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過是王烏參軍北上的第二十一天,他卻好像重活了一輩子,再不是華陰縣槐樹莊某個沒名沒姓的莊稼漢了。那經年累月在田地間彎著的脊背如今拔直了,參差不齊總在飛著唾沫的一口黃牙如今也咬嚴了;窄小一雙老鼠眼如今不再滴溜溜亂轉;喧賓奪主的一對兒大濃眉如今也堂而皇之顯出威嚴。他提起鐵打的兩條粗壯小腿,從肥沃富足的關中平原走出來,先甩掉身後老娘的漣漣淚水,而後在坊州高高低低的崎嶇山路上忘記應征入伍時的熱血澎湃。與他同年入府有個小子一覺醒來弄丟了看管的毛驢,挨軍棍去了半條命;右虞侯某個拉來充數的倒黴蛋騎馬摔下山崖斷了兩條腿,全軍從上到下陪著一起加練遭罪;火頭軍裏忘了是誰鬼迷心竅接了鄉導獵得的野味說要加餐,結果放倒三十多名大小夥子害自己丟了腦袋。王烏身在中軍,行動早、下營晚,夜間還兼有排班巡邏,最是清楚行軍有令,操演無盡。弓手弩手、跳蕩奇兵,還有那卷幡簇隊,說起來一個比一個神氣,演練起來卻一個比一個要命。甚至有一次,他親眼看見榮王殿下夜半視軍時也要偷偷打個哈欠;更是聽弟兄們說起,自家右衛將軍為屬下鳴不平,還當麵鑼對麵鼓要和榮王殿下爭爭待遇——這恐怕是十餘天以來,最接近營嘯的時刻。彼時過了羊泉原,他們剛陷入丘陵溝壑,又遇連綿秋雨,行軍本就緩慢,四麵又總有人耐不住跟著起了抱怨。王烏穿戴好了自己十餘斤的盔甲,晝夜不敢脫下,所幸什麽都沒有發生,一幫閑來務農的府兵好像就這麽磋磨著、真成了支訓練有素的京城王師。規矩成了習慣,便不會再使人懼怕。上上下下的話頭再度活絡起來,王烏今天聽著內部消化的奇人軼事,明天又聽著自家兄嫂的鶼鰈情深,一窮二白的小光棍,憋不住火也就想起經村過店瞧見的漂亮姑娘。隻要一瞬間,他腦子裏的大戲就能唱到兒孫滿堂。


    所以當進入延州,四下裏漸漸說起右威衛逃兵之時,他嗤之以鼻;周遭誇大起火拔支畢之能,將其吹噓成殺神附體之時,他反倒躍躍欲試,又記起曾經的豪言壯語。心隨意動,而後時來運轉。生事造謠的慫蛋一連十四名當眾問斬;王烏卻因攔下為首叛逃者被選入了跳蕩精銳。榮王殿下後來說這都是燕賊奸計,意在潰散軍心。王烏理所當然地信了,甚至不再惦記自己不知身在何處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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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長縣令田蓬又惦記上了新的姑娘。可這回不是為他自己個兒。是為刺史大人解燃眉之急,為江山社稷平內憂外患。他挺起胸脯,儼然赤誠無二。臨陣脫逃的右威衛、嘩變內亂的京師,還有那位即將前來興師問罪的榮王殿下,可不都是在外漂泊太久,醃臢男人堆裏泡久了,少了點葷腥?小問題、好解決,都不用刺史大人開口,他就挑了五位美人兒洗幹淨了送去膚施刺史府上,還附帶一妙計,說要上下倡導民眾克己奉公、齊心協力“勞軍慰軍”。延州刺史洪右鵲當麵笑著應了,回身卻氣到發抖。為了應付這般不減反增的壓力,當夜他先享受了一番延長的孝心,第二日接迎關內道黜陟使並代掌行軍大總管帥印的榮王殿下時,整個人便格外容光煥發、格外機靈。榮王到底發了通火,一半衝他,一半衝那位記恨著春闈之仇、一路唱著反調的兵部侍郎朱兆。兩邊都不過做個樣子,洪右鵲再清楚不過。當下是這頭賠完了笑臉,又去右衛勸和。他雖不過邊陲之地、區區下州刺史,但到底頂著師傅呂嚐的名號,多少也能說得上話。別說那朱家人得感念他費心提點,連榮王殿下都得給他三分薄麵,第二日得來謝一聲。田蓬其人雖然愚不可及,但至少足夠了解那位已被梟首正法的國舅爺。外甥肖舅,這輪殷勤總算沒有獻錯。洪右鵲得意洋洋送了大軍回府,卻見著自己重金買回的伎顫顫巍巍守在門口撲通跪下告罪。榮王昨夜溜出府去不知做了什麽,總之不許她向外聲張。伎子涕淚漣漣,洪右鵲急得跳腳,雖然反複念叨著自己靠山穩固、毋需憂慮,卻還是好好就著麵前膚如凝脂的上等貨色好好發泄了一番。黜陟使的免任令到底不曾到來,或許是洪右鵲精神大好,將州城的“奸細”大張旗鼓抓了個幹淨的緣故。於是乎他自然而然將功勞全數攬給自己,順帶腳還找好了替罪羊。


