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有一些日子,徐彌湘總覺得自己臭烘烘的。宮人的衣裳每兩日送清淑院一洗,換得很勤,可成日教熱氣這麽撲著,柴火這麽熏著,別怪她滿鼻子煙氣!才進宮一年的小人兒,各自安排了最基礎的差事,每兩日輪換一遭:洗案墩磨菜刀,樣樣都是苦力活;擇菜揉麵搗蒜剁餡,練手藝逃不了最初的磋磨。她幾乎眼瞧著自己兩腿紮實起來,打在地上一步一個印立刻就要生了根;更捏著兩胳臂肉緊實起來,一刀下去能將生豬蹄整個劈開!她有了總也填不飽的腸胃,和總也歇不住的耳朵;嘴裏永遠嚷嚷著“就來”!眼睛可沒功夫往手底下瞄。東西六間宮室十位妃嬪,一日三餐催得好似叫魂,大約再水嫩的姑娘往這戰場上一擠,立刻也就變成灰頭土臉的難民了。難怪不會再有芊爾姐姐那般的關照,更不聞木棠姐姐那般的善意,她囫圇隻記住了相熟的幾位同僚名姓,沒力氣探究些閨房話;人家的八卦故事從來也不肯說給她。禦膳廚房把她裹挾其中,卻從來不屬於她。她甚至來不及看一眼裝在金銀玉器裏那些山珍海味,更不曉得裝入食盒的香氣與自己有什麽相幹。野外溯溪抓回來一尾魚,在禦膳房活水養上半天也全沒了生氣,她徐彌湘如是;就連那貴為宜妃的,也孰難例外:


    正月十五之後,宜妃來過一次,在半夜時分唯一寂靜時刻,沒骨頭似地往地上一癱,毫不在乎彌湘才潑了一邊水,尚且來不及擦地。彌湘於是自己也一旁席地而坐,左右這身衣服總是混合著各味香辛料的熱氣,不是挨過水就是濺過油,清淑院的宮人們每次都給他們禦膳房擺臉色,說最他們的衣裳難洗!這宮中,實在人人都不容易。為奴為婢,做牛做馬,總也比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來得安心!彌湘在手裏哈個氣,搓著鼻尖耳朵慨歎:“像娘娘這寵妃當得,好似隻像個稱號;此刻坐在這裏的,卻又和宜妃這名號渾不相幹!”


    蘇以慈扯散了頭發,顧自嗤聲笑了。


    “過幾日,二月裏……初四?過年忙,顧不上回家;初四回去多待一天。”她說著岔開雙腿碰碰小宮女的腳,“我、宜妃娘娘,給你放假!”


    她那時是如何應對的呢?總歸沒有千恩萬謝,事實也像她好不期盼的那樣,確實沒有什麽可振奮的。就算換了新衣,隻往禦膳房外這麽一邁,她都覺得自己渾身是被酸甜苦辣反複浸炸過的油味,和來來往往衣著光鮮的宮人們格格不入,更同頭頂毫無遮擋的陽光不共戴天。爹爹就算經商,也奉行君子遠庖廚那套謬論;褪色的麵孔站在幾步院外,兩眼一眯,像是聞著她周身低劣的柴火氣,而後當真像招呼家中奴婢一般向她招呼:


    “在宮中學了什麽本事?趕巧你伯父午後要來,給自家人也露一手!”


