人下者,平日裏或許得過且過;然而一旦雲集起來,某一人揭竿而起,刹那間必然烈火燃遍,要一呼百應。


    饒是小邵,一時也偷偷將佩劍握緊。


    夕陽快要沉下去,最後一線光芒閃啊閃的,令她的眼睛酸澀;圍觀者四麵聚攏,重重陰影更快將她的嗓子擠破。不知所措的湛紫回來了,插不上話的小邵回來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一旁店老板跳腳扇著那胖翅膀,急赤白臉得是求著提供庇護。趁現在,事情還沒有失去控製,關起門來再不能出麵,讓店老板去和他自己雇來的秧歌隊商談,再等金吾衛到了,為受驚行人公正裁判。總之不能是她拋頭露麵。湛紫方才已說漏了嘴,若因此無端再給他添一樁罪過……


    心念一動,汗毛倒豎。仿若坊州的小紅馬驚著,至今四蹄不曾落地;衙門的棍棒無情,大火熏黑了夜空的星星。她要逃跑,卻是走一步、斷一步:一共隻走了兩步。斜刺裏恍然衝出個人影,須臾滑跪就攔在麵前;小邵沒有出手,王木蘭不能枉死第二次。


    那是名老嫗。多少年紀?李木棠看不清。她的聲音到底厚實,不打顫、也不帶哭腔:“這姑娘剛才說王府……你們是榮王府的人!是不是?是不是榮王府?”似乎難以確認,那一雙孔武有力的手卻徑直扯上李木棠的衣衫。一步,她都再走不出:


    “求求菩薩!大發善心!幫小的求求榮王府的李姑娘!救救小的兒子,小的給您磕頭!!!”


    她知道自己是李木棠。


    她,或者如今這一場鬧劇,全是衝著李木棠。


    意料之中的,不遠處已有人尖聲助興:“是她!她就是李木棠!”所以低頭再看,寡居又行將失獨的葛三娘就顯出原型:血盆利口要咬斷她的腿骨,森森殺氣要刺穿她的心肺……是閻羅,是惡鬼!今時今日,取她的性命!


    快逃哇!阿蠻!快逃出這陷阱!人潮洶湧,便逆流而上!甩開纏住腿腳的泥濘,扯開攔路的一切藩籬!她為何卻在原地打轉,急吼吼白費力氣?小邵扒開了葛三娘,小腿新長出的血肉好似被一並撕下;她向旁跌腳,在湛紫懷裏掉出了貼身珍藏的狼牙。於是下一場攻勢立刻前仆後繼,混沌不堪的黃昏,就徹底腐爛成泥:


    “那個……”


    “……胡人的東西?”


    “她果然……”


    是小雪節氣。暴民擎火柱持棍棒闖入夏州州府,聲量暴漲燒了連天的雲。千鈞一發,卻萬不能隨王家家仆小道遁逃;昂首挺胸,反倒要擺足了尊者架勢——區區小民,焉敢來犯!所以別怕!阿蠻!聽小邵高聲厲喝:“妖言惑眾!”你也得站直了身軀!麵上無半分愧色,神情應當輕浮——因為眼高於頂、所以不屑一顧——你是他們不可得罪的祖宗。聽,四麵的狼嚎是否緘默了,洶湧潮水也漸漸退去?繼續虛張聲勢罷。放棄近在咫尺那不知深淺的新店;再片刻,擠出退守車轅的時機……


    葛三娘仰麵倒下,一隻鮮血淋漓的手向前,是再次出征的號角。


    “凶手,”她戚戚哀叫,“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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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會再見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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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審判,淩空破霄是泰山壓頂而來。夜風桀桀嘯叫,陰燃的熱火刹那高漲。葛三娘是何時挨了刀?小邵的利劍直到此時才要迎風出鞘。曾闖過被敵軍占據的豐安縣衙,曾擠過被農戶踏破的袁家穀倉,執仗親事不懼於見血,天下何人卻不惜命!可是阻住他——是李木棠遍生冷汗的手:


    對麵不是燕賊,是大梁的百姓;大庭廣眾,天子腳下,榮王府親事難道要亮出凶器?樁樁件件既衝她而來,那麽奪過那把劍,她自己可以保護自己。衝出豐安縣衙,這一次,她能橫越冰封黃河,她能甩開燕人鐵騎!