    他與田蓬無冤無仇。可惜師傅與國舅爺勝負已分。他又向來衷心孝順。


    再往北,進入夏州,人心卻不是這麽長的。換言之,和井井有條的延州不一樣,夏州本就地廣人稀、貧瘠窮困,前期補給線還沒有拉好,大軍遠道而來、人困馬乏,那更是徹底亂了套。順化縣主簿江釗都忙得沒空去給女兒求醫問藥,自家隻管混日子和稀泥的主官一天一個主意、折騰人不說,還全然不見成效。前一天說要全城戒嚴,以防異心生變;再一天又說要全城動員,保障後勤建設;這邊剛念叨著休耕停牧,再捱最後一個寒冬;轉臉又下令狠抓生產,還得立刻就做出成效;推脫公務時講順化縣並非都城,百姓都是安善良民;稍有顛簸又叫遭了奸細混入,要滿街懸賞布告。之所以沒鬧出大亂子,還得是下頭那群屍位素餐的小吏。大家夥隻管把自己忙得團團轉,文書工作都忙不及,政令哪趕得上下行到鄉裏。江釗就這麽當了幾日陀螺,眼瞅著榮王殿下便要駕臨夏州,僅在家裏吃齋念佛是不夠了,愣是先斬後奏告假上了一趟朔方。此行說一無所獲也是,說卓有成效也是;說敗興而歸也是,說喜出望外也是。他找借口在刺史府賴了半日,榮王殿下卻至始至終隻在都護府與大軍兩麵來回,從不曾踏入此間;因緣際會他卻聽得府上庶仆碎嘴,歎息自家太爺事事不順,郡君成日掩麵不出,準是又遭了大罪。江釗知道郡君出身名門望族,心弦略微一動。可現下、卻到底不是貪多冒進的時候。


    回到順化縣,給女兒煎了藥,拿新買的骨哨哄她上了床,麵對妻子無聲的寬慰,他卻隻是笑著搖頭:


    “我誤了一件事。”


    “夫君算無遺策。”


    “不。”他輕聲答,“這一次,我沒有料到、‘民心所向’。”


    孫固做的太少、又實在做得太多。無家可歸的流民、妻離子散的慘劇赤裸裸展露在京師麵前,登時燃起了那些精壯小夥子滿腔怒火,才因逃兵一事萎靡不振的士氣登時高漲,就差不能立刻趕赴邊關,手撕了肆無忌憚的燕賊蠻子。等榮王的教令確鑿無疑地降下,孫固登時跟睡醒了似的,上行下效那可叫一個雷厲風行。“我或許……並無用武之地。”江釗就淺笑,“但於國於家,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如若左武衛也似這般全無用武之地,於國於家也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事情:西受降城不會拱手相讓,邊關將士不至脫隊遁逃,連帶豐州百姓都至少還能有個苦日子過過,總比如今這般惶惶不可終日好得多。可偏偏左武衛那些當官做將的不這麽想,總還以為自己時乖命蹇,離不世之功實則隻差最後這麽一丁點無可厚非的距離。於是他們愈要咬緊牙關憋足一口惡氣,甚至昏了頭腦要向別處討點便宜——有那麽幾次,甚至劫到自家無辜鄉親的頭上。豐州刺史大抵偷偷向上奏明了些什麽,丟城折將時都未置一詞的新帝即時發文來討罪。雖說最後終究是網開一麵、允許秦家軍戴罪立功,但這所剩無幾的人心,卻也就此散了徹底。