    兩眼一擠,彌湘想哭了;娘於是更心疼累瘦了的小女兒,哭得更好似生離死別。伯父說女兒家就這樣大驚小怪、上不得台麵;隻有許久未見的堂姐偷偷帶她溜出門去,駕一匹馬,去東市撒了通歡,就像很久以前她永誌不忘的那個年節一樣。記憶裏永遠也吃不完的糖油餅原來很小,一文錢就能買兩個,內裏的餡兒燙嘴黏牙,卻使她直皺眉:“這餅皮裏麵沒加雞蛋,炸的火候也不對,脆皮都掉了好幾塊兒,糖餡沒有甘蔗香氣……”她這麽說,還是阻不住堂姐從一大包銀絲錢袋裏再捏出一文錢,迫不及待給自己也再包上兩個;留君樓外還是那家小店居然依然在做生魚膾,人來人往間店家的刀在案上閃出殘影,彌湘踮腳看了,打眼就瞧那運刀的手法不對,片出來的魚不夠薄;用的也不是新鮮的沙魚,鮮度不夠,必定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堂姐卻還是掂量出她的銀絲錢袋來,花五十文,緊緊張張和她湊活一小碟生魚膾,再和一張桌子的食客搶小點粗鹽來蘸;東拉西扯,東拚西湊,總是這般粗糙廉價的小玩意,堂姐將她從街頭一路扯到街尾,錢袋看起來簡直半分也不曾清減,幾乎就使她想笑了:


    “我在宮裏有個姐姐……她現在不在宮裏了。她吃東西的時候,就會露出很驚奇,很幸福的樣子,好像吃飯是天下第一快活事!”說這話時她將湯頭熱氣吹了又吹,還是沒有像這碗一點油花沒有的陽春麵下嘴,任憑身邊吭哧吭哧的吸溜聲將自己餓細了的感慨統統淹沒。她畢竟是好久,好久不曾見到小桌四周、乃至街道往來這樣多大汗淋漓又心滿意足的笑臉了:“才過了二月二龍抬頭,大梁又打了勝仗,所以大家都樂意出來花錢,才都這麽開心吧!”


    右手邊的中年男人摔碗摸了嘴,急匆匆撿了地上的籃筐或許自己也要趕時間繼續去賣貨;對麵的小夥計將碗底舔得幹幹淨淨,不緊不慢捧肚子才往隔壁梭布殿走呢;跨條凳擠進來一堆孤兒寡母,小孩子無精打采大概生著病,當娘的隻管自己先吃個半飽;堂姐右手畔是個熟客,打了招呼照舊賒著賬,得意洋洋剔著牙、沒兩步就看不見。“世人皆苦。”她趴在桌子上,靠碗邊交叉胳膊墊起了腦袋,“隻一碗飽飯,就足夠這麽開心?”


    “為平凡的勞累開心,未嚐不是件好事呀……”


    堂姐說著抿起嘴,將缺口的茶杯轉個個:


    “嬸母……要我告訴你,真覺得累的話我爹可以托關係讓你出宮。你願意嗎?”


    芊爾姐姐曾經鄭重告誡她禦膳廚房的苦不是誰都吃得下;身邊的同僚們交頭接耳,羨慕的是木棠姐姐那等近身伺候有頭有臉的。可木棠姐姐原來算不得幸福,芊爾姐姐卻遲遲不肯出宮離開,她自小向往的那個殿堂高不上去,四麵的宮牆卻圍起來:困頓於此,為何執念?


    堂姐見她不答話,於是接著給她買了更多雞零狗碎:胭脂、鏡子、蜜盒、絡子、護膝、扇墜……連同依舊剩有大半的錢袋最後一並塞到她帶出宮的包袱裏,說是過年壓歲的禮:“宮裏多的是要用錢的地方,卻買不到民間這些不值錢的東西。你好好收著,不許告訴叔叔,也不許講給我爹!”