    可是她不能。小邵被她逃走過一次,不會被她再次鑽空。劍穩在鞘裏,小邵將劍柄整個蓋住。“湛紫!”他這樣叫,她的雙臂立刻都被緊箍。要麽認罪伏法,求周遭高抬貴手?!“親事府當街行凶”的攻訐未上朝堂,已先撞得她腦中嗡嗡作響。更為混沌嘈雜,眼下卻是小邵的腦袋——分心僵持隻這麽瞬息,一隻鼙鼓照頭將其砸倒;湛紫驚駭下跳了腳,想也不想,李木棠已順勢抽出那把寶劍。


    向後,利刃寒芒劃過一個圓圈。退一步、兩步,十步之後就是車轅。撇下湛紫、扔下小邵,別去管他們,都來與我這執劍的對峙!看啊,我隻是我自己,與榮王府無甚瓜葛,旁人一律被我蒙騙!仿佛水淹過來,四野就徹底暗了,連顆月亮也沒有。渾渾噩噩著,她似乎往右逃,又往左繞。蚊蠅般的密密低語啊,不肯將她輕饒。


    “這就是那燕國的奸細,瞧她熊心豹子膽、還敢帶著那狼牙招搖!”恩科中榜二甲三十六名王倉呲牙咧嘴,正同友人義憤填膺,“秋水梧桐齋裏那鏢頭講的居然不假,她在那豐安城裏被燕賊好幾個將軍來回作弄。人家賞她個狼牙,她就做了人家的狗。不知那一晚上快活了幾次,弄亂夏州的功勞,可真夠她喝一壺!纏上榮王,也不知肚子裏還憋了何等壞水——可憐人家一世賢名!”


    一層蓋過一層,又見隴安縣祝葛莊生人、腳夫祝老五挺身而出:“一家子敗類!殺人的蔫種!弄死別家娃娃,弄死別家閨女,弄死咱大梁的兵!沒得錯!就是她家!一家子齊上陣,如何將她落下!她那個哥,從小就青麵獠牙,偷搶拐騙一個不落下。她爹偷了裏正親娘的棺材本,給她哥送去長安禍害咱大梁的兵!那李家村出這麽一窩畜生,連我莊裏三年都不結果;她居然還有臉誆弄殿下修他娘的墳——在人良田裏——”該得狠啐一口,“天打雷劈,說來都輕!”


    “果不其然,殺人犯養出來條狐狸精!”隔街糖水鋪子老板娘孫喜春趕來參戰,細小身量打挺,立時義薄雲天,“小小年紀不學好,滿頭金玉作給誰看!都說她回到長安來就沒下過床……瞧瞧那臉色這樣蒼白!保不齊一身的病!還想著做王妃娘娘?好大胃口,沒給銀子噎死!放我娘家那頭,浸豬籠祭龍王爺去都嫌髒!”


    “就這還不滿意燒了皇莊呢!”進京走親戚的員外宋式琅急公好義、左搖右擺也搶入前線,“謔!活活要將幾百號人燒死在裏頭!不知怎樣得罪,還是以為配不上她,這樣蛇蠍心腸!!京城外麵一把接一把的放火,京城裏頭是砸了人葛家的店,又搶了人胡家的糧!誒喲,沒了一個楊珣,又來一個假國舅,長安內外,還要不要人活哇!”


    “怕是難!”趙家的下堂婢聞聲趕來,匆忙拔刀相助,“這騷浪蹄子不知如何蠱惑殿下,把我們趙家堂堂名門閨秀打出門去不說,連段孺人都被她踩在腳下!段家的老夫人倒得去給她賠禮請罪!攀了高枝就連朱門大戶都招惹不起,還用說咱們這群平頭百姓?”


    惡貫滿盈,十惡不赦,正該就地處死,反正法不責眾!不知誰領頭,誰做主,四麵八方擠滿憤怒的麵龐,一重又一重的暗器爭先恐後。殺死那個叛徒!一個殺人犯的種,也配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列位!可看清了,這是畫皮的妖魔,是地獄的惡鬼,是放浪的妓女,是叛國的奸細!!誅殺她!為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一起動手!!為了大梁,為了陛下,為了榮王殿下!殺了她!用街邊的石塊,砸破她那張虛偽假麵;用我們粗糲生繭的手,奪回她那些僭越發飾;推倒她,掩埋她,用狗血、用汙水將她封印!妖女啊,還裝什麽楚楚可憐!!站起身來,現出原形,接受我們公正的裁決!!