    而後具表稱臣的燕使上了京。


    大營裏人影不聲不響地散了近半,秦秉正無心再管;誰人私下調兵外出,他也不再過問。火拔支畢背主而反挾持可汗,他權當看個笑話;蘇欽大敗宿敵一雪前恥,他連賀信也懶得敷衍。如今戰火重燃,京師近在眼前,他卻反倒喝醉了酒,倒頭睡在大將軍的行轅裏,兩耳不聞窗外事,閑散紈絝般自個樂得自在。


    所以難免榮王到來的當夜,右威衛大營便見了血光。


    正是午後,閑散才用過飯食,大太陽照得人懶散,右威衛翊府左郎將蔡築一如往常上馬去、往各營走過一遭。振臂呼喝三五通,今兒三三兩兩卻乏人響應——一群軟蛋!還不是畏懼於當年榮王任左衛大將軍時、追到自家大營中來為屬下報仇,甚至不惜血濺當場的狠態。區區黃口小兒,讓他們這般諱莫如深;難怪鬥不過燕國那老謀深算的火拔老賊!座下馬兒氣得噴氣響鼻,蔡築幹脆等也不等,就帶著幾名兄弟搖槍縱馬,出營直取黃河幾處豐水小道。可恨可恨!命衰時鬼也來欺!河道幹枯前後空蕩,卻哪有什麽人影?身畔兄弟轉著馬已有些憂心,掐時間算著這會兒回去還趕得及點兵。蔡築聞言卻把鼻子一擰。從前獨他們右威衛一支鎮守豐州,草頭大王自在瀟灑,隻管多砍幾個燕賊腦袋好報功,多搶幾隻牛羊好飽肚,誰理會他什麽點兵宵禁!如今不過來了個有名無實的榮王,多幾路搶功的小白臉,竟將自己兄弟嚇得這般畏首畏尾,都挺不直脊背!他還偏就要多殺幾個腦袋,給那自以為是的小娃娃看看,戰場刀劍無眼,可不是個沒毛後生能指手畫腳!還得是自己,最是自己忠心!


    天色日漸昏暗,遠方響起骨笛。


    十六出征,如今三十有四,奔波勞苦半生,他時至如今仍未議婚娶親。可在今日、偏在今日!偏在陰山那頭,偏偏、一眼驚鴻望定了的——卻他娘是個燕人?何等奇恥大辱!怎堪忍受!於是就在這麽一個平平無奇的黃昏,陰山的笛聲斷了,嶺北某個曾在山間牧牛驅羊、卷葉吹笛的少年,也再回不來了。農具和兵刃先後在他手上磨出老繭,間或曾給他添上傷口,可前者僅能使他果腹,後者卻使他徹底淪為畜生。他那張紅彤彤的麵龐上如今淩亂長了一團團胡須,遠遠看去,竟有些像茹毛飲血的燕國蠻子了。在河道裏洗了血,蔡築就在這最後一抹晚霞裏低頭發了好一陣愣,似乎忽然就看不明白了自己的模樣。


    一旁兄弟在催他,他們該當回去了。


    夜色不知不覺已無處不在,風聲聒噪得令人心潮澎湃。馬兒比來時跑得更歡,營地的篝火卻猝不及防、在抬頭時猛然照麵撲來。他隻來得及夾緊馬腹、一引轡頭,騰空跳過拒馬的那一瞬間,耳畔有什麽、不是風聲、是殺氣、倏忽一卷而過。


    他的佩刀隻在轉瞬便被奪出了鞘。


    隨馬蹄一起落在地上的,是他自己胡子拉碴的幹癟腦袋。


    篝火沉沉。大營四寂。荊風收了刀便走,片刻不曾停留。秦秉正雙眼噴了火,臉黑得像打旱雷的天。榮王不過冷冷將他一掃,一字一句,竟又是舊年仗勢欺人的可恨模樣:


    “軍法明令,私自動兵者,斬;隱欺物資者,斬;駁逆軍令者,斬;軍中奔馬,亦是違律。身為副將,執法犯法罪加一等。數罪並罰,定斬不赦。”