    於是第二天她到底是起了個大早,總算上今日休沐的伯父嚐了嚐她尚未出師的手藝。席上堂姐卻哭了,哭得和昨日那麽些笑臉一樣戳心窩子地暖和。宮裏的眼淚卻大相徑庭,甚至像是狼哭鬼嚎——就在她回宮去不久,昭和堂開始查驗各宮室出入賬簿,常年為難沉茗姐姐的趙姑姑抄了上千兩家底,就連清淑院的掌事原來也不可小覷——一夜之間當官的哭聲不絕,真真和宮人們笑裂了的耳根交相輝映:沉茗姐姐趁機被放出宮去跟了良人,何姑經手清淑院真做起姑姑來,衣衫器具倒清洗得更加勤快。到此為止本來算是走上了正途,可誰會僅僅滿足於把頭頂的姑姑太監們拉下水呢?連彌湘那包錢袋也被攀咬出來作為贓銀。倉促被昭和堂女官點出案台來,彌湘甩一甩還滴水的手,一時倒覺得安心。禦膳房不是安心做好吃的所在,走了……也好,誰說不是?她兩手空空,懷裏隻揣著近來抓緊時間研讀的那份手劄,其後卻被送到令熙宮去。楊忻早就離開,她看見另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兒:


    “從前的糖砂,都是你炒的?”端坐主位,宜妃娘娘有氣無力朝她一點頭,“這丫頭剛入宮,還認生!什麽都不肯吃!你來出主意,就算將功補過!”


    三隻薄油煎出的“糖油餅”、一小碟汆了熱水的“生魚膾”、一碗多菜少油的“陽春麵”,就這麽使楊華的羞怯煙消雲散了——可也是她曾經隨娘親上街時眼熱而不得的美夢?那兩手抓滿了油,連筷子都不顧,稀裏呼嚕湯汁打濕了衣裳桌案,兩隻小腿卻翹起,勾腳直愣愣衝彌湘笑呢!


    於是徐彌湘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再也不要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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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雀想回家了。可她竟然是沒有家的——早非曹家女兒,更不是內宮姑姑,不再是榮王府奴婢,她難怪近來總往外走,是想嫁進那演武場,還是豆腐店和藥房?總是過了黃昏,天已黢黑才回朝聞院來,頭發硬邦邦栓死在腦袋頂,已經浸濕了幾趟汗;袖口沾著豆渣,衣上卻留有藥香。荊風一時也不知哪裏被熏透,上前一步是想接過她手中一些鞭子長棍;文雀卻往後一避,靈巧跳過門檻,低了頭問:


    “今日有空……不用跟了殿下……?”


    一舔嘴唇,她繼而又梗脖子道:“百日不宣淫,胡姑姑的規矩。”


    抬頭看看,眼下豈能算“白日”?就是前晚上月上柳梢,她不也背身逃跑?反倒華山上,倒真是晨霧吐日,旭華初現……這麽晃神片刻,文雀山貓似從他身前遊走了。往髒衣裳外再披一件短襖,還要攏了嚴實,她與自己斟碗涼茶,轉身落座了捶腰又揉腿。“我今日才知道,藥店、武館、商鋪……原來你這般忙碌。”荊風自顧自走過來,單膝跪了去捉她的腳,“我來此處,本想告訴你劉家新婦懷孕,探花郎來迎,紅光滿麵,好不得意。可是等不到你。”


    文雀一雙腳就不太老實,又想躲藏,又想踹他。荊風稍微上點力道捉住了,又訓她:“別動,練武先練腿,每日都得按按腿腳。”脫了人黃花大閨女的鞋襪,他照舊臉不紅心不跳,“親事有時訓練不當,我偶爾也會關照。看你酸痛,不是一日兩日,稍後製些藥包來,好好泡泡。”


    “用不著……”文雀低聲強嘴,“明日,累的就得是屁股。我要回鍾離郡……其實不算回,我並沒有去過。近兩千裏路,比北上邊關還遠;南方少山,走水路大概用不了一個月。來回折騰,殿下要是不肯給你準假,去求求你那好妹子就是。”


    “胡姑姑。”荊風一路捏到她大腿,被她強行阻住,“你還是不放心。”


    “姑姑家裏隻剩個姐姐。她三十有五,姐姐四十出頭,宮裏一兩銀子的月俸停了,一家人一年就突然少出十二兩,年都過不好。我怎麽安心?”