    利劍被踢遠,龍紋玉佩碎了。


    滑落額角的血被衝淡,腿骨深處,靈魂深處,什麽魔鬼重新複蘇。周遭蒸騰起的那些個眉眼,火辣辣、苦兮兮,滾刀割著肉。是一圈桀桀低嘯的禿鷲,是引吭高歌的豺狼。是前日範府裏諸位官爺,是何優喜口中後院閨秀,彌湘信裏闔宮眾人。是整個長安城。他的長安城!段朱氏快步闖入,踩塌朝聞院正堂;熙昭儀一揮衣袖,樂福齋裏彌勒佛就放出萬丈灼熱光芒;不知何處的山匪鼓吹著大風,十五畝烈火連片燒旺;落花庵春光不再,禾苗旱死在路上。


    因為她。


    封了口,堵了心,別去辯解!欺世盜名的是她,自欺欺人的也是她。孑然一身一個四無丫頭,多生貪念,多養私欲,還想借那金裝玉裹的佛,搖頭晃腦也做塵世的菩薩……她也配!!她本是罪人哇!監義院的逃犯,李家村的恥辱——她活該火烹油炸,永世不得超生……她正在死去,化成灰燼,從裏到外消磨個幹幹淨淨!狼牙鑿穿了掌心,龍紋玉佩在血洞裏淌著淚。她撲上去:冰涼,冷漠,她抓著自己的心髒。破了窟窿,小玩意兒鼓動噴湧,濁氣當頭澆落,她李木棠的血本自如斯腥臭。——那麽殺了她啊!割開她的喉管,剜出她的眼睛,剖檢看看她到底是怎樣豺狼虎豹!掀起她的創口,剁碎她的脊骨,稱重瞧瞧她到底值幾兩碎銀!


    為什麽,那些無辜的正義,卻反而退避三舍呢?


    金貼銀匕首握在手中,黑夜隨即矮了,火焰搖搖晃晃。她是地府脫逃的惡鬼,剛剛爬出自個的墳塋;甩脫了汙血,再衝破封印,她僅僅站起,靠一把匕首,就好像使出一招法天象地。張牙舞爪,先將哪個……吃幹抹淨?杏仁眼圓睜,四射溢出金光;幹癟的雙腳升起,蓮座漸漸具象。螻蟻般的信眾,潮水般兩麵散去。紅橙黃綠各樣麵龐低垂遮掩——不是獵戶,並非罪人,一張張、一片片,是李阿蠻惶恐伏低的身軀。


    殺死她,是她自己。


    她不過是個四無丫頭,手無縛雞之力。


    穿越人海,童昌琳追著金吾衛到了;湛紫扶小邵擠過來,各自都擋在她身前。官老爺,是這群暴民不識好歹,抬出照妖鏡來將我拆穿。官老爺,是我無辜在此吃苦受罪還見了血,為我主持公道,不能將他們輕饒。


    她本可以這麽說。身前眾人本要如斯狀告。可那領頭的隊正,濃眉、方下頜、胡茬,是興龍幫的故人。趙老二聞訊而至,不由分說,就要信了她一麵之詞。可這是事實麽?兄長的死罪名副其實;豐安的那一夜至今麵目模糊;她難道不是真切地利用過晉郎,有些時候甚至為虎作倀。天道坦蕩,不是她作孽在先,為何人人都對她喊打喊殺。都是與她素不相識的行人,官老爺,何不聽他們公正一言?


    她不要道路以目。是非對錯,今日她便要說個清楚。爹死了,娘死了,阿兄死了,無人為她辯駁。可是阿蠻啊,別怕。毋需自證清白。他們在陰曹地府請教過判官。


    阿蠻,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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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她無罪,所以罪不可赦;因為她不幸,所以不可善終。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一個卑賤如泥的醜角,如何能有逐風而去的自由。反抗被視為對命運的嘲弄,努力被定義為對出身的背叛,她的閃光應當炸成煙火,闔然遠逝,不留下吉光片羽,遺落在滾滾紅塵。春天不會記得她,故鄉不會記得她,她是出意外,是個過客,她是虛構的傳說。


    可是戚晉記得。因為記得,所以連帶他自己,也幾近鮮活。


    穿越凡塵俗世,有東西裂空而來,將周遭視野擊個四分五裂。母親隻是一幅畫,長姐隻是一段字句,她們遠了,小了,模糊又陌生,是刻意為之的騙局。他的腦袋膨脹,他的重瞳膨脹,麻痹的血液向外擴張。站起來,從他棲身的這頁紙張;向前,向後,再挖個洞。唯一的主角要逃跑,這本書猝而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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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郎。”


    “晉郎?”