    高調起在這裏,他接著又一轉口風,居然扮起仁慈,說什麽念及右威衛禦敵勞苦,今日網開一麵,要眾人到案自首,即容戴罪立功。僅僅隻是餘光,秦秉正便知道,自己屬下已有不少人兩股戰戰、幾欲動搖。他總該說些什麽,他或許什麽也不必說。不知不覺間,秦秉正那右手已經握上劍柄,榮王卻好像看得很清楚,掐準時機手向旁側一展——


    親事典軍交在他手裏的,明晃晃一封聖旨,黃綢藍字,字字重若千鈞。


    秦秉正忽而就恨,恨他最該感謝的人,恨替他為父報仇、殺了火拔支畢威風的大恩人。陛下聖旨寫得清楚,此戰兵分兩路,西路由榮王暫代關內道行軍大總管,到達豐州後即行交印於左武衛大將軍蘇欽。可偏偏這蘇老將軍人老心不老,甫一開戰自先一溜煙攻上了王帳,豐州城卻是連個影子都不打算來。他既不來,榮王便仍是大總管,仍舊要壓他秦秉正一頭,張口就能免掉他這大將軍,還拿重瞳眸子居高臨下、要他親口來承認有罪。他跪在地下,但聽得風聲烈烈,眼前隻有蔡築半截吹著風、凝了血的殘破脖頸。榮王又在喊些什麽,左不過是些大話,什麽平燕山、殺火拔之類,淨是他從前扯著嗓子念叨過八百遍的爛詞兒。可如今一聲接一聲,周遭竟有如雷聲沉沉,呼喝響應漸次而起,直至震耳欲聾。


    秦家子早已涼透的熱血、自此、終於再度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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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原縣令是在當夜亥時來到刺史府上。聽聞榮王今日揚刀立威,卻好像並無窮追猛打之意,排兵布陣的操演轉手就讓給右衛將軍,自己則要好好做一做這黜陟使,查清豐州上下的民生吏治。各級官吏立刻又勞動起來,司馬、長史、各位參軍又擠了一屋子。親王府幾位參軍陪同,擺足了要整理州治的架勢,刺史卻期期艾艾隻管訴苦,一陣說右威衛蠻橫,一陣哭秦秉正魯莽,一陣又吹捧榮王深明大義,擾得在場各個不勝其煩;一追問民生細節,他便全然推脫給九原縣令。後者便不得不在夜半頂著風跑上刺史府,本就充血的雙眼更顯渾濁,花白的胡須都吹得顫抖,才不惑的人竟然搖搖擺擺就似已風燭殘年。


    “爾姓蘭、名為敬德,玄康五年的進士,曾做過戶部度支員外郎。”


    榮王自己做倉部司郎中時,就曾聽侍郎幾次三番提及蘭敬德此人,因其才情驚豔、卻開罪國舅外放為縣官,經年引為憾事。今日得見,任世殊時異,蘭敬德頂著一副枯朽皮囊,經事論道卻依舊卓然不凡。外放二十一年,以縣令治州府,教化黎民、歸化流蠻,州內雖牧業不興、農耕不祚,卻倒頗有一番安貧樂道的自在。上下民心所向,更是右威衛勉為支撐的最大依仗。榮王聽他兩日講罷州中大小事務、各樣利弊、多方訴求,又隨他在九原東南西北各走了一遭,蘭敬德自己的身子骨卻是先撐不住了。“不妨事。回去吃服藥,壓壓就好。”縣令咧著滿麵溝壑,隻是苦笑,“終究是南方生人,受不慣漠北的氣候。倒也不是什麽大事。”


    榮王於是攀住話頭,終於拐彎抹角、問起苦苦追尋的某一人行蹤,甚至為此留在縣衙,遲遲不曾回刺史府。結果朝思暮想的依舊沒有下落,意料之外的卻居然送上門來。人九原縣的大獄,他居然捉著自己本該遠在長安的親親表妹。後者在黑燈瞎火的監禁後先嚷起來,一蹦三尺高、就差打著房梁。


    楊綽玉實在有太多話,想與自己表兄說個痛快。為此她甚至撇下發燒畏寒的木棠慢行,和文雀今兒趕今兒一早就到了九原縣。夏州刺史府的隨行護送偏差著最後那麽一裏路,說是回去還得處理爛攤子掉頭就走。於是不意外地,沒了官方保票,她們立刻就在城門口吃了閉門羹。臨時頂班連校尉都算不上的衙役小胡子兩撇、一身黑皮瘦得發幹,腦門被撓得禿亮,高高揚著還要反光;說起話來含混不清,脾氣倒大得嚇死人,是門牙一頂身子一堵,嘰裏咕嚕滿嘴噴沫。這老衙役混了半輩子公門飯,早學會了一根脊骨軟硬兩種長法,如今接了刺史大人巡城嚴令,借了榮王殿下榮光,那不更要抖擻精神,好好狐假虎威一番?小之當下被掀得連退幾步,卻居然還能牢記著木棠姐姐的叮囑,沒抖出身份較個高低。看不過眼的是曹文雀,把自個送進大牢是趙老大,小之受人牽連,說來還頗為無辜呢!