    “那你回去……做她的女兒,再不回來?”


    荊風一雙鷹眼灼灼瞪著文雀,撲在她麵上的氣息卻依舊四平八穩。她似乎覺得後脖頸冷汗直冒,又不知疑竇該當從何而起,整個人就往後寸寸,略略分辯:“我也說不好……或許開家豆腐店維持生計?” 她說著自己又搖頭,好容易逃入宮廷又逃出宮廷,難道平頭百姓汲汲營營的酸辛她還會希冀?武館成日提防著京市令、又得操勞著稅金;胡家豆腐店老少齊上陣,成日更不知有多少不滿怨懟,吵得她至今耳根生疼;就連堂堂醫病救人的所在,原來也不是什麽化外之地:反倒眼淚與銀錢更加重若千鈞。文雀有時想,自己此生大約做不成生意了;就連種地出些苦力,隻怕也不能夠哩!除了做一名體麵得力的奴婢,她實在一無所成極了。近兩日睡不好,是否也不是憂心胡姑姑,而是為自己羞愧難當?


    “你不知道我剛入宮的時候……”


    “我知道。”荊風打斷她,“胡姑姑是你最重要的人,那就回去,何日啟程?”


    “明天一早。”文雀起身道,“後天壽宴,再說走不方便。我一會兒去和木棠說,明日他倆也有的準備……你還杵在這裏做什麽?”她光腳踢踢這已經站直了的旗杆子,“不去問殿下討假?”


    荊風不過猶豫片刻,而後她明白了:


    “你不打算和我一起去。”


    並不是什麽意料之外的答案,對方甚至不肯敷衍以眼下局勢非常抽不開身之類的理由。文雀當即竟然輕出一口氣,渾不以為可笑:武場師傅不舍得她走,說她牙尖嘴利壓得下七八歲一群最愛鬧騰的小鬼頭;藥店郎中不舍得她走,說她抓藥記方子又快又準可不是待了才一年的學徒可比;豆漿店那一大家子也不舍得她走,每日幫忙挑豆子的小丫頭抱著她的腿隻掉金豆子,說以後沒人幫她敷眼睛講故事了。她實際意義上的丈夫卻眼睛都不眨,想都沒想過挽留:


    “逃回家,你害怕?”


    她害怕?她當然害怕。她害怕燕國東山再起,害怕木棠又陷在敵營;害怕他出生入死再不能回家;害怕他從此以後就是自己的主子;害怕自己還要做回奴婢……她當然害怕,她甚至站起來挺胸抬頭,要證明自己實在害怕……


    “你害怕孩子。”荊風卻道,“一個沒有影的孩子。你害怕做妻子,害怕做娘。”


    他聲音低沉,好像也並不怎麽失落,上下打量一眼亂發又不著鞋襪的文雀,回身將房門關好:


    “藥店、武館、商鋪……有個共通點:都很辛苦。”


    文雀,又當從何論辯?


    她本該歡喜,否則不會上趕著壞了規矩,還是在華嶽大神的道場……可她幾乎片刻就後悔,甚至上趕著專要去做那些直不起腰的苦差事,要證明自己肚子裏空空蕩蕩,此身清清白白……她甚至不敢和木棠咬耳朵,典軍老爺見不到人,更從何分擔她的憂懼呢?十日一晃就過,眼瞧著就是月底,月信依舊沒來。她今晨去豆腐店路上,還不意撞見了執仗親事劉安的妻。“十天半個月不見人?正常!”對方將抱在懷裏的孩子換個姿勢再拍一拍,回身給街上車馬讓開道路,“……心急?有什麽可急?隻要他沒被刀劈劍砍了,我就謝天謝地!從前還每天給殿下上香呢!阿彌陀佛,主子沒事,他那貼身護衛的自然沒事!如今進宮去當值倒好!皇家大內,你說說,還能出什麽事?不求他帶孩子養老,日子安穩過著,就算不錯!”