    “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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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眼睛看不見,所以他多準備了一隻瞳孔。赤條條的生命,從原點,與她相連。她粗野,所以高貴;她愚蠢,所以智慧;她醜陋,所以豔麗;她怯懦,所以英勇。她光芒萬丈,是他最原始的呼吸與靈魂。他和她,她和他,原來有如出一轍的笑容,和不約而同的悲哀。他們是四無丫頭。他們不再是四無丫頭。


    因為她;因為他。


    猶豫不決的是他,自欺欺人的也是他。各樣聲音掀翻了範府靈堂,皇帝在昌德宮笑得爽朗,中書令家森嚴的大門拔地而起,困住秦秉方不懷好意的眼睛。朱家要她死,段氏要她死,太常寺卿、中書令……各家都有自己的女兒,不能與她一起呼吸。皇帝成心張冠李戴,長姐為其建言獻策,母親最後號令,鳴鑼出兵。


    他的世界,他的親人,要將她蠶食幹淨。那麽古靈精怪一個阿蠻,那麽英勇不屈一個阿蠻,那麽孜孜不倦一個阿蠻,那麽得意忘形一個阿蠻。他還不曾得見她縱馬飛馳的英武,未曾滿足她欲擒故縱的嬌憨。她的小手很冰,她的骨頭太細。她也不過是個尋常姑娘,貪睡貪嘴貪財還貪歡。有時矯情,有時狡黠,她不服輸,喜歡說大話。她的字很醜,她的手很笨。親手繡的醜荷包就掛在他腰畔。她親緣福薄,守不住財。無從摔碎一隻桃紅發帶,還係在他的發間。


    這樣的阿蠻,要死了……麽?


    因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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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出這扇門!你便不是我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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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三娘的兒子,隻剩最後這麽一線生機。


    昨日叩開京兆府大門,有人曾傳授三娘錦囊妙計。她依計在此埋伏,等一場驚馬,下馬車來腕懸金鐲的便是她仇敵。“如若萬一,教她走脫……”放入手中,其後有一把匕首,“三娘,好好想想。李木棠和你兒子的命,哪個更重?”


    先一次劃開了自己的手,這一次,她要刺穿敵人胸膛;為了她的兒子,她畢竟是個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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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本有自己的娘。她要去找自己的娘。問一問世間之人何以這樣慘烈地對待別家兒女,問一問血脈親緣是否反隔起森嚴障壁。她要回隴安,睡在娘身邊,也生了根,長出花來。脫去長安俗世繁華,一年四季,簡單地變換凋謝——足夠了,隻要在娘的身邊。


    她幾乎立時如願。


    平地一聲怒吼,炸空再一聲驚呼。猝而回頭,濕漉汙臭的亂發遮去僅存無幾的視野;血腥味驟然彌散,卻並非她額上傷口。


    身前橫一條臂膀,一把尖刀堵在童昌琳手中——


    遮天蔽日,今日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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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耳熱烈滾著血。九尺高的燕人問:“榮王的相好,是你?”她掉下床。一把尖刀,從她的手裏,紮在那燕人騙子胸口。他吐血,好多好多的血。頭發拽得生疼,擦過滿地大雪,燒成焦炭一個豐安縣令,黑漆漆倆眼睛直愣愣朝她看。第一個是法曹,斬斷了條胳膊,血花紛揚飛落在她眼前,斷臂冒著熱氣,連周遭的雪都化去;第二個年輕人的腦袋,旋即抱在她懷裏;第三人開膛破肚,她沒瞧見,隻聽著多利世的解說,而後那把尖刀,不急不緩,走向她自己。


    他們都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她也死了,死在一場大雪裏。那麽多絕望的沉默,間或迸發的哀嚎,此時此刻集成一束閃電,從腳底、擊中她天靈。迷霧統統散去。前世的記憶忽而複蘇。她死過,還當一直死著。卻是那縣令死了,法曹死了,年輕後生死了,不知名姓的也死了。馬麟死了,小方死了,朱戴死了,今日童大哥,也要死了。血海倒流,紅色的血、滑膩的血、濕淋淋的血、灼熱的血、跳動的血、要淹沒她的血。她從不曾醒來,臨死之前,隻是有此大夢一場。否則何以不遠處大理寺卿鄭邑那三品官服上,頂著的是多利世青麵獠牙一顆腦袋?


    “李木棠,宣清長公主貼身婢?”多利世向前一步,一如既往的字句含糊,聽不清楚,卻端的咄咄逼人,“去年九月初一,榮王府段孺人親自報案。宣清長公主殿下不知所蹤,疑為奸人所擄。爾身為貼身婢,緣何在此?長公主殿下,如今安在?”


    “公主早和親……”


    童昌琳才奪下刀來,按著葛三娘脫口就應。有一瞬間多利世嘴角低揚——這便是入其彀中:“和親燕人的分明是大行皇帝之女襄安公主,莫在此張冠李戴,信口雌黃!此婢分明就是誘拐長公主之嫌犯。左右,還不拿下?!”


    金吾衛軍容肅穆,不聲不響就已將他們層層包圍。民怨沸騰不值一提了,小邵與童昌琳又如何能對自己人刀劍相向?


    上牙打下牙,什麽東西咯吱咯吱地響。有隻尖嘴耗子,正咬著那最柔軟的地方。


    李木棠大抵終究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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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裏,闖出一條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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