    她不僅不急、還不以為意,還是等到晚上,聽門子說榮王殿下來了縣衙,這才重新拾起自己長公主的威風。理理周身華服、虛扶皓腕珠翠,宣清長公主在縣獄的濃夜風燭裏施施站起,容色倨傲、語調驕矜,口氣狂放、不容置疑。彼時蘭敬德送走了榮王殿下,自己剛剛才歇下,聽見庶仆通報卻登時掀了被子,在北疆十月的冷風裏幡然坐起:


    “宣清、長公主?”他抖了抖手,撚幾根白須,不知不覺搓成旋兒,“是……國舅的、女兒?”


    庶仆哪裏懂這個,隻說同行的有位姓趙的自稱是左驍衛翊府旅帥,官憑魚符驗過,並非作假。“姓趙?”蘭敬德咳了兩通惡氣,眼睛接著卻全然亮了。


    來不及披衣,他已急急走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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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晉站在十步遠外看著她,半晌,沒有說話、更不曾動作。蘭敬德先賠了百八十個不是,還是小之是非分明:


    “是我自己不欲聲張,姐姐說前線要打仗,我一個長公主過來,像是踢前要認輸和親一樣,總感覺會壞了軍心。貴縣的獄政治理得好,我也算不上遭罪。”


    她一麵說,還一邊將尚在病中的半百老者攙起來:


    “貴縣方才就行了那樣大禮,現在又這樣客氣,倒顯得是我冒犯的不是。夜深著,您穿得這樣少,快些回去。我同我表兄一會兒一起走,您也別送,省些勞心。”


    小丫頭扭回頭來,很得意的,知道自己表兄接著必定要誇讚自己。她自覺自己這就算是長大。可表兄望著她,隻是問:


    “你還想去哪裏?”


    “自然是和表兄一起,表兄你去哪裏,我便去……”


    小之不說話了。她知道自己此刻就卡在被表兄丟回大牢和扔回長安的縫隙裏,隻剩苟延殘喘這麽一口氣。甭管解下來在說什麽,表兄大發雷霆是免不了的了,要是姐姐在……可方才聽門子說表兄近來辛苦,自己送上門來當累贅麻煩也的確很不應當。她於是不再辯解,幹巴巴隻道:


    “我知道、知道錯了……”


    後麵的話,她那餓了一天的五髒廟替她說了。長夜裏風又吹著,天是冷的,寒氣從門縫窗沿裏溜進來,小之沒等到荊哥哥給台階打圓場,自己再狠狠打個噴嚏。出京這麽些時日,風霜辛苦,她的確是清減了好些;北國幹燥,豆腐般白嫩的小臉上多少粗糙起了皮,小嘴也裂了些紋。這會兒一整個縮在蘭敬德的棉布鬥篷下,慘兮兮的實在可憐。榮王微眯起眼,好像正待要饒她條小命,有封急報卻不偏不倚在這時撞進門來。


    “是、夏州刺史親筆。”


    見榮王尚在出神,親事隻能輕聲提點。蘭敬德知是要事,吩咐著備下筆墨,要請長公主去後院用膳。門扇兩開,案上的油燈滅了一瞬,再睜眼時候,小丫頭抽著鼻子一旁走過,卻猝不及防地、搶了公文便跑。明明還餓著肚子、也不知哪來這麽多精神!門外文雀正昏昏欲睡,半晌回不來神;蘭敬德疾步要去追,卻被腳下門檻絆倒,幸是有榮王殿下及時扶住:


    “不許胡鬧,牒文還來。”


    “偏不!瞧你那一雙兔兒眼,還想俾晝作夜?皇姑姑管不著你了,你便這樣沒節製地作踐自己,要是讓姐姐看著……你都不問我姐姐在哪裏?!”