    劉安妻子答得理所當然,可她現下想來依舊頭皮發麻。不要做誰閨房寂寞的妻,更不要做誰灰頭土臉的娘!她錯得一塌糊塗,正該回去和胡姑姑磕頭!


    專門帶回家來的武器來不及拿,包袱更顧不上打,彎腰蹬了鞋子,她竟然當即就要走。荊風仍等在門口,依舊不曾阻攔。酸脹略有緩和的腿腳被撲麵而來的夜色撞個趔趄,轉個彎又被人撞個滿懷。定睛瞧去,居然是向來規行矩步的佩江神色慌張拾裙子就跑,文雀自然以為那倆正在冷戰的又鬧出了什麽事故,要追呢又顧著撿包裹來不及。隱沒在夜色裏,有名親事無聲無息向前一跨,就將佩江阻住。而後在段舍悲之前,薛娘子的死訊先落在文雀耳朵眼裏。就像飄落牆頭的一片春葉,不合規矩,卻沒有一絲漣漪。


    薛娘子死了,據說是丟了兒子後鬱鬱寡歡,日漸消瘦,想來,該算作自盡。所以文雀……必須趁還飛得起來的時候……


    她必須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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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窗外的鳥聲稀缺,可是何時已然換了巢穴?段舍悲不去問佩江,披發跣足一步上了台階,一步要踏回屏風後去;比鳥叫更淒惶的,卻是聞訊趕來此處,何幼喜那欲言又止的悲涼目光。她開口,母親一樣,居然先說她不懂事:


    “自古三妻四妾尋常事,你若不許那些奴婢近前伺候,反倒會被指摘善妒;你更怎麽、自己都存了這樣不三不四的念頭?可是被氣糊塗了?”


    段舍悲別了鬢邊長發,依舊不著鞋履,居然就在案邊隨意落座。一旁佛龕冷清了有多久時間?三更半夜,人不點燈,如何照得見佛祖麵上慈悲?可就連那些個泥塑木雕的菩薩,原來也是沒名沒姓的小工親手雕塑;段舍悲忽而很想親眼去見一見那般場景——是否肅穆、是否崇高、是否偉岸、是否潔淨?何幼喜卻將這番悵然出神視作落寞,微捂了肚子,深以為自己有一些經驗可講——搜腸刮肚一通,自己先唉聲歎氣半晌,說她便是自小吃齋念佛,而今也總該學得放下身段——已經嫁作人婦,帷房之樂,難道還唯恐避之不及?


    段舍悲伏案該是想了想,什麽都沒想明白,單覺得窗外清淨,鳥兒不知道滿天空去哪裏放了懶,居然這麽輕而易舉便得自在。生作鳥兒,築巢、下蛋、撫育幼鳥,順其自然著,一輩子說沒也就沒了;可她好似要比鳥兒複雜得多,比佛像齷齪得多;今夜當眾失了顏麵,沒料到此刻竟然脫口要笑。等明日、再看看那興高采烈的探花郎,瞧見了這一對兩情繾綣的比翼鳥!如果何家也出手要塞幾名奴婢,替幼喜身懷六甲時侍奉夫君……等她們也有了好消息,探花郎可也會笑得同樣開心?


    她自己想想,帶入其中已覺得快意。這因此才不算詛咒或妒忌;她接著卻往東市最繁盛的徐家佛店去;結果是偷師未成,反倒竟去隔壁聽了小半日唱戲作曲那靡靡之音。值得欣慰的事兒畢竟還多著,殿下今日同李姑娘離宮回府,不知為何又分開來住互不搭理。殿下關起門來抄經——廢著無用功,也不知是受了什麽刺激,已經很能使段舍悲偷偷嘲笑;其後親王國挨了一頓整治,又好在佩江及早抽身,此番才幸免於難。所以再一日李姑娘無所事事出門去會外男時,她照舊全做不知;午後又找她要去看望懷孕的何幼喜時,她雖然不大樂意,卻也聽之任之。坐了不算太久,平白帶回來一隻畫眉,據說是劉深同他老爹置氣,一時興起買的玩物。如今自然是洗心革麵,也怕吵著孕婦,就送到段舍悲這裏來。她回府添了水加了食,左看看右看看,總覺得這鳥兒有些沒精打采,仔細琢磨來琢磨去,原來是聽不見她唱曲兒。別說,連窗外那一窩今晚也都安靜,甚至連佩江也……