    “小之。”他站在風口,沉聲再喚她一句,“你是長公主,該明白國事當先的道理。千裏迢迢北上來此,我相信,你也不是意氣用事。”


    “主子不是一時興起,我們是被騙了……”文雀話未說完,趙老大便在一旁將那牒文奪去。小之還欲再鬧,這回是被文雀摁住。她伸胳膊踢腿甚至上口要咬,卻在戚晉注視下,訕訕又住了:


    “……夏州又沒有什麽要緊事,暴動都鬧過了,也就是灑掃清尾,如何就急在一時……”


    橫風一掃,那雙冰封了多時的重瞳,忽而就在這片刻爆燃起來。


    他甚至微不可察地向後退去半步:


    “你們、是從夏州而來?”


    “何止呢!親身經曆!孫固有甚麽藏著掖著不肯和你這黜陟使匯報的,我都知道!還有姐姐,當時還是她留了匕首給我們……”


    “大家都沒事。”文雀適時插話道,“木棠應該這會兒也已經進城住了傳舍,隻是不知道是在哪,她和韓鏢師一起……”


    總是安全的。她想這麽說,可是麵前人影已經不見。後院飄來股煙氣,該是為長公主的夜宵開了灶。小公主心滿意足地轉身就走,曹文雀頻頻回望著,卻總覺煙味嗆鼻、喉中幹澀。縣衙內隔五十步才肯將將點一盞燈籠,這邊關的夜色昏黃的很,她仔細瞪花了眼,卻自始至終不曾瞧見自己夢裏的那個身影。


    趙老大走在她身邊,她沒多時燙著了手、又咬著了舌頭。膛火層層疊疊地漲,如鬼似佛一半,就烙在她眼底、長進她心裏。她後來想,或許在淨禪寺那時候,該多少兩柱香。為主子、為木棠、為她自己,為所憂已經犯下、和將要犯下的過錯。


    今晚某家客棧裏將會發生什麽,她不敢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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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青柳客棧裏發生了些什麽,荊風永遠不會問,即便一方是自己背有血債的妹妹,一方是自己勝似親生的兄弟。前者今日如何病骨支離,他已親眼瞧見;後者一路如何動心忍性,他更是感同身受。他下得二樓來,在青柳客棧的廳堂裏,想起近來很多個黑夜。值得喟然慨歎的,卻不是華原將帥之爭,不是膚施是非之論,不是宜君暴雨之變,更不是三川洛水之險。兵部侍郎朱兆雖記恨榮王曾攪黃自己子侄仕舉前程,時時偷施暗算、處處陽奉陰違,但殿下一旦拿聖旨來壓,他除了低頭認錯,自也無可奈何;延州刺史縱然心機深沉、狡猾多端,自恃有親師呂嚐庇佑,不將殿下放在眼裏,徹查奸細的風聲卻到底是放了出去,也還壓得住軍中怯陣之語;宜君的暴雨礙有密林,三川的大水幸有鄉導州民,折騰歸折騰,倒也算不得危急。


    真正燒心燎肺的,是坊州某位年輕豐腴的女鄉導,是鄜州某個替鄉親送衣送食的小姑娘,是膚施某個腰肢柔軟的伎子,是朔方某個借故攀話的寡婦,是楠鄉郡王座下幾名高鼻深目的胡姬,是刺史府裏一位心比天高的奴婢。梅蘭竹菊,各樣芬芳,卻累計起撼天動地的力量。高山不聲不響,內火卻早就燒透了,就差那麽一捧雪照頭澆下、當場就能碎得幹淨。所以荊風在得知宣清的下落後主動退避三舍出了縣衙;戚晉本該緊隨其後,可荊風隨即卻見他健步如飛上馬便往刺史府相反方向走。九原郡內戒嚴,唯一開門客舍的隻有靠近藥鋪的青柳客棧一處——多謝了近幾日上下走訪,荊風早已對其方位諳熟在心。他沒來得及追上平夷那般千裏寶馬,卻到底剛剛好打斷了一旁察覺動靜、疑有賊盜的鏢師;錯身而過間又抽出他人腰間佩劍,劈飛磚瓦紮中了房上暗中跟梢的右威衛臂膀。


    “……是我二哥!”