    佩江闖入門來,畫眉振翅飛起。


    “薛娘子沒了,”她喘著粗氣,“積鬱成疾。”


    畫眉飛出了窗戶,文雀在第二日清晨離開。段舍悲總說,自己隻是有些糊塗。大約世界太寂寥,眼睛會看不太清楚,同一日張祺裕在祖帳外迎風飲酒時,也總要說自己當真迷了眼睛:“大好春日,何來這般風沙?早知道就該在雲香院……再不濟總是老薛家茶館……誰讓你走得這樣急!”


    “既然如此,張兄還有空在城外設宴等候,甚至請來一隻如斯壯觀的隊伍,小弟是不是該當誠惶誠恐呐?”林懷章下得馬來,瞧那二十人穿紅袍紮紅巾捧嗩呐抬鑼鼓的隊伍心下就發怵,得是招呼小廝將車馬仔細看好,別得驟然受驚跑沒了影,該拿什麽來回老家!


    “探花郎回鄉結婚,大喜的事!曉得你沒帶喜隊,哥哥自掏腰包給你補上!”張祺裕眯眼睛將酒杯上頭吹了一遍又一遍,終究還是搖頭歎氣暫時放過了,先來數落林懷章不識好歹,“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這點道理你也不曉得?!你我過命的交情,今兒要走,昨晚才送貼,不然我得找個大花轎,一路給你抬到安化縣去!”


    “祖父急病,我是奉父命去侍疾,並非兒女私情……”


    要叛逃的懦夫這麽說,撞著張祺裕倆噴火綠豆眼自己先矮了聲勢,乖乖捉了案上半杯風沙一飲而盡了,想再說點什麽,好像也沒得說。榮王殿下夤夜問罪,京中風雲變幻多事之秋,父親緊催他告假返鄉,內在曲直姓張的一準早就猜透。可不止,他甚至昨兒還在和李木棠對飲,回家苦酒喝到天光破曉,此刻整個人往後一搖,就差要躺倒在這荒郊野外風沙地裏:


    “你聽。這附近是不是太他娘的安靜?”


    林懷章一旁盤腿坐下:“安靜點,好哇……”


    李成死了,黃延攜薛綺照歸隱了,如今連林懷章也要跑了,張祺裕叉手勾起脖子,就在那看昏黃模糊的太陽,那麽小一個點,那麽遠,那麽無情無義。嗩呐響了,幹澀落魄著,像最後一口氣,要出不出,要落不落。在黑夜以前,沒有歸雁,沒有馬嘶,光禿禿一條官道,清冷冷半麵北風。他倆學富五車的腦袋竟想不出一句詩,一闕詞,就聽那嗩呐拉鋸似的吵鬧……往日雲香院江南曲、塞北鼓竟然遙遠;來路市集人聲亂、雞鴨喊竟然生動。張祺裕繼而揮手,嗩呐斷了,天際仍舊尚未黑透。


    有時候,空空蕩蕩的寂靜,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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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落魄,便有人風光;那廂孤家寡人,這頭高朋滿座;可是誰曲高和寡,誰又心有戚戚?拔擢為親王國令,又腰佩有三品姑姑的玉佩,張祺裕所贈、無端消失了的那些金銀玉器立刻原封不動送上門來。還有那幾進門來各樣的陪笑與奉承,夾雜著憂懼與驚慌,李木棠不用仔細去瞧,皆已盡收眼底。誰曉得她竟然更加誠惶誠恐,反倒輾轉難眠,趕一早要去同張公子訴苦?


    “我害怕……因為我內心歡喜得很,受用得很!恨不能振臂一呼、一呼百應……德不配位必有災殃我曉得!我不過念了四五本書,知道幾個字,親王府各個瞧我像瞧螻蟻,更不要說去親王國給人笑話!”接過虔金號修繕成金鑲玉的那柄如意,她回想中仍是小之將其遞來祝二人百年好合那一腔真摯,是她自己變了形狀,一時竟然迷茫,甚至酸澀,“或許我知道我隻是鑽了後門沾了光……所有的可以是因為他,所有的不可以也是因為他……眼瞧著高台,爬是爬不上去;掉也掉不下來…我、這是不識好歹!我知道!文雀姐姐罵過,不知為什麽,就是改不掉!”


    “薛綺照剛攀上國舅的時候,你猜她私下裏哭沒哭過?”張祺裕擦掉嘴邊油花,鼓著半麵臉頰轉過來把手一搖,“一次沒有。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厚著臉皮往年過半百老頭子被窩裏鑽?難呐!為什麽不哭?路是自個選的,這叫百折不撓,為著終生的大業!哭?浪費時間,不值當哩!燈一息拉上簾兒,帳裏快活,誰還管台麵上委屈?”


    李木棠大約是聽懂了,別過臉去,就道:“我沒哭。”


    “可是你怕!”張祺裕說著,往袖子裏摸出個拳頭大小的荷包來。掂量在手上輕飄飄,左右不是銀兩,叮囑的聲也是不懷好意的,還伴一抹怪笑:“日子苦,自己就要尋點樂子。軟香溫玉如今都涼透了,不然也不能便宜送了你!此等寶貝,回去了躲屋裏、自個偷偷看!眼瞧著快到十五,也是大丫頭了,不能什麽都不懂!”


    大約……這個也能算作求知若渴?


    李木棠一雙腿腳自此更有理由不肯往親王國去;什麽“德不配位”之類的老話也且住了罷……她有一陣甚至覺得,哪怕是侍妾、哪怕是通房、甚至於外室……!瞧那何師傅,嫁進劉家的門不還是懷孕生子一家人和和美美的麽?竟不曉得段孺人黑著張臉還有什麽不滿?何幼喜才診出的喜訊,家裏各處已經熱熱鬧鬧布置上了,乳母都挑了一遭又一遭;小木劍小木馬小書案……一件件更別提有多可愛!李木棠這幾日中了蠱的腦子便愈發暈暈乎乎,念叨孩子、更對有些尚未嚐試的歡喜格外迫不及待。當夜曹文雀叩了三道門,她就靠在床遍裹了被子、就一點燈光正看到兩頰通紅滴血。凝碧和湛紫早都被趕回去睡覺,她那酸軟的腿腳可撐不住倒進門來好一個高個又習武的姑娘。文雀眼裏噙些淚水,心驚膽戰和她對視片刻,腳下生風似的點燃了各處的燈火,一時間交相輝映,連白晝都不能比擬,竟使李木棠胸口又唐突滯澀極了!


    然後文雀說——貼近些,搶了被子,四麵環顧著桀桀低語:“薛娘子沒了,傷心她那孩兒。會不會還來這裏……會不會找你、找我……甭管找誰?”


    “她沒死,活得好好的!”李木棠反應過來,當下長出一口氣,又將偷偷壓在枕頭下那一卷紅綃給她瞥一眼,“我上午才去見了張公子。薛娘子原來是和旁人有了緣分,瀟灑快活去了!京城裏、她名聲不好,報個病故,或許能博兩滴眼淚。這個……好、不好的東西,是她親手交給張公子的謝禮。大家之作!你猜,她而今的情郎,是誰?”