    這便足夠他們收手了。雖然亂扔對方武器這事……按照以往和秦家兄弟的經驗,足夠再惹起一場爭鬥。但那鏢師沒有。他甚至先一步回堂中去,不過撿了自個寶劍耐心擦拭。荊風跟著也退遠幾步,整個親事府更是遠遠盡候在巷口。豐州物價貴、燭火稀,一眼望去哪能見著燈籠——除了右威衛手中一定要擎著的火把。同一個人,先後受命來催了三道,一次比一次“事態緊急”。荊風不曾叩門相催,最後一次反倒搶了人家家夥什,對麵自然就知難而退。巧的是那廂馬蹄剛遠,身後那等了許久的影子就長起來。大概已是更夜了。他迎上前去,卻居然忽而覺得那身玄衣看來陌生。火光一撲一滅,日夜似這般如影隨形著,荊風竟從來都不曾發現此人已有多久忘了剃須;眼下更說不準這副腳步虛浮、麵色潮紅、神色懊惱、目光飄忽的模樣,到底由來多久,可是勤勞王事的佐證?他身上多混了股黴灰味兒和藥渣苦氣,這個荊風卻可以斷定。還有一股不易察覺的溫度,是那樣微不足道、卻厚重綿長、溫柔而堅定。


    他摘下了掉出襟口的黑珊瑚玉牛頭項鏈,連帶那般溫度交到荊風手裏,還有他說不出口的悲傷與痛心。荊風以為他本當時開懷的,正如出兵這一路,他本該是鬆快的。遠離了母親的規訓,遠離了長姐的祈求、遠離了弟弟的異心、遠離了朝堂的算計,平夷運蹄如飛,他走過山川樹林與小溪,一日之中總有片刻舉頭長望,望著太陽,重瞳靜靜閃爍。這樣的日子好像永遠也看不到盡頭,這樣的日子卻好像轉瞬即逝。他們在宜君收到了小之的回信,彼時山北秋葉已落了七八。荊風就看著他後半夜披衣起身,將信上所引杜十三那首《悵詩》濃墨抹盡,又手饞筆癢在一旁勾出樹海棠。花枝盡態極妍,骨朵春光飽滿,與主帳外風吹雨斜渾然兩重天。他在那裏看著看著,一時好像就忘了時間。


    “臨行前,靖溫長公主已允諾對王府多加照拂。”


    “但林懷章這十日的呈表,還沒有送到。”


    此番顧慮並非全無來由,九月才開了個頭,京城丟了個公主的消息就傳得各州各道無人不知。如此廣而告之要削去楊家女兒的印記,暗中推波助瀾的是誰連荊風都心知肚明。“有木棠在。”戚晉如此下了定論,重瞳卻依舊深如坊州的山壑:


    “可是,為什麽。”


    他實在有太多想不明白,愈走愈甚。溜出延州刺史府的那夜,他走過許多大街小巷,前後卻望不見炊煙燈火,側耳更聞不著雞鳴犬吠,好似他們還陷在哪處深山大澤裏,一時連出路都尋不得。“分明國庫疲敝,還要舉國之力賭一場大勝,調集左武衛、右威衛、右衛三路大軍,甚至借來楚國助力,說是為保江山社稷,可抽兵丁便留下荒田,集軍費便留下重稅,今日為穩軍心搜查奸細,延州眼瞧著也得為此鬧個人仰馬翻。興亡百姓苦,此行,到底是為了什麽。”


    他說著望向月亮,好像不指望荊風能夠作答;聲量漸低,好像也根本不是說給身畔親衛聽:


    “一方刺史,無大過、又仗著呂公榮光,我這掛名的黜陟使竟也沒奈何,這親王名號,又能做些什麽?”


    昔年隴右道巡訪時他不明白的,如今依舊是一團亂麻。隻是在這一夜,他知道了這些統統無甚重要,真正要緊的是見到自己妹妹的那一眼,是擁抱另一位小姑娘那一些片刻、卻永恒的時間;是她那一雙怔然發傻的明目,是她沉沉睡去後,滾落地下的包裹裏稀奇古怪的一些小玩意、和雜七雜八記滿了的幾張紙頁;是一晌貪歡,是晚風沉靜,是月光如晦,是不可言說。


    答案近在咫尺,他卻隱約已經知道,自己從來都無力負擔。


    留下那串項鏈,他想要離開。


    暫時、最好,不要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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