    文雀從沒在意過什麽“京城四大才子”的戲說,更不曾聽聞丹青大家黃延黃子虛的名號,便是見了那紅綃上邊邊角角一些畫跡依舊一頭霧水。於是湊到床前偷偷紅了臉龐的變成兩個姑娘。噓聲輕叫間,有人越看越誌得意滿,越看越躊躇滿誌;有人呢,倒是越看越做賊心虛,恨不能全盤脫手罷了!曹文雀可來者不拒呢!收了此等寶貝正要去親身踐行一番,想想又猶豫不決。回頭尋去,小妮子還衝她眨眼,就差要問一句“到底是不是真像畫上那般快活”,文雀唯有夾尾巴逃跑了的。


    不管明日如何,不論此生如何,至少此夜……


    李木棠也實在想得償所願。


    壽宴那日一場綿綿春雨,按說該將渾身燥熱泡軟了化散了,可惜力道多少差了些,僅是傷處抓心撓肺地難受,沒出多少汗,更不曾發起燒來。以至於她其後竟有閑情逸致慶幸,自己已經用不著擔心會無藥可醫病死了席子一裹丟出去。不是自個身子不爭氣,實在是天上一場雨突如其來呀!高床軟枕睡著,還有凝碧和湛紫來回關照著,一整天無所事事地荒度,疼累了就睡——哪兒還有比這更舒坦的日子呢?她甚至可以蠻不講理,可以頤指氣使!她簡直想此生就此一病不起了!更別提什麽親王府、什麽親王國……她便不要求學上進!不要汲汲營營!甚至、她居然想使喚兩名貼身婢!胭脂眉黛都拾掇出來,仔細打扮才能去了病氣;再換一身綾羅綢緞、簪滿頭珠光寶氣……她的情郎可是大梁的王!哪怕是摔斷了玉如意,不過轉眼就鑲金嵌合回到她的手上。她將其放在枕畔,隨即還有徐彌湘一封信,也要鄭重壓在其下:


    久別故友不問她是否在王府裏站穩了腳跟,滿頁滿紙單單好奇這一路吃的好不好,練練追問北國邊疆有些什麽別樣風味、做法簡單還是稀奇?又說今日壽宴如何有她一份功勞——尤其關照燕使那幾道禦膳。從宜妃處回到禦膳房,才進宮一年的新人忽然也變成八品的女官。“第一月月例全數寄與芊爾姐姐,謝她手劄提點,不知她是否安好……亦或幸喜逃過而今宮中人人自危、昭和堂一毛不拔這遭?”彌湘寫至興處,已不僅僅是敘述近況,洋洋灑灑更多是近來所思所得,鄭重強調“紙上得來終覺淺”,頗為羨慕木棠姐姐北上真知灼見;入宮時間短、資曆淺,她又如何能不焦心?“一時做不得掌勺禦廚,唯有拾芊爾姐姐牙慧,對菜式配搭指點一二……道阻且長……”


    瘸著條腿的李木棠病裏發威,直道:“道阻且長便不要走!”她自己卻明曉得“沒本事、沒身份、沒容色、沒腿腳”,仍要幻想這樣一個“四無丫頭”是如何列了正元殿的席:要八麵玲瓏、要不卑不亢;事實卻是就這麽片刻錦衣嫌冷,金釵嫌重,胸悶腰痛連藥都吃不下去,更別提食官長那滿桌子精巧用心。文雀姐姐回了鍾離郡,她不肯去攥湛紫或凝碧的手,自己把被子揉皺,渾身簡直要擰出水來!


    尋常事……換了清閑任性日子,少頃再換了晉郎關照,總是值得……


    她這麽想著,大約是睡著了,抑或是暈了半死。哪怕到了此時此刻,她仍不肯認清更不肯承認:今歲的春天,實在比去年更冷。眼前的雨,更是凶兆。


    她豈還有懸崖勒馬